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忘情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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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湖中有一片海,叫忘情海。海中有林,名逍遥林。凡渡海入林者,皆忘情。

  我本就是一个浪子,偏又是一个好奇心很强的浪子。对我来说,身在何处并没有区别,浪子从不会在一处驻足,浪子的江湖便是脚下流浪的足迹。

  都说江湖寂寞,但我的江湖并不寂寞。

  一个浪子,一把剑;一身风尘,一壶酒。

  我剑上的血,写着我浪迹江湖的岁月,那是一把名叫流浪的剑。

  我壶中的酒,很普通,也很烈,到处可以买到,人们叫它烧刀子,尽管它根本不是一把刀。我喝这酒已有十年,从我开始练剑的那一年起。

  这酒够劲,仿佛北风在塞外的千倾雪原上卷过。曾有人说,刀声,比风声还好听,但我练的是剑,在塞外的大雪原上练就,那地方,没有这酒不行。

  所以,我更喜欢风声。

  风冷。夜黑。无月。

  但我出的感觉却很好,象每一次出一样。

  风冷何妨,夜黑何妨,无月又何妨?

  有酒,有剑,便有本我。

  有情何妨,无情何妨,忘情又何妨?

  本来无情,何来忘情!

  我长笑而行,高歌击碎夜色,一任身边的夜风在浓郁中呼啸。

  那时,我正年少。

  渡口,渡人。

  一人长声道,一壶浊酒喜相逢,公子可是要渡海?一老舟人含笑相询。

  我走过去,亦含笑。在下正是要渡海,不知老丈如何晓得?

  呵呵,因每一位渡海的人,来时都与公子一样的豪情。夜黑黑,老舟人稀疏的须在风中飞扬,夜色仿佛更凉。

  我取出随身酒壶,豪饮道,只要今宵有酒,我便不寂寞,他人的豪情又与我何干?

  公子海量,请登舟。老舟人微笑相让。

  我顺渡口望去,见一叶扁舟正于渡口外三丈处荡漾。

  老丈何不将舟系于渡口,而要任其飘荡于水中?我不解。

  呵呵,本是忘情海水,本是不系之舟,又何必在乎渡口。老舟人淡然笑对。

  我再度大笑,足尖一点,身形已在三丈外的小舟。

  舟不动,动的是舟下的水。

  老舟人长声道,过尽千帆皆不见,不系之舟渡忘情。身形微动,人已在舟上。

  水不动,动的是水上的舟。

  我大惊,不想一普通舟子竟也有如此惊世骇俗的功力。乃道,老丈好功力,不知如何称呼?

  公子过誉,老夫老矣,豪情已不复当年,姓名业已忘记,唯共此舟,与鱼,相忘于江湖罢了。

  好一句相忘于江湖!如此夜色,如此相逢,老丈何不与在下同饮一醉?我递过酒壶。

  老舟人接过豪饮,长声道,好酒!

  双脚微用力,不系之舟如离弦之箭激射。

  我亦长笑道,好舟!

  本是好酒,本是好舟,忘情海也未必忘情。

  若忘情,为何我们能一同饮酒?

  若忘情,为何我们能相视大笑?

  若忘情,为何暗夜能忽现明月?

  逍遥林,能让人逍遥得忘情的逍遥林。

  月凉如水,缓缓地流过静谧的庭院。

  紫纱飘渺,轻笼着舞榭歌台、竹篱茅舍。

  远处是冰雪弥漫的溪谷,姹紫嫣红的寒花,好一番风1iu招招的世外桃源。

  逍遥林果然名不虚传,天上少见,人间绝有!

  忽一黑影电射而至。冷冷道,兄台不该来的,现在回头,还来得急。

  我看到一张冷冷的惨白的脸,也看到了背后斜插的一双钩子。

  不错,是钩子!

