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指之间,到了1949年3月,我已经十八岁了,在这段时间里,魏瘦鹏经常来妓院,手把手地教我识字,他不在时,我就拿出那册识字课本,偷偷学习。魏瘦鹏还为我买药治嗓子,在他的关心下,我的嗓子又恢复了正常。他像一个良师益友,怜爱我,保护我,他虽然已是五十六岁的人了,比我大三十八岁,但这道鸿沟并没有把我们的心隔开,我从没考虑过他的年龄,在我心目中把他当做老师、朋友、丈夫,现在,我与他的感情,比崔寿春还要深厚。
解放的炮声隆隆不断,国民党的大小官员成了惊弓之鸟,仇永植这老板兼保长,也不像过去那么神气了,很少再用妓院过去那一套家法。云升里走红的两个姑娘金贞和怜弟,都先后跟国民党的军官从良走了。妓女们争自由、盼解放,可老鸨们严密封锁着外面的消息,她们只能从嫖客嘴里听到一言半语,偷偷私下里议论。这天,我正在屋里看书,忽听门外张拐子喊:-香玉,出来接客啦!-我忙把书掖进被摞里,跑出来,客人是兰州警备司令部的李连长,他也是这里的老客。
闲谈当中,我问起金贞的情况,他惊愕地说:-你还不知道,她……她死了!-他从裤兜里掏出一张报纸让我看,原来,她惨死的情况还上了报纸。
我呆呆地站着,回想着金贞跟王焕成从良前的情景:
去年底,我进云升里不久,金贞端盘子占了我的屋子,我只好跑到锅炉房去烤火。我听到金贞屋里传出嘹亮的歌声,真羡慕啊!便隔着金贞住的八号屋的玻璃窗往里瞧:只见宽绰的屋里,白墙上贴满美人画,红漆方桌上铺着桌布,上面放着新式壶碗,花瓶里插着红玫瑰,屋里东倒西歪,坐满了便衣特务,他们一唱一和正唱着当时时兴的《夫妻相骂》:
妻:自从嫁了你,幸福都玩完;
没有好的吃呀,没有好的穿;
没有金刚钻,也没有银项链;
这样的日子,我怎能过得惯。
……
夫:自从娶了你,每天听你烦;
良心你不讲呀,名誉你不管;
光讲吃喝玩,逼我做盗犯;
这样的女人,简直是原子弹!
……
邻居:你们搬了来,四邻都不安;
不是女的哭,就是男的喊;
骂也不相干,死也不肯搬;
这样的家庭,简直是疯人院!
……
特务队走后,屋里只剩下队长王焕成和金贞,只听王焕成扯着嗓子骂:-小婊子,给老子倒水!-
王焕成喝醉了酒,金贞就用茶杯轻轻往嘴里灌,甜言细语地劝道:-好哥哥,以后少喝点吧!-
王焕成不听劝告,反倒恼了,他一抡胳膊,茶杯飞落在砖地上,摔得粉碎。他-叭叭-打了金贞几个耳光,大声骂:-快给我跪下!-
金贞挨打受屈,却不敢反抗,像小绵羊一样,乖乖地跪在王焕成身边,眼泪扑簌簌流下来。
她一哭,王焕成反倒哈哈笑了,他拉住金贞的两只手说:-打是亲,骂是爱,你说,你到底爱我不?-
金贞忙忍住泪说:-爱……爱……我太爱你啦!-
王焕成高兴地说:-好,那你不许哭,张开嘴,给我笑一个!-金贞又像一条哈巴狗一样,噙着泪,咯咯笑着,笑得那么难看、那么勉强。
王焕成这时咳嗽一声,忙托住金贞的腮帮,亲了一个嘴,把那口痰吐进金贞嘴里。
王焕成得意地说:-你要真心爱我,就快把我这痰咽下去,这痰就是一块探路石,要试探你的真心!-
金贞像一个玩熟了的鸟,甭说痰,就是火炭也豁出去了,她毫不犹豫地-咕噜-咽下去。
金贞的痴情,赢得了王焕成的欢心。他是有名的心毒手辣的特务队长,仇永植更是变着法儿巴结他,今年正月,他没花几个钱,就带金贞从良了。
我看着报纸,不解地问:-李先生,她才出去两三个月,怎么会自杀呢,你和王焕成经常在一起,你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姓李的眨着小眼,叹口气说:-哎,这是金贞自找呀。你想,干我们这行的,吃谁的饭就要向着谁。王焕成和我不在一个单位,他干的是特务工作,负责向国民党告密,暗杀**。金贞恐怕累这个家,就整天劝他,说快解放啦,要多积点德,少办点缺德事。王焕成哪里肯听?夫妻就整天吵吵。那天越吵越凶,王焕成怕这事泄露出去,他的特务饭吃不成,就拿菜刀把她的头砍了几刀,又把菜刀压在她枕头底下,假说她自杀了。你想,自杀后又怎能自己把刀压在枕头底下呢?可特务们杀人像捻死一只蚂蚁,为了防止外界议论,他还故意登报说明金贞是自杀。喂,你可千万不要跟别人讲!-
听着金贞惨死的经过,我身上也像被人捅了一刀子。婊子有情,嫖客无义,寻了这样的丈夫,真倒了八辈子霉。我又想到自己,谁知道我会落个怎样的结果呢?要跟了瘦鹏,他会怎样呢?唉,我们妓女生活在最底层,也有一颗善良的心,可谁又能公正地对待我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