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夏末的一个傍晚,从兰州市云升里妓院走出一个模样俊俏、涂脂抹粉的小女子,她看上去不到二十岁,只穿一身内衣。水灵灵的大眼里射出两道怒气寒光。这就是刚刚从良、虎口逃生的我。
与我挽手同行的,是位年过半百、身材魁梧的男子,秃头下一张四方大脸,眯缝眼上架一付白色眼镜,一身中山服笔笔挺挺,手拄一根文明棍。他就是刚和我确立夫妻关系的魏瘦鹏。
走出妓院,我就分不清东西南北了。来兰州虽已两年多,先后到过民悦里、云升里两个妓院,可我就像笼中鸟儿,从没见过外面的世界。还是瘦鹏路熟,他租来一辆马车,拉我们一直到了卧桥。
解放前的兰州,市面不大,卧桥就在兰州西部。市郊初夜,静谧沁人,天上星星闪烁,地上灯火万点,古桥边蛐蛐-嘟嘟-弹琴,公路上的马车-叮咚-奏乐。瘦鹏拉我来到-行人止步-的古桥边,在一块石头上坐下,黑暗中透出一缕沉思,一脸庄重;-香玉(我的妓名),兰州很快要解放啦,我们的新生活也从今天开始。为了堂堂正正做人,希望你从今隐姓埋名,再不要暴露你的身份。对于我俩的结合嘛——唔,你就说你爸是个商人,来兰州经商赔了钱,绝望自杀。你举目无亲,经人介绍,我们才结的婚-
当平民百姓,要艰苦朴素,以此为美德;待人接物,既珍重自己,又珍爱别人。因此,我送你一个新名——康素珍——
还有,这烫发太惹眼,剪了吧。吃过饭,趁着夜深人静,我们就悄悄回家-
瘦鹏想的真是滴水不漏,我一一答应。办完这些事,车辆已经归巢,只好安步当车了。从卧桥经小西湖到实验所,有十几里,这一路我可受了洋罪。
魏瘦鹏身高马大,一步顶我两步;我身小力薄,连跑带颠也跟不上。工夫不大,右脚便疼得一瘸一拐,终于一屁股蹲在地上。扒下高跟鞋,脱下袜子一看,脚掌鼓起了好大一个泡。我的野性子一下上来了,-嗖-地一声将皮鞋扔出老远。
瘦鹏挨我坐下,把我的右脚端在他腿上,从口袋里摸出一块手绢,将我的伤脚轻轻裹好,又拾回我丢掉的那只鞋,慢声细语地说:-姑奶奶,走吧,马上要到了!-说着,递给我那根文明棍,一手提鞋,一手搀我赤脚慢慢走。
忽然,我忍俊不禁,-扑哧-笑了-
笑什么?-瘦鹏憨厚地问-
看我们这样子,多像你讲的-狼狈为奸-的故事。瞧我这副德性,卷发剪成大分头,又像假小子跟着个秃老子!-
瘦鹏被我逗得开怀大笑。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
昨夜折腾了大半宿,我们才到了试验所内的平房宿舍。我又累又困,倒头便睡着了。
睁眼看时,瘦鹏已经起床。我身上盖着一个厚被子,上面有两件为我准备的外衣。旁边的柜子放着一大一小两只皮箱。抬头看外间,窗台下放一张条桌,一把椅子,墙角有四个小方凳。狭小的玻璃窗外,映出半壁做饭的小棚,这就是魏瘦鹏的全部家当了。
我开玩笑道:-看你出门像个人样,没想到家里这么寒酸!-
魏瘦鹏苦笑着安慰我:-我们当职员的挣钱不多,国民党的票子又毛,过去只是单身,慢慢会好的-
吃过早饭,瘦鹏上班去了。这时,从门外涌进一群家属,有老太婆,有中年妇女,还有几个孩子。甭问,她们是来看魏秘书娶的小媳妇的。
她们从头到脚把我打量一番,接着便七言八语大发议论:-啧啧,这小妞好嫩,魏先生好艳福!——
魏太太,跟我们讲讲,你是怎么跟上魏秘书的?-
这会儿,魏瘦鹏教我的话可派上了用场,我有鼻子有眼地复述了一遍。
邻居慢慢散去了,我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魏瘦鹏今年五十六岁,我才十八岁,差别是大了点,可我并不后悔。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做妓女的晚上脱了鞋,明早就不知穿不穿。跟了他,我总算有了归宿。再说,他自己舍不得置家,省下钱把我从火坑里救出来,这大恩大德,我终生难忘!