  钩子,是一个人的名字,也是一门兵器的名字,钩子的兵器就是一对钩子。

  钩子只在夜里才杀人,死在他钩下的人,可以看见自己被钩出的肠子,甚至可以在天明后看见自己的肠子被鸟雀啄食的情景。

  因此,钩子只在夜里才杀人。

  我笑道,没有不该来的地方,我又为什么要回头?

  你应该知道我是谁,更清楚现在是什么时辰。钩子惨白的面皮抽动了一下。

  我知道你是谁,天上的明月也告诉了我现在的时辰。我再度笑对。

  明月出现的时候,正是我要杀人的时候。钩子也笑了。

  明月照到的地方,正是我要流浪的地方。我仍笑着说。

  那就让我送你到一个没有月光的地方吧!

  钩子笑容乍收,背后的双钩业已擎出,并向我疾挥而来。

  “嗤嗤”的破空声响,钩子的双钩闪出夺目慑魂的蓝光,奔我胸口和小腹疾钩而来。诡异的阴风甚至使月光黯然,刹那间似乎已将黑暗置于俎上任意宰割。

  我疾退,手已握紧了剑柄,但我并没有出剑,我知道什么时候该出剑。

  钩子疾迫而至,一连挥出九钩。钩气阵阵,月色无光,夜更浓、更阴沉。钩子的招式的确是很实用的招式,快、狠、准,更重要的是直接。我再退,钩子面露得色,眼中闪出兴奋的光。我在双钩的气旋中闪挪,钩子忽然笑了。

  双钩舞出的钩气更阴冷,冷得刺骨。

  漫天的钩影倏然不见,所有的钩招化成一钩,这一钩当然是蕴聚钩子平生功力的一钩,钩子这独门兵器的诡异力量已被挥至极限。

  夜色愈浓,却浓不过钩子的钩气,钩气已将黑夜尽笼。钩子的得色更甚,一张惨白的面已现出血色,双眼亦因兴奋而红泛,仿佛已看到我在其钩下淋血的肠子。

  我也笑了,我知道已该是我出剑的时候。

  钩子错了,高手对决,遇魔杀魔的勇气固然是必须,然真正的勇者却必然是智者。钩子错就错在不该在我尚未出剑的情况下就倾尽全力,至强之后反而会有落败的致命破绽。

  这一破绽就是我出剑的时机,流浪剑当然不容对手有喘息的机会!

  我的出剑很快,很随意。

  我相信我的剑,甚于相信我自己。我出剑时甚至已忘了出剑的人是我自己。

  流浪剑挥出美妙优雅的一道直线,那是游子的心灵在浪迹天涯时的那份洒脱,没有耀眼的光芒,但月色却变得很白。月色下的流浪剑气仿佛大漠的一缕孤烟,空旷、澄明。

  流浪剑在钩子的咽喉处拂过,很轻灵,如同晨风轻轻地吹荡朝雾。

  钩子倒下时,眼中是绝难至信的神情,或许他至死也不明白这一切的变化。

  没有恐怖,没有痛苦,流浪剑或许不是江湖上最快的剑,但至少会让死亡提前于痛苦。

  江湖本就是杀人或被杀,江湖本就是属于强者的江湖。逍遥林也不能例外。忘情海未必忘情,逍遥林又岂能真的逍遥?

  皓月当空,清辉洒落的,却是一地的寂寥。

  三尺青锋,浪迹天涯,载酒江湖。

  亦曾楼台望雾,暖阁拥香;亦曾莺歌浪浅,剑气长江。走过路过,何曾错过。既来之,则安之。想到此,心释然,乃长声道:“红袖添乱夜读书,青衫有泪笑杀人,我何惧哉!”于是大步前行。

