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侯林儿一班乞丐揍得哭爹喊娘,还占了他们场子的人,自然是卓尔。
虽然端坐在景阳冈上那人,只会感慨些“不是卓尔不群,而是卓尔精灵”的双关冷笑话,但好为人师之癖早已进入无药可医的晚期。
所以,在转职为乞丐这个很有深厚历史气息的工种前,卓尔也不得不饱受了一通某人的精神摧残。
“你的资质倒还不错,虽然谈不上仙骨珊珊,但六识敏锐,远超凡庸,似乎也懂得一点涵养形神的法门?虽然这法门档次略低,在魏某所见的种种修法之中只配列入倒数,但能掌握一点基础,便有一分好处。”
说话的人,盘膝坐在青石上,正作绝代高人状:“皮肤黑点无所谓,这样的健康肤色,说不定还能骗些无知少女。但修行,却不能一味地朝阴暗的路子走,尤其你这样做了多年谍子的年轻人,三观自有灰暗处,再不能从阴诡多变的路子上泡下去——这对心理健康不好。”
从袖子里掏摸片刻,仙术士摸出一根竹简,朝他丢了过来。
那只是一根竹简,上面烙着一道卓尔看不明白的符印,但是手指接触到竹简的同时,却有大段深奥文字浮现出来。
“这根竹简上所载的《含光藏辉篇》,讲求息诸妄想,凝神内观,澡雪心澄,体天应变,也是难得的玄门正宗秘典——虽然我拿出来的只是小半截。你且拿去看,有不懂的地方,再来问我。”
虽然对救命恩人兼债主的这种做派,卓尔实在很难习惯,让他不由得想起了故乡那些装神弄鬼却毫无表演天分的神棍。
但是身为一个不甚成功的谍子,常年在阴谋、背叛的污水里泡着,卓尔也多少掌握了一些本职技能。
当你的性命都是对方救的,而且那看起来极其不靠谱的家伙,又是个境界很高、很高,足以让自己仰望的大修行者,那么抱大腿就是最好的选择。
所以,就算那竹简上的文字写得雅驯无比,还不时引用些他根本不解其意的典故,卓尔还是硬花了三天时间,将那部《含光藏辉篇》整个硬背了下来。
而接下来,又是一整天的老魏家招牌填鸭教育,上面某人兴致勃勃,引经据典,下面唯一的听众,听得不明所以,浑浑噩噩,全靠一股子毅力支撑着。
这在卓尔,是很朴素的想法。
既然这位新老板,是个需要自己、还有自己那没用师父都得仰望的大修行者,那么他的授课就是自己之前从未得着的机缘。
终于讲完了《含光藏辉篇》中那些静朴玄理,仙术士看了一眼还在拼命记忆自己话语的卓尔,微微摇了摇头,然后展开了手中竹简式终端——
“欢迎来到小妖精面粉包,我们是多元宇宙的后勤站。现在消费超过两百点券,惊喜好礼送不停!”
而这不知该说有品还是没品的广告词中,身材高挑的水晶龙裔商人露出了脸来。
顶着那只形如水晶的独角,曾经向汉末时空转售过大批军粮的巴德雷斯一笑,向魏野露出一个笑容,开腔后却是完全不相干的话:“啊……是您,铃香小姐的叔叔。可以替我转达铃香小姐一句话么?她挖下了《幻夜抄》这个大坑,但是现在还是没有填坑的打算……是不是打算就这么抛弃我们这些坑底的冤魂了。”
“好端端的水晶龙裔,说什么坑底冤魂,醒一醒,生意上门了。”
毫不留情地打断了对方的话,魏野直接进入了正题:“虽然小妖精面粉包做的是大宗粮油生意,不过魏某知道,你们在餐具行业也有投入?”