最叫我动心的,是那一连声-太太。十八年来,我还没受过这样的礼遇。在成都春熙妓院,我经常跟老鸨到外面-出条子-,每逢过街,听到的都是-臭婊子-、-小娼妇-之类的骂声。如今我被称为-太太-,的确算得上与人一般高的平民了。
为了避免碰到熟人招惹麻烦,瘦鹏嘱咐我尽量深居简出,戏称这是-金屋藏娇。我依言照办,只是一早一晚的到附近走走。
兰州工业试验所设在市西通往张掖县的公路北侧,后面是狗娃山和黄河道,原有化验所、电池厂和酿造厂三家,后因这里多产有色金属,便合并成以鉴定矿石为主的工业实验所。院内盖了一排排简陋平房,前面是办公营业场所,后面是宿舍。门前有一片乱葬岗,据说是杀人的刑场,埋人的大坑。我们就像生活在一个荒凉的小岛上。
从6月到8月的解放前夕,是一段难撑难熬的日子。城内戒严,物价飞涨,国民党的金洋券、银洋券一麻袋一麻袋往黄河里扔,一万元买不了个烧饼。瘦鹏每月挣的几百万元,简直是一堆废纸!
这个刚刚组合的家,锅碗瓢勺不全,炒菜支锅的三块土坯,还是我向邻居借的。只剩下半袋面粉,顿顿是白水拌疙瘩,缺油少醋,还不敢敞开肚皮吃呢!饱经风霜的我,什么罪都受过,什么福也享过,甭看勒着腰带过活,还是挺精神。只是整天没事圈在屋里,百无聊赖,天**动爱闹的我,实在难耐寂寞。
我斜靠在被摞上,眼睛从东旮旯溜到西旮旯,琢磨可以自娱自乐的事儿。忽然眼睛一亮,见柜台角码着一堆瘦鹏从黄河里捞回来的金洋券。嘿,这下有活干了,我像孩子一样地跳起来。
在妓院,我可是折叠工艺的巧手。金洋券又宽又厚,正好用来迭扇子。扇头宽二指,扇尾宽一指,叠好晒干,再用钱线一点点联起来,就成了一把折叠扇。扇尾缀上一个穗儿-哗啦-打开。嗬,扇面上是一色的蒋介石大光头!
我把叠好的一把把扇子晒在屋门口,就像花店一样。这下来买卖啦,试验所里的孩子们,一窝蜂似地跑来看。我高兴地把我的-杰作-分给他们。
扇子发完,又一群孩子涌进院里。我灵机一动,说:-这样吧,你们明天来,咱们玩有奖游戏好吗?——
好!-孩子们一蹦三跳地跑了。
第二天上午,六七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女娃应邀而至,我俨然是个小大姐,把早就想好的游戏规则告诉他们。条件是:轮流划拳,我输给谁,给谁一把扇子;赢了谁,就让我-跳山羊。
划拳,是我当年的拿手好戏。在酒桌上,那么多嫖客都不是我的对手,输一次罚一杯酒,个个被我灌得酩酊大醉。和孩子们划拳,无非是剪子剪毛巾,毛巾包锤子,锤子砸剪子,对我来说是小菜一碟-
跳山羊-是我在戏班学武生时练过的基本功。几年不练,正好活动活动筋骨。
我倒背双手,开始跟孩子们逐个划拳。喊完-一、二、三-,必须同时出手,就在出手一霎那,我能揣摩出对方的拳势,随机应变。让对方既看不出手慢,又识不破变化,这是划拳的一种技巧。
眼看他们一个个败在我手下,我得意地发号施令:让败兵们等距离排好,猫下腰,两手拄在膝盖上。我像得胜将军,一溜小跑,飞身-上马。跟这会体育场上跳栏一样,在第一个-山羊-背上用手一拄,两腿腾空如撩叉状,飞身而过。接着第二个、第三个……
不知玩了多久,抬头看天,太阳已经偏南了-
走吧,走吧,下午再玩!-我怕误了瘦鹏下班吃饭-
