成珠馆里的秀才们彼此争论不休,自称“凤凰鸣”的文士只是端着茶盅,品了一口粤省有名的凤凰水仙,微微一笑道:“凤凰鸣品凤凰茶,伍家虽然是行商出身,倒也不俗。”
然而他身旁陪坐的伴当,看了看四周这些渐渐分成两派的秀才,只是提心吊胆地看着这位头戴东坡巾、身披鹤氅的文士,见他面上丝毫不见怒色,方才道:“主公,这些秀才不过是科场失意多年,全靠着省试会试那一点名利之心勾着。如今科考取士之法一番改动,他们听着秀才为吏目,顿时将名利二字都化作一腔灰冷,才惹出这些痰气来,主公不必和这样人一般见识……”
凤凰鸣微笑道:“松石子,你师从凌次仲,只是凌次仲这位前清大儒只顾着钻研经史,却没怎么在八股文上下功夫,一向是科场蹭蹬。清失其鹿,他也绝了功名之念,回乡教书、高卧林下。你是他的得意弟子,一样是科场无望,却还有几分出来做事的热心热血,对这些书生存几分袍泽之情也在我意料之中。”
说着他望了一眼那些满腔正气、疑似二程附体、朱熹重生的秀才,在龙廷槐的鼓动下痛斥当道信重老氏、推崇杂学、不重儒士的一桩桩“罪行”,只摇了摇头道:“不为吏目,如何经历州县?不经历州县,怎堪为玉堂之选、储相之才?他们自己弃了晋身之途,须怪不得旁人。说起来,国朝初开科举,对前清的秀才多少还有些安抚之意,没有把明经、明法、明算与格物五科合起来来个大综合,不过是明经、明法、明算三项小综合,这个机会抓不住,那等到开考大综合的时候,就越发没有这些人什么事了。”
见着凤凰鸣摇头,松石子也只能苦笑以应,他在徽州大儒凌次仲门下受学,自诩医卜星算、训诂声韵莫不精通,但是这些学问放到青埂书院的教官中间,也不算什么。只是他文思敏捷,见识又广博,所以被破格提拔到这位化名“凤凰鸣”的人物身边,任一个书记官而已。
听着凤凰鸣这样说,松石子只好换了个话题道:“那梁霭如是青埂书院教出来的学生,想来这回广府科考,一定能中式的了?”
凤凰鸣放下茶盅,摇了摇头道:“这一科,不管是我,还是北面那只战斗鹅,都只存了矮子里拔高个的心思。眼前看去,梁霭如还算是成器的,但是中式之后,在基层任事三年,考绩若是平平,终其一生也只不过一佐贰官罢了。”
说到这里,凤凰鸣却是望着伍秉鉴一笑道:“倒是伍家的这个五公子,倒比这些毛脚秀才沉稳许多,只可惜伍家是行商出身,将来他的事业还在远洋商贸这事上。只要伍家看得清楚大势,不要想着十三行独占广东外贸之利,与他个远洋大亨的前程也没有什么。”
说到这里,凤凰鸣站起身来向外走去,身后松石子赶忙紧跟上来。
伍秉鉴正被梁霭如与龙廷槐这两派人吵得头昏脑胀,正晕头转向之间,见着那凤凰鸣拂袖而起,扬长而去,不由站起身道:“老长兄,拂袖而去,是小弟嫌招待不周么?还请暂住玉趾,容小弟陪个不是!”
他这里欲留客,却听得那凤凰鸣朗声笑道:“伍秉鉴,令尊令兄不过是指望你博个功名,装点家门体面。然而你的前程远大,却不在这科场上面,某这便要去了,不劳你远送!”
说话间,却见他袖子一拂,顿时一片云气蒸腾间,连同他的伴当皆已不见。只留下成珠馆内,一班秀才大惊小怪道:“这是什么人,莫不是洞宾吕祖、文昌帝君点化我等而来?”