  此时,风林中传来幽幽的琴声……

  我静听。是琴声,不会错。

  这琴声幽怨,远胜丝竹,却浸透了凉意,那是一种让人心疼的凉,一如幽谷寒潭的清水。这丝丝的、幽幽的琴声八耳,却揪得人心有我见尤怜之感。

  我寻声而行,看到一处小阁——音绝小筑。

  踏着碎碎的雪,在淡淡的梅香中,我悄然而入。

  我看到了一个女人,一双眼。

  我从未见过如此幽怨的眼光,那分明是一把冰糖做的刀,刀的名字又恰恰叫揪心。她的身体是脆弱的,琴声中的丰姿,仿似一把舞柳的扇。一袭素衣如雪,更胜月下出水的芙蓉。一切外在的装饰对她来说都是多余,或许她本就不该属于这尘世。

  红袖添乱或许仍可夜读书,但青衫有泪却绝不能再笑杀人。

  在她的面前,我定挥不出我那流浪天涯的一剑。她的幽幽的眼光融化了我所有的剑意,也融化了我流浪的心。

  天地仿佛痴了,醉了,碎了,飞了……

  她款款而起道,多谢英雄报妾杀夫之仇,言罢盈盈下拜。

  我惊愕住,不知所以,忙以手相扶。当我的指尖碰到她凝脂的玉臂,那散着幽幽体香的玉臂,那柔滑的感觉,让我的双手电般收回。她亦一凛,抬望我的一双明眸,竟是梨花带雨。

  一股楚楚的怜爱将我的局促一扫而光。

  我握住她的玉手,柔声道,夫人何以行此大礼,杀夫之仇又是从何说起?

  女人低头看着被我握着的双手,粉靥上一抹红霞一掠而过,幽幽道,先夫任逍遥,乃逍遥林之主,钩子觊觎先夫产业及妾之色,杀死了先夫,强夺逍遥林,还……还强霸妾身……言罢已是泣不成声。

  我心内阵痛,夫人的身世实是太可怜了!但不知钩子那贼子为何不许人入林,强占的产业,却为何闲置?

  钩子因妾之色而生嫉,故心性大变,不许任何人入林。女人清绝的面容昂然扬起,续又道,妾本欲虚以委蛇,伺机将此贼毒死,不想此贼深通用毒之道,因此无法得手,幸得英雄手仞此贼,夫仇得报,妾恨得雪。

  我想起钩子双钩上诡异的蓝光,心中不禁一凛,暗道一声,好险!

  音绝小筑真的很美,更何况还有美人、醇酒、琴音。

  清风习习,窗外梅林的摇曳中,淡淡的梅香中夹着新开的雪花。

  我坐在屋内,喝着逍遥林的醇酒,我知道那是十年窖藏的女儿红,是与我的烧刀子完全不同的感觉,入口很柔,就象女人的名字——阿柔。

  或许烧刀子是属于塞外雪原浪子的酒,而我此时的心,却已非浪子的心。

  阿柔在我的面前抚琴。

  樱唇轻启,“浮云如梦,人世如幻,幽魂一缕随风散。情漠漠啊音茫茫,知音何处诉衷肠,啊……诉衷肠……”

  一曲唱罢,余音袅袅。我听得痴了,也看得痴了。

  垂绯绯桃落花,回眸脉脉碧云遮。

  阿柔看到我的痴态,粉面低垂,双眸暗瞥,不胜娇羞。

  我情难自控,走过去,用我宽大的身臂拥住了阿柔的娇躯。

  清早的阳光很美,窗外有寂寂的雪。

  我起身看打点行装,床上的阿柔娇媚如海棠,尚沉醉于昨夜的欢情。

  我轻叹了一口气,步门而出,继续我的浪子江湖。

  行云无所止,箫史在楼中……

  我本是浪子,所以我必须走。

  我的心很凉,很哀伤,出的脚步也与心情同样沉重。地上的扬起的清雪扑打着我的裤角,高天的浮云也似在阻着我流浪的心。

  我握紧腰间的流浪剑,重新抖擞浪迹江湖的那份豪情万丈,在风中大步疾行,一任身边的飞雪,卷起,落下。

  阿柔的轻呼,让我的脚步驻停。

  我回转,阿柔在梅花雪下凝眸。

  我说我必须走,因为我是个浪子。

  阿柔笑了,笑得很凄凉。她说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要留住你,我又怎么能留住一朵浮云。她轻拥着我,在我的面上印了一朵唇印,很凉。然后在我手里塞了一件东西,转身,如惊鸿般而回。