不嘛,不嘛,再玩一会儿!-孩子们不肯罢休。我知道,他们还在垂涎着那些得不到手的扇子-
好,等一等!-
我匆匆跑到厨房,在开沸的锅里胡乱拌点疙瘩,捅旺炉火,又返身去玩。
又不知玩了多久,忽然,一股糊爆味儿直钻鼻孔。我陡地一惊,忙往厨房跑。掀锅一看,糟糕,水熬干了-滋滋-冒黄泡,疙瘩成了坨坨,黑糊糊粘在锅底。我顾不得多想,忙伸手去端锅。这下更惨,手指都沾在锅上,烫得我-哎哟-一声,把锅掼在地上。
恰在这时,瘦鹏回来了。他默默拿起铁铲去铲疙疤,不想疙疤和锅底沾成了一块,一下子铲成了无底洞。
瘦鹏看我变脸失色,反倒笑着安慰我:-没事儿,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等会我到小西湖再买一口!-我哪顾这些,两手疼得呻吟起来。
瘦鹏走过来。看看我的手,可急眼了,-咚咚咚-一溜小跑出了屋。
过了一会,他从邻居端来半碗酱油,让我浸在里面,说是能治烫伤。
手泡在酱油里,凉森森的,果然疼痛减轻了好多。这天夜里,瘦鹏一宿没睡,他抱着我斜倚在床头,端着酱油碗,一直陪伴到天明。
望着体贴入微的丈夫,我突然想起与这夜非常相似的一幕:
两年前的冬天,我刚被卖到兰州民悦里妓院,遇到一个耍无赖的嫖客。他睡了我不给钱,反讹我偷了他的白金手表。为这我饱受老鸨马大安的毒打。虽然很快真相大白,身体却从此虚弱多病。老鸨哪管妓女死活,逼我照常接客。第一次接待魏瘦鹏,正逢感冒发烧。
瘦鹏付过账,才发现我的病情。他为我上街买药,把病倒在床的我抱起来,放在他的双膝上,像哄孩子一样,一勺药一勺水地喂我。又给我暖被窝,帮我脱下棉衣裤子,只剩下贴身汗衫和裤衩,他则在床边合衣而卧,一宿没挨我的身子,问寒问暖地服侍我。用妓院的话说这叫-睡干铺。在淫荡狂虐的嫖客中,这样的男人难找第二个。从此,我便把心交给他了……
我慢慢体会到,瘦鹏是个称职的丈夫,我却是个不合格的妻子。这些天,我听到有人送我两个外号:-小花瓶-,-疙瘩王-,无非是说我只会当样子不会做饭理家务。
我的经历造成了我的悲剧:当丫鬟,只会给小姐端茶送水;当戏子,天天有两顿现成干饭;当乞丐,可以捞人家倒在泔水里的腐食;当童养媳,只会给瘫痪丈夫端屎接尿;做妓女,整日醉生梦死,花天酒地……命运将我扭曲成畸形人。我是辛酸苦泪流成河,惟独不会过生活啊!从今往后,我要从头做起,学会过平民的日子。
想到这,我喃喃地对瘦鹏说:-我一定做个好媳妇,好平民!-瘦鹏疲惫的脸上露出微笑,他最理解我。
从此,我就开始串门了。我串门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目的是向人家学做饭。
我的左邻是工人史长生家,他和妻子、孩子一家三口,都是本地人。每逢饭时,我总爱跨入他的门槛。
刚开始,我心里纳闷,看人家吃过饭的空碗,就像刷过一样干净,一个饭粒都没有。
去多了,终于解破了这个谜:一天,他家做的是搅团,这是兰州的家常饭。说穿了,就是人们常用的浆糊。解放前西北人苦,为了节省粮食,常吃这玩意儿。