前清时候,科场功名搅得天底下的读书人如痴如狂,随之而来,便是不知多少秀才举人加倍敬奉文昌帝君。而吕洞宾虽然是道门的祖师,可也是唐时的进士,算得是这些秀才们的科场前辈,故而也得了这些秀才青眼,指望吕祖送大家一个鱼跃龙门的前程。
倒是梁霭如反应快,嗅了嗅四周空气,突然道:“好香!好香!这茶香气却是从何而来?”
伍秉鉴家中做的就是远洋茶叶生意,不由诧异道:“这是上好的凤凰水仙茶,只是我从未闻过如此香茶!”
说话间,却见龙廷槐猛地一指成珠馆两旁门柱上道:“这是几时写下的对联?”
这班秀才随着龙廷槐手指方向看去,却见得门柱上茶水淋漓处,正是一副楹联,只是那茶水浸润之处,却如火烙痕迹,茶香就附在火痕之间,丝毫不散。
当下就有好事之人,将这副对联读了出来,只见上联是:
乱世初定,仍恋旧恩义,免我税免我役,食客三千难解散
而下联则是:
太平未开,还赴新科场,盼尔职盼尔禄,钱粮五百不甘抛
数笔点画间,自有一股剑气蜿蜒其间,镇得在场一众秀才半天出声不得。
梁霭如半天里方才道:“这是真正的洞阳剑气!便是青埂书院修身科的总教官,也没有这样的道行……方才那一位,莫不是、莫不是魏山长、魏师君他微服在此?”
说罢,他倒向伍秉鉴一拱手道:“伍兄,若果真是魏师君亲临,小弟倒要向你道喜!你此番却是得了师君青眼,将来前程远大,何异班生登仙?”
他起了这个头,四周秀才晓事的,也不顾什么儒门大义了,都一股脑地围拢上来,朝着伍秉鉴纷纷卖好不提。
只有方才议论得最起劲的龙廷槐,面上青一阵白一阵,起先只是懊恼,然而他越想越是心中没底,焦躁之下,“啊”地一声大叫,就这么昏死了过去!
……
………
留下了这副对联,始作俑者的“凤凰鸣”,还是这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在广州城里缓步前行。
身后松石子匆匆紧跟着,小跑了半天,前面凤凰鸣停下脚步,他才气喘吁吁地道:“主公,方才那副对联,虽然评价公允,然而口气却太重了些。那龙廷槐一干秀才,得了主公这个评价,科场上必然思前想后,这一科想再中式,那是千难万难了。”
“凤凰鸣”魏野摇了摇头道:“若他们真将韩愈、二程、朱熹这一脉道统扛起来,要光大儒宗,我一副对联算什么,又没有立文字狱,也没有叫他们如柳三变一样去奉旨填词,只要肯用心,总还有他们出头的机会。可若是一副对联就吓趴下了,不要说承担道统,就是这浩然之气都谈不上,真要成了接续程朱道统的后学门人,我怕二程、朱熹都要气得在棺材里打滚。”
说到这里,魏野也不叫松石子的道号了,直接喊了他的本名道:“李汝珍,这次我带你出来是要看看李瑞麟这新科举张罗的如何了,不是光来听秀才们发牢骚的。说起来这个点上,贡院那边也差不多将僧尼科的考试进行得差不多来,再跟我去看看。”
李汝珍擦了擦额上汗水,苦笑一声,只得跟着魏野继续走去。
而在此刻,广州府贡院之中,被召集到一处的广州府各处当家和尚、比丘尼、沙弥众、香火道人,都对着一张印刷精美的考卷大眼瞪小眼:
第一题:简述印度佛教史上四次结集的起因、经过、结果以及部派分裂过程。
第二题:简述佛教在三武一宗法难之中,其原因和过程,并分析怎样避免未来的法难。
第三题:用简明文字叙述中观学与瑜珈师地论的创立时间、地点、核心内容。
第四题:净土、华严、天台等八宗的创立与宗旨简述。
第五题:前清僧官制度的利与弊。
第六题:默写《心经》、《大忏悔文》。
第七题:下图中六种手印、八种法器,请分别写出其名称、作用。