  那是一封信笺,封面上有一行字:江湖风冷,望君珍重——

  阿柔的体温很暖。我轻叹了一口气,我想,或许当我疲倦的时候,我会回来。

  浪子本是没有归宿的,我是个浪子,但我却从此有了归宿。

  浪子本是没有牵挂的,我是个浪子,但我却从此有了牵挂。

  或许我真的会回来,真的会。

  我转身,面对我的江湖。

  我仍流浪。

  一个浪子,一把剑;一身风尘,一壶酒。

  但却再没有以往出的感觉,我的江湖从此寂寞。

  拥有的,失去的,失去的,回忆的,让我倍受心灵的煎熬。一个落魄的男人,一把流浪的剑,一身的沉重,一壶苦涩的酒。流浪的心已在落魄中荒芜,仅仅是梅花飘雪的一次偶然邂逅。忘情海,逍遥林,我逍遥过,但又何曾忘情?

  我一直不敢拆开那封“江湖风冷,望君珍重”的信笺,阿柔的幽怨的琴声常在我心头萦绕,我害怕去面对阿柔那双幽幽的眼光,更不敢面对那段揪心的记忆。

  我决定向西,到大漠、到楼兰。西出阳关无故人,我要找一个没有故人的地方继续我的流浪,这样或许我会忘掉我的往事、我的江湖。

  我到大漠三年了,这里有远古长河的落日,一望无垠的黄沙,生命之舟在干涩争搏中行走。我流放的心越来越苦涩,一如戈壁中干枯的树。

  三年了,拥有的,失去的,失去的,回忆的,在我的生命中纠葛。尽管,我仍年少,不过年少的心已沧桑。

  大漠的夜风很大,无情地肆虐着本已明灭的篝火。风中已夹带着又一年近终的新雪。我颓然地坐于篝火傍,看着手中三年多从未打开的信笺。

  江湖风冷,望君珍重——

  阿柔的幽幽的眼光,清绝的面靥在火光中摇曳。我微笑了,我终于撕开了腊封的信口,里面是一方素帕。

  人生很多时真的很古怪,明明是须强大的心灵勇气的事,在经过千百次踌躇后,竟是变得很自然,仿佛风吹叶落,水流飘花。

  素帕上有字:君今一别,妾当自绝——

  我大惊,铭心的阵痛、绝望、想哭。

  泪水不自觉地潸潸而落,素帕上映出朵朵墨色的牡丹,同时腹中绞绞而痛,我续看到了我的泪血沾染的字:

  素帕置毒,为妾情殇;

  银河水阔,共君徜徉;

  一怀琴曲,当为君觞。

  我长叹,心中释然,痛并快乐着。

  我知道我的生命即将淡出,这是我快乐的解脱。我终于明白,所谓的流浪,所谓的江湖,不过是造物幻化的虚像。生何欢,死何惧,一点浩然气,千古快哉风!

  我既死亡,又何必在乎情义!

  我既有情,又何必在乎生命!

  我终于明白了忘情海、逍遥林的含义。

  心已逍遥,忘不忘情又何妨?

  “浮云如梦,人世如幻,幽魂一缕随风散。情漠漠啊音茫茫,知音何处诉衷肠,啊……诉衷肠……”

  阿柔,我又能听你的琴,你的歌了,真好……

  忘情海,忘情依旧;逍遥林,逍遥依旧。

  只不过逍遥林的主人业已成为近水楼台的老舟人。

  以后取代他是何许人,再以后又是何许人,或许已不重要。

  至于老舟人的那句“唯共此舟,与鱼,相忘于江湖”的话语,已被忘情海的情浪,淘尽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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