“没错!”一提到自家的生意,半龙商人立刻拿起一份货样清单送了过来:“您请看,这是我们最近主打的魔法餐具系列套餐!比如这个——”
出现在半龙商人手中的是一只老式汤锅,半球形的锅身显出一种圆润的美感,但是那满布黑焦的锅身中,却透出了一股隐隐的金色:“这是美味的奶油浓汤锅,只要在锅里倒进清水,再放上一颗钉子,便有了满满一锅喝不完的奶油浓汤。根据客户的需求,我们推出了法式龙虾奶锅、意大利杂煮奶锅等上百种风味……”
“停,打住,我知道这种魔法锅是怎么回事。不是都把这种锅里安设了小型次元门,直通到距离使用者最近的妖精王国的厨房里么?这玩意偶尔用用不妨,用多了,就会被愤怒的妖精给围炉了的。”
被仙术士拆穿了了底细,半龙商人倒是丝毫没有介意,又拿出一个釉面温润的白瓷罐子:“这是永远也用不完的盐罐。只要将盐粒放进罐子里,然后朝下倒,就用源源不绝的食盐流出来,是非常完美的随身调味品!除了盐罐,我们还开发了糖罐、香料罐等特殊品种,绝对是您旅行的好帮手!”
“呵……我记得,你们这种用不完的咸盐罐子,好像是用了某个时空点里的神力诅咒‘盐之桩’制造的吧?可以把所有物质都转化为食盐的神力诅咒,一旦失去控制,足足能够毁灭一个国家。魏某要这种危险品做什么!”
“……先生。”
“何事?”
“您是来买东西的,还是来砸场子的。”
……
………
卓尔看着仙术士摊开一卷竹简,又看着他对着那无字的竹简时而微笑,时而蹙眉,时而专注无比,时而面露嘲讽。
原本飘在云端的大修行者,此刻就在自己面前,但是卓尔却觉得以往对那些高人的想象,都碎了一地。
但罪魁祸首,却是面色平静,还在对一样样陈列货物品头论足,挑剔万分。
“这个‘每日一粒草莓果盒’,不就是恒定了神莓术么?草莓也就算了,有没有青梅口味的?”
“附加造粮术的干粮袋?这玩意只能每天弄一块煮都煮不软的干粮出来,除了荒野求生,谁要这个玩意?”
“这块盛宴桌布倒不错,野餐郊游的时候铺上一块,要什么便有什么,只是少了野炊之趣。但魏某要的,却不是这样便捷舒适的玩意。”
听着面前这主顾左一个太差,右一个次货,就连那块可以成为不少施法者收藏品的盛宴桌布都没有得上太多好话,巴德雷斯终于是有些不耐烦了:“您到底想要什么?”
魏野看都不看半龙商人那渐渐变黑的脸,目光一转,指了指货架上一个不起眼的小石钵:“把它拿给我看看。”
乌黑的石钵孤零零地放在一角,和那些散发着灵光的各种法器、道具一比,显得是那样的平凡寒碜。
半龙商人狐疑地看了一眼仙术士:“这不是法器,只是一件很有年头的古董而已。”
魏野点了点头:“知道不是法器,但是魏某觉得这石钵上有股很熟悉的气味。”
……
………
对于新老板递过来的那个黑漆漆的石钵,卓尔其实是有点抗拒的。
“老板,我觉得我的脸已经很黑了,不需要你拿着这东西再强调一遍。”
卓尔望着魏野,很诚恳的说道。但是很显然他的诚恳没有让对方感受到:“这石钵虽然黑了点,但是却是件很有历史价值的古董,把它交给你,是因为这东西对你很有帮助。在挑选装备这点上,魏某一向自认眼光不俗。”
不俗的眼光就是拿了这么个捣蒜嫌大、舂米嫌小的黑石钵来给我?