第八题:禅门丛林主要执事名称里,首座、西堂、后堂、侍者、衣钵、维那、书记、都监、监院、副寺、僧值、知客、典座,请分别略举说明其执事份内之责,以及充此执者自身所应具的素质和条件。
第九题:解释灋轮三转、八识、四摄、六度、四相、四食、比丘、涅盘、三观、三性三无性、八正道、七觉支的含义。
第十题:阅读以下材料,并进行经论疏注:
德女白佛言:“世尊,如无明内有不?”佛言:“不!”“外有不?”佛言:“不!”“内外有不?”佛言:“不!”“世尊,是无明从先世来不?”佛言:“不!”“从此世至后世不?”佛言:“不!”“是无明有生者灭者不?”佛言:“不!”“有一法定实性,是名无明不?”佛言:“不!”尔时,德女复白佛言:“若无明无内、无外,亦无内外,不从先世至今世、今世至后世,亦无真实性者,云何从无明缘行乃至众苦集?世尊,譬如有树,若无根者,云何得生茎节枝叶华果?”佛言:“诸法相虽空,凡夫无闻无智故,而于中生种种烦恼、烦恼因缘,作身、口、意业,业因缘作后身,身因缘受苦受乐。是中无有实作烦恼,亦无身、口、意业,亦无有受苦乐者。譬如幻师,幻作种种事。于汝意云何?是幻所作内有不?”答言:“不!”“外有不?”答言:“不!”“内外有不?”答言:“不!”“从先世至今世,今世至后世不?”答言:“不!”“幻所作有生者灭者不?”答言:“不!”“实有一法是幻所作不?”答言:“不!”佛言:“汝颇见颇闻幻所作伎乐不?”答言:“我亦闻亦见。”佛问德女:“若幻空,欺诳无实,云何从幻能作伎乐?”德女白佛言:“世尊,是幻相法尔,虽无根本而可闻见。”佛言:“无明亦如是,虽不内有,不外有,不内外有,不先世至今世、今世至后世,亦无实性,无有生者、灭者,而无明因缘诸行生,乃至众苦集。如幻息,幻所作亦息;无明亦尔,无明尽,行亦尽,乃至众苦集皆尽。”
复次,是幻譬喻示众生,一切有为法空不坚固。如说:一切诸行如幻,欺诳小儿,属因缘,不自在,不久住。是故说诸菩萨知诸法如幻。如焰者,焰以日光风动尘故,旷野中如野马,无智人初见谓为水。男相、女相亦如是,结使烦恼日光诸行尘,邪忆念风,生死旷野中转,无智慧者谓为一相,为男、为女,是名如焰。复次,若远见焰,想为水,近则无水相。无智人亦如是,若远圣法,不知无我,不知诸法空,于阴、界、入性空法中,生人相、男相、女相;近圣法,则知诸法实相,是时虚诳种种妄想尽除。以是故,说诸菩萨知诸法如焰。如水中月者,月在虚空中,影现于水;实法相月,在如、法性、实际虚空中,凡人心水中有我、我所相现。以是故,名如水中月。
……
………
这些考题,只让一个个当家和尚头大如斗,默写《心经》、《大忏悔文》,说一说手印、法器,再讲一讲大丛林里执事都该如何担任,还算是简单。这些当家和尚都能说个一二,但是谈印度的四次结集、中观与瑜伽师地论,这就不是寻常和尚答得出来的东西了。
更不要说注解经论、总结三武一宗灭佛的教训、议论前清僧官制度有何得失!
这哪里是考和尚,就算是考秀才也没有这么难的,只怕只有会试、殿试上面,举人老爷作策论,才有这样深入的考法!
但是不考又不成,考试不过关,若是寻常和尚也就罢了,不过是追去度牒,成了个游方野和尚。但要是当家的主持僧,这考不过去,不但保不住自己的主持位置,就连主持的寺院也要纳入拆迁对象里面。
对道海宗源那一位而言,只觉得如今广东地界上书院太少、寺院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