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归去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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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近晚的夕阳很柔,透过临水的柳枝,在江面上映出粼粼彩斑,随波光的荡漾而跳跃。清风徐来,岸边的柳枝也不甘寂寞,千丝万缕地在水面上荡起圈圈涟漪,荡开来,聚合,再荡开。日复一日,夕阳、江水、柳丝就是这样含蓄地互相挑逗,又互相依偎着。

  每当这样的时候,我都会坐在柳树下,浅酌着,微笑着,观望着。我的姿势很慵懒,但却很闲适、很舒服,左手不时地把壶中的酒倾往口中,右手则斜斜地抱着我的剑。一壶酒、一把剑、一身的落魄,就是我的全部拥有。

  最近,我常会看到一位洗衣的女子,那只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子,她的身材很娇小,一身白底碎花的布褂很合体,合体得足以让我知道,她已是一个育得很完全的女子。就这样垂着,娇羞地挎着一支衣盆,甩着身后的长辫急急而来,洗完后再甩着长辫急急而去。

  她每次的来去,都是很匆匆,我仍会坐在柳树下,浅酌着,微笑着,看着她。自她第一次出现后,我已说不清我是在看溪江柳畔的光景,还是在等待这个羞怯的洗衣女子。

  终于有一次,我望着她河边的身影,笑着问道,为什么最近你总来洗衣?

  她显然没有料到我会问,身体一颤,一缕江水飞溅到她的突然羞红的面颊。

  她匆匆地一瞥,却又惶恐地低头,低声道,因为……因为这活别人都不愿做。

  我走到她身边,笑着道,那你又为何愿意做?她羞得更甚,那一头长辫也随之低得更甚,仿佛一朵不胜凉风的红莲。

  她局促地摆着低垂在胸前的辫稍,柔柔道,公子……公子每天这时候,都会在这里喝酒吗?

  我亦柔柔道,你若每天都来这里洗衣,我便每天在这里喝酒。

  一个人在孤寂的时候,难免会咀嚼心底隐藏的许许往事,我更是如此。

  我是个杀手,杀手的现在和未来都是杀人,而对于一个象我这样优秀的杀手,杀人本不须费太多的心思,所以,我只有回味我那少得可怜的往事。

  我出生在一个很优越的家庭,甚至还在先生的竹板下学了很多的诗书,尽管我并不喜欢那些很著名的诗书,更加不喜欢那留着小胡子摇着头讲书的先生。所以,我总是会以各种各样很奇怪的理由溜出去玩耍。

  有一天,我又一次溜出去,到江边玩耍,忽然一阵巨大的震动,我跌倒在地,跌得很重,我醒来时,身上溅满了江水,很湿、也很冷。我很奇怪,因为我离江边还有一段距离,江水又怎什么会溅到我身上。我回头,看见了城镇笼照在一片残败的颜色中。

  那时,我明白了,残败也可以是一种颜色。

  我疯地向家中疾奔,两旁是残瓦断墙和零落的几个号哭的人。我家的院落很大,至少大得可以让我找到原来的痕迹。可找到了如何,找不到又如何,我看到的已不是原来的家,或者说,我的家本已不存在。没有人,没有了严厉的父亲,没有了慈爱的母亲,没有了穿梭的仆人,甚至也没有了留着小胡子的教书先生。我大哭着,但没有人理会我,仅有的几个邻人,也与我一样的哭着。我知道我从此要一个人生活,我抹着脸上流不完的不争气的泪,离开了这个曾叫做家的地方。

  那一年,我七岁。

  夜月的光华映在我的剑身上,反射出很耀眼的亮,我经常就着夜月垂下的光华擦拭我的剑,就象每次杀人后擦拭剑上的血。夜很静,我认为空冥中的月光定是干净的,干净得可以淡化我剑上的杀意。

  这不过是一把很普通的剑,在任何地方花上五两银子都可以轻易买到,剑身上甚至还有一个很小的残损,但我并不在乎,我的灵魂本就是残损的,从我不再有家的那一天开始。事实上,对我来说,名剑和一把普通的剑并没有任何不同,只要能杀人,都是好剑。

  我是一个杀手,我靠杀人来生活,有时候我觉得杀人和杀一只牲畜的差别并不大,尽管我本不喜欢杀人,所以我想淡化我剑上的杀意。我常常想,如果有一天我剑上的杀意完全消逝,便该是我回家的时候,尽管我并不知家在何方。

  一个人,走到哪,都是一个家,重要的是,陪伴我的,应是一把普通的没有杀意的剑。

  七岁的年龄虽不大,但读过书的七岁孩子,总可知道很多事,我甚至知道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样的很大的也具说很有用的事。

  但我却惊奇地现,这些很大的事对我而言,实在是无一用处,因为我的问题很小,小得仅仅是一个馒头,或是一碗稀粥。所以我只好用小胡子先生没教过我的方式生存,乞讨、偷窃,只要能让我填饱肚子,没什么我不做的。