这句话卓尔很明智地咽进喉咙里,没有直接说出来。
对卓尔的异议表情浑然不觉,仙术士一只手颠弄着那只外缘有些粗糙的黑石钵,很有说书先生讲古气质地说道:“不要嫌弃这石钵难看,作为石头,它的年纪要比你我的都要老,而作为古董,它更是一桩凄美爱情的见证者。”
“话说在海对面的那个岛子上,有个出众的美人,引得许多好色的狂蜂浪蝶去追求。但是这姑娘大概天性就厌烦这些色迷迷的登徒子,对他们一概不加辞色……”
看着新老板又开始自说自话,卓尔只得认命地扮演起了捧哏的角色:“老板,在这种故事里,当然应该是落魄的才子拐走了大美人,但我不觉得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酸子,会拿这种粗黑苯的石头家伙去当定情信物的。”
会拿这种粗笨家伙的,只能是自己这种黑脸粗汉。卓尔默默地在心里补充上了一句。
“如果是那种勾搭成奸的无趣故事,哪里配从魏某嘴里说出来?这故事中的美人性情极妙,妙就妙在她对皇子、大臣和富商都一般地不假辞色。但为了打发这些烦人的色狼远远地走开,就请他们去寻找那些人间罕有的宝物,譬如仙山的玉树、神龙的七颗龙珠之类。而有位皇子就被这美人打发去佛国,迎请佛陀所用的石钵。”
“老板,你不要告诉我,这石头碗就是那佛祖的圣物,这东西太贵重,带它出门,会让光头们眼里冒出火来的。”
仙术士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佛陀所用的石钵,是毗沙门天王供奉的至宝,唯有佛陀才能持用。而佛陀入灭之后,这石钵便大放白毫光,隐入灵鹫山中,哪是这么好弄到手的?总之,那位皇子听了这个条件,苦思良久,也不知道该怎样去寻访这件佛门至宝,索性在深山中找了一个久无人迹的古寺,将供奉在罗汉像前的一只黑石钵盂偷走,当成是佛陀石钵,献给了那美人。”
听着新老板的话,卓尔望着那只黑石钵,有了不好的预感。
而魏野也丝毫没有辜负他的预感,微笑道:“既然这只被灯油煤烟熏黑的石钵,一点佛光不起,骗局自然当场就被拆穿,皇子和石钵都被送出大门。只有这位附庸风雅的皇子,还作了一首短歌,来表示自己的清白:佛陀的石钵面对您光彩照人的美貌也自惭形秽,我如今扔掉了这石钵却割舍不了对您的相思——从此之后,这等厚脸皮没廉耻的骗子,就被人称为‘扔钵之徒’。”
故事讲完了,卓尔面无表情地望着魏野:“老板,你还是随便给我个破碗吧,起码比这玩意端着轻省。”
对卓尔的消极抵抗,魏野不为所动:“我辈修道人,哪里是要看事物的表面?这只石钵,原本放在古寺之中,也不知受了多少年经偈香火供养,虽然不算是宝物,但也久经佛门气息熏染。带着它,自然便有一股佛门气息笼罩全身,再假的和尚,旁人看起来也像是苦修梵行的大师。最妙的是,这石钵不是法器,也没有受术法祭炼,等闲间谁也看不破,拿来给你遮掩身份,那就再好不过。”
说到这里,仙术士袖子一抖,抽出一截乌黑如玄铁的木杖来:“有了饭钵,还少一根拄杖,这乌木杖你也一起拿去。”
“要饭盆,打狗棍,老板您真是替我考虑得周道万分……”
……
………
抱着乌木拐杖,卓尔微微睁开眼,望了一眼面前那只黑石钵,还有石钵中几枚铜钱,微微叹了一口气。
而后他重新阖上眼,默默按照《含光藏辉篇》的法诀,收摄五感,而将心神与地藏庵四周的环境渐渐趋于同调。
不需要刻意地去感觉天地间是否有气息与自己呼应,只需要侧耳倾听,微风穿过蚁穴,水汽在叶面蒸腾,灰尘在空气中飞舞,就连平日里觉得杂乱无章的脚步声,此刻感知间,都觉得若合符节。
但在这样一派和谐中,却有一样存在,让他觉得极其不和谐。
那似乎是一个走出地藏庵大门的妇人,但在卓尔的感知中,那妇人的骨骼却发出机括扭动般的细微声响,就连走动的姿势,都比旁人僵硬很多。
卓尔睁开了双眼,目前所见,是一个极美丽的妇人,也是他盯梢了好些天的对象。从肉眼看去,她一举一动无不勾动男人的心,丝毫不见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但是在卓尔眼中,这个美丽的妇人却像是一个做工精细的玩偶,总缺少了那么一丝人类该有的鲜活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