他们狼吞虎咽地吃完搅团,碗里还沾着好多面糊。只见三人不约而同地把碗戳起来,用手捏住碗沿和碗底,像玩杂技似的,把碗搓得飞转,然后伸出舌头去舔,转眼间便从外向里舔了几圈。再看他们的碗,都明光发亮了。
见我一脸惊疑之色,史长生用教导的口吻说:-在我们这,不会舔碗就叫人笑话不会过日子呢!-
取回经,我如法炮制,做起搅团,做熟一吃,可咧了嘴。面糊把嗓子都糊住了,好难咽啊!吃完又学人家舔碗-乒——乓-一连摔了两个碗,逗得瘦鹏笑出了眼泪。
春雷一声响,兰州解放啦。好日子真真切切摆在我眼前。九月里,瘦鹏一下子就分了十袋面粉,作为他一个月的薪水。实验所家家欢庆解放,我学着别人,第一次包起饺子。
人家都是把面搓成条,剁成剂,再擀成片。我不会擀饼儿,便别出心裁,把面擀成一张大饼,像做月饼一样,用茶碗在上面一个个地扣。嘿,比他们擀的片还要圆。可就是厚一点儿,大一圈儿,捏成了前俯后仰的小包子。
我把饺子下到锅里,就像坐上了没底的桥子。究竟煮多长时间,忘记了讨问清楚。看着饺子在锅里滚了一阵,我生怕煮破了,急忙捞出来。老头子正好下班。我把一小盆两大碗饺子摆在他面前,心里话:-这回总算露了一手!-
我眼巴巴看着他夹起第一个饺子,等他吃下去,说一声好,就心满意足了。这么大的饺子,瘦鹏一口只能吃下四分之一。只见他在嘴里嚼了几下,忽然皱起眉,-噗-地一声吐在桌上。
我好生奇怪,也夹起一个咬一口,这一嚼臊得我呀,顿时满脸通红:饺子皮发粘,肉打滚儿,白菜-咯吱咯吱-冒青味儿。
再看瘦鹏,不急不恼,反倒笑哈哈地说:-素珍,我给你讲个故事:有个小媳妇捏了个饺子,两口子对着脸吃,吃了一年,谁也没看见谁的鼻子尖,你说这饺子有多大?-
我赌气说:-你甭糟践人,我回锅去!-
我把饺子重又倒进锅里,盖上锅盖,足足煮了半个钟头,掀锅看时,又愣住了:里面一个饺子都不见啦,只有半锅烂馅。气得我把勺子一摔,-呜呜-哭起来。
兰州天高地冷,寒流来得早。党关心群众生活,配给每家两吨烟煤。我们早早就在屋里安上炉子。为这我又出了洋相。
这天晚上,我封好炉子,上床睡觉。我睡在里面,脸对着墙,不一会儿就睡着了。迷迷糊糊,我觉得好难受。头涨得像火罐,两眼睁不开,鼻子堵着,胸脯闷得一鼓一鼓。我憋足劲像在使劲喊:-瘦鹏,快醒醒!-后来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时,最先看到的是那漆黑的夜幕和天上的繁星。巡视左右,才发现自己正躺在院里,上身穿着那件线内衣,下身只有一条裤衩。一阵寒风吹过,-激灵灵-打了个冷战。我这才明白是中了煤气。
我转过头,见刚安不久的电灯亮着,玻璃窗早已打开,可炉子里还在冒烟。瘦鹏四处查看,终于找到了祸根:原来,在炉子边烟囱的接口处,有个可以转动的闸门。白天做饭,关上闸门,火苗便往上窜。晚上封好炉子,必须拧开闸门,让煤烟从烟囱里排出去。没干过家务的我,总是丢三拉四。只因忘了这举手之劳,险些丢掉一条小命。
见我苏醒过来,瘦鹏忙跑出屋,把我抱回床上,盖好被子,哄我再睡。
当我再次醒过来,已是早饭时光。瘦鹏把一碗热腾腾的鸡蛋挂面端到我嘴边。我心里涌起一股热浪,想起人们常说的-老女婿吃馒头,小女婿吃拳头。老头子宽怀胜过父亲,体贴胜过母亲,疼爱胜过丈夫,帮助胜过老师。跟了他,是我一生的造化呀!