  靠着我自己的方式,我倔强地走向下一座城镇,开始我流浪的生涯,我流浪的目标永远是下一座城镇,我这样走了五年。

  五年后的一天,那是我着饿肚子走的第三天,我现,原来下一座城镇竟也会如此遥远。那是一个很黑的夜,我破碎的单衣顽强地在呼啸的夜风中作响。在我已经饿得完全走不到下一座城镇的时候,我看见了远处的一星灯火,我笑了,那是一家打尖的小客栈。

  店主是一个看上去很凶狠的精瘦汉子,他正睡着,这样深的夜,任谁都会睡着。

  我溜到厨房,偷了一个黄馍,又偷了一个,我太饿了,饿得已记不得最后偷了多少个。那夜,我吃得真香。当我吃得差不多时,我想到要再偷几个,留待路上吃的时候,我看到了那汉子凶狠的目光,和狞笑的一张脸。

  小兔崽子,老子几天没开张,你还来偷,看大爷我不打死你。说着挥起身边的烧火棍向我的身上暴劈而来。我的经验告诉我,与这样的人求饶是没有用的,我只有想法逃。可这厨房实在是太小了,我终还是被他按到了案板上。他骂着,烧火棍雨点般地落到我的背臀处。我大叫着,他打得我很疼,真的很疼,我的双手胡乱地抓着案板,或许这样能减轻我身体上的痛楚。无意间,我抓到一个带把的东西,是一把剔骨尖刀,我想也没想,便向后刺去。那汉子大叫一声,比我叫得声音还要大,大许多。我听到他轰然倒地的声音,身上的痛楚骤停。我回身,看到汉子瞪大着双眼,死了。我叫了一声,刀子掉到了地上。我看着手上的血,我的身上也满是血,我很害怕,很恐惧,我很明白杀人的含义。我的身体开始抖,抖得很厉害。我看到旁边有一坛酒,我立即举起,向口中倾倒。

  第一次喝酒,很辣,辣得我直流泪,大口的咳嗽。但身体却不再抖,伤痛也随之减轻。我不由自主地大叫了一声“好酒!”我也明白了为什么人们喝酒时,总会道几声“好酒”。

  那夜的风,很大。

  那夜的酒,很辣。

  那夜,我身上沾满了血。

  那夜,我踏上了江湖路。

  对着月华,我很仔细地观察我的剑,我总是担心上面会残留我杀人的血。我擦了又擦,就象我每个黄昏在柳树下喝酒一样,我每晚都在月光下擦拭我的剑。

  江湖上有很多的高手,用着各式各样的剑,各式各样的刀或其他各式各样我叫不出名字的兵仞,也有着许多很好听名字的招法。

  我有剑,也杀人,但我的剑却没有招法。在很多江湖人看来,不仅我的剑不象一把剑,我根本就不懂招法。但我并不在乎,用剑,为什么一定要有招法?只要能杀人,有没有招法,又有什么不同。我清楚地记得十二连环坞的总瓢把子在被我杀死前所说的一句话。

  他说,原来没有招法的剑,也可以杀人。

  从此,我的生活丰富了许多,至少多了两样内容,一是喝酒,一是杀人。我杀的人越来越多,酒也越喝越多。

  直到有一天,有一个人来到我面前,让我为他杀一个人,他不仅给了我五两银子,还给了我一把剑,一把同样价值五两银子的剑。五两银子本已不少,更何况还有一把剑,反正我要生存,也要杀人,我当然不会拒绝。我成功了。之后,我不停地为他杀人,所杀的人也越来越重要,我杀人的价钱也越来越高。我真正成了一名杀手,一名很职业的杀手。我已不再为饥饿而杀人,我的生活,就是为他杀人。

  他,就是八爷。

  八爷的名字在江湖上没有人不知道,八爷的势力到底有多大,却没有人知道。只知道江湖上生的事,没有八爷不知道的。即使是远在岭南,以最快的马也要日夜不停地跑上十天,但八爷只要三天就一定能了解那里生的事。

  所以八爷的势力越来越大,八爷要杀的人也永远杀不完。我没有第二个主顾,因为只要八爷在,我就永远不会失业。

  还是一样的夕阳,一样的垂柳,一样的波光。我闲靠在柳树下,浅酌着,微笑着,观望着,也等待着。

  一行人向我走近,我知道是八爷和他手下的高手,只有八爷知道我什么时候会在什么地方,又该如何找到我。当然,我也知道我将有新的生意。

  我望着江面淡淡道,这一次又是谁?

  八爷望着我笑着道,洞庭派掌门宫柳的剑法听说相当不错,你若不试试,一定会很可惜。更何况,他的命,值五万两。

  我续淡然道,什么时候要结果?