四十余年后的今天,我总算会做一般的家务了。但比起真正的劳动妇女,我还相差甚远。
五星红旗在试验所高高飘扬,新中国在向每个公民召唤,困扰在小屋里的家属们开始有权利接触外面的世界了。
这些天,我耳朵里飞进许多振奋人心的消息:-**修复了黄河铁桥!——**封闭了兰州妓院!——**开始清奸除霸!-……
**,**,两个新鲜而响亮的词汇在群众中有口皆碑。
一天傍晚,瘦鹏兴冲冲回家,告诉我两个好消息:一是**优待解放干部,给他定了较高的工资,每月十六元人民币,两袋面粉。解放初的人民币可实惠啦,一块多钱能买一袋面粉。再是党派代表进驻实验所,让我们家属明天和所里干部一起迎接代表。
吃过早饭,挂在实验所前院的大钟响了,二百多名职工家属搞好卫生,分列大门两旁夹道欢迎。最爱出人头地的我,干活、排队都抢在人们前面。
时间不大,从市区公路上徒步走来一位全副武装的军人,估计不过三十岁。所长吕丙祥迎上去,和他紧紧握手,并向群众招呼:-这是党代表苏林同志,欢迎啦!-掌声顿时响彻了大院。
苏代表和吕所长手拉手地向院西侧的会议室走去,我们也尾随着跟进来。六间长的大厅里,摆满了长板凳,主席台上挂着**、朱德的画像。
苏代表和吕所长耳语了一阵。只见苏代表站起来,向大家喊:-全体起立!-又转身面向伟人像,高声道:-向我们伟大领袖三鞠躬!-人们学着他的样子,恭恭敬敬鞠了三个躬。
之后,他示意大家坐下,开始讲话:-同志们,党和**解放了全中国。兰州军管会派我来这里工作。我们虽然分工不同,但都是新社会的主人……-
开会,现在已是司空见惯。可那时对我来说,还是件新鲜事。从那时起,每天一次会,我就像打了支强心针,心里又亮堂又振奋!
10月1日傍晚,瘦鹏用商讨的口气问我:-明天省里开大会,苏代表说家属可以自由参加,你去不去?——
去,去,当然去啦!-我兴奋得眼里噙着泪花。心想:旧社会不把我们当人看,新社会妇女地位提高了,我当然要享受这份权利!
第二天一早,我俩没顾得吃饭,赶到前院集合。我一眼看见,苏代表和吕所长正从办公室往外抬笸箩,便忙跑过去帮忙。原来,所里为与会者购买了几笸箩食品。发给每人一袋。我打开分发的食品一看,是一个面包、一块牛肉干和两个鸡蛋。我心里又一阵激动:领导对群众可真关心到家啦!
这天城里好热闹:鼓乐队、秧歌队、高跷队、狮子队,莺歌燕舞,学生列成方阵振臂高呼,到处是欢腾的海洋,后浪推前浪地涌向会场。
广场里,高音喇叭传出开会的号令,万人大会霎时鸦雀无声。只见从幕后走出几位干部,一水的绿军装。惟有中间那位老人,头戴一顶蓝色遮阳帽,身穿一套中山服,模样看不太清。
唱完歌,在惊天动地的掌声中,那位老人走向台前。
魏瘦鹏低声对我说:-这是甘肃省主席!-
会场里响起省主席庄重有力的声音:-同志们,昨天**在**举行了开国典礼,向全世界宣告:中国人民从此站立起来了!-
新中国虽已诞生,但帝国主义和反动派不甘心灭亡。变天思想、麻醉毒品还在向我们传播、渗透,每个公民要提高警惕,擦亮眼睛……-
那时,我还是文盲,对省主席讲的词语听不大懂。只顾看那些铺开笔记本、用钢笔嗦嗦记录的文化人,心里好羡慕!
省主席讲完,又听喇叭里喊:-今天,我们把清查的烟土、鸦片集中到这里,全部焚毁。同志们要继续揭发检举……-我这才注意到,主席台下堆着几堆大包小袋的东西。
火把点燃了这些害人的毒品,冒起冲天硝烟。熊熊烈火映照着一张张秋菊般的笑靥……
这种隆重而有意义的会议,对我们初获解放的人来说,真是充满新鲜感、快活感啊!
回到家,我们兴致未减,一直谈论到深夜。睡前,瘦鹏说了一句感触至深的话:-**、**真是英明伟大呀!-
躺在床上,我第一次失眠了。眼前浮动着一个个活的灵魂:被保长残杀的母亲,被烟土毒害的父亲,被恶霸逼疯的师傅,暴尸荒野的丐帮兄弟,烂掉双腿的名妓凤仙,硫酸毁面的窑姐九红……我和她们都是一根蔓上的苦瓜啊!今天,党使我这幸存者翻了身,我一定不忘党恩,走出小屋,为党争光,为父母姐妹争气,做一个无愧于共和国的公民……
我东鳞西爪地想啊,想啊,不知什么时候才沉沉入睡。
注:康素珍晚年撰写了她解放后的一段生活,名曰《夫妻》。她将这部稿子又全部付我。我根据这些资料,准备编著《名妓在新中国》一书,现将第一章《学过平民生活》附此,做为本书的尾声——李书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