  八爷静静道,当然是越快越好,最好是明晚。

  一阵很清的风吹来,也很柔。我看见洗衣女子的身影从风中袅袅而来,长辫在她身后甩得很美。我没有理会八爷,只是温柔地望着她。

  她的头垂得更低,却没有望我,经过八爷身边时,她低语了一声“八爷”,然后匆匆地步向江边。

  我怔怔地望着她,又回望八爷。

  八爷淡淡道,她叫花花,是我家的婢女。

  我叹道,小时候,我家里有一只很可爱的我很喜欢的小花狗,就叫花花。原来一个人的名字也可以叫花花。

  八爷又笑道,有些人的命,本就不如一只狗,能叫狗的名字,已经很幸运。

  我心中一凛,望了一眼花花在河边玲珑的身形,回头望着八爷。

  我说道,好,明晚,我给你一个结果。

  八爷道,好,明晚,我会备好五万两。

  这晚的夕阳很柔,我却没有到江边的柳树下喝酒,因为我到了八爷的府上,我要告诉他我已杀了宫柳,而且,我还做了一个很重大的决定。

  我到的时候,八爷正坐在花园中喝茶,四周高手环立。

  八爷看见我,笑着道,宫掌门的剑法到底是不怎么样,五万两银票我已为你备好。

  宫掌门的剑法的确不怎么样,但五万两的银票,你却可以省下。

  你若嫌少的话,我可以再加五万两。

  这次,我不要银票,我要的是一个人。

  可是花花?

  正是花花。

  八爷笑道,五万两,你至少可以把醉红楼最红的姑娘包一年。

  我静静道,我要带花花走。

  八爷望着我道,把花花带来。一手下应了一声,转身而去。

  须臾,花花被带到,却是被捆绑着带到。花花望着我,双眼含泪,轻咬着玉唇低语道,“公子”。

  我望着八爷,杀意立盛。

  八爷笑道,以后你每为我杀一个人,就可以见一次花花。

  我冷冷道,这些年我已为你杀过不少人,这次我要带她走。

  八爷笑道,这些年你确为我杀了不少人,你能成为绝等的杀手,我费了不少心思。你这样的杀手,不能为我所用的后果是什么,你应很清楚。

  我握住剑柄道,若我一定要带她走呢?

  八爷道,好!

  花园四周近百的高手纷纷拔刀,向我疾迫而至,八爷笑着退至远处观战。

  四面八方的刀影如怒涛般向我卷来,我拔剑,向八爷的方向杀去。

  阵阵的金铁交击声,叱喝声,乱成一片,一个个高手飞起,倒下,血雨飞洒!更多的高手又杀至。我人剑合一,划破四面的刀浪。我不敢多想,人与剑向前,只有杀,向前杀!我心里很明白,绝不能站在一处,向前杀,我只需应付前面的攻击,若是被围于一处,必四面受攻。

  乱刀疾涌,刀影翻飞。

  我一人一剑向前突进,我不知道已杀了多少人,更不知道自己身上染了多少血。但我知道我若剑势稍慢,便难免挨刀,挨了第一刀,就难免挨第二刀,最后成刀下肉酱。更何况还有一个以逸待劳的绝顶高手——八爷。我把每一剑都贯足真力,身形疾进。

  剑,斩落,扬起,再斩落。

  顷刻我又连杀十数人,惨叫声此起彼落,四处是我剑下飞溅出的断残肢,鲜血已染红了八爷幽静的花园。

  我终于被众高手围住,我怒喝一声,身形飙起,手中的剑扬起凌厉的环形,剑的杀意已提至极限,四周的高手纷纷倒下,我的背部业已被连斩三刀。

  我剑势疾进,剑,刺入最后一名高手的胸部。

  一股雄浑的掌风伴着花花的惊叫声涌至,我知道这是八爷,一定是。只有八爷才会有如此精湛的内力,只有八爷才有如此丰富的临敌经验,他知道什么时候该出手。我的剑刺入最后一名高手的胸部的时候,即是我手中无剑的时候,所以八爷出手了。浑厚的掌力结实的拍在我的胸口,我胸口一阵巨痛,血腥翻涌,一口鲜血激喷而出。

  我看见八爷脸上的狞笑,很自信的狞笑。

  在八爷掌力的重击下,我的身形向旁激倒,我尚未拔出的剑,在八爷掌力的作用下,突然从残损处“啪”地折断。

  断剑也是剑!

  只要能杀人,就是好剑!

  只要有剑,我便能杀人!

  我挥动手中的半截断剑,深深刺入八爷的胸膛。

  八爷两眼充满了不信,疑惑,悔恨,狂叫着倒了下去。

  我又呕出了一大口鲜血,用手中的断剑支撑着身体,走到花花身旁,松了她的绑。花花的脸上充溢着泪水,搀住了我。

  我一手撑着断剑,一手轻抚着花花脸上的泪花,笑道,别怕,没事了,我们走,离开这里。

  花花道,我们到哪去?

  我笑道,我们回家。

  花花道,花花也可以有家吗?

  我笑道,花花为什么不可以有家,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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