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尖发现风乃缠在右手腕的绷带渗出新的血液,妹妹时槻雪乃带著不知道是愤怒还是悲伤的表情责备说:“姊姊,你那个,又……”
“……”
风乃被这么一说,摆出好像现在才发现的模样,面无表情地盯著自己手腕上的绷带后,瞄向雪乃一眼,又一副什么事也没发生的表情经过客厅。
没错,她又割腕了。在被不安所驱使下割腕了。
这是为了用血和痛楚来确认自己。不这么做就活不下去的自己,看来是个不受责罚就没有生存资格的人类。
风乃不停地想著死,她不得不想。
活著是痛楚。被虐狂蹲伏著接受痛楚,虐待狂则因痛楚而愤怒,并转而令他人痛苦。活著很丑陋,死亡更是丑陋。而一名活人不停地想著死亡,这种最接近愚蠢又真实的人类是最为丑陋的。
脸上带着淡漠的表情,风乃换好了平时常穿的衣服走到了玄关。父母和妹妹这时正坐在大桌上吃饭。没有人问风乃要去哪里,没有人问她吃不吃饭,也没有人提醒她外出夜游是不正确的行为。风乃的父母一边看着电视,一边聊着日常之中常有的话题,对站在他们视线之中的风乃视而不见。雪乃只是抱着担忧的表情看着风乃的手腕。
一如往常。
风乃在玄关换好鞋,走出了家门。今夜的月亮圆得让人恐惧,散发着飘渺的银色光彩。而在月光之下,夜色显得更加深沉了。风乃的衣服和夜色融为一体,不可分离。那感觉就像是缓缓地从高楼坠落一般。
风乃之所以喜欢穿著哥德式服装,是因为那就像是件美丽的寿衣。
甚至可说她为此深深地著迷。装饰著丑陋死者的服装,穿上后彷佛被死亡包围,让她觉得自己就像是具冰冷的尸体,感到一阵平静。
风乃的爷爷担忧她再这样下去会坠落至地狱,所以不停地拿棒子殴打她。本来还是个和蔼的人,但是后来却越来越严厉。到底是因为风乃的行为太过出格,才让爷爷的脾气变得暴躁。还是因为新兴教团的影响,爷爷逐渐失去了理智呢?
一切都在回环着。接受了教团传教的爷爷决定摒除风乃身上的恶魔,而不断地摧残着风乃的身体。得到一次次迫近死亡的经历之后,风乃越发地否定自己的存在,越发地做出让爷爷生气的事情。感到愤怒的爷爷在殴打完风乃之后,只有前去教团寻求指引和救赎。
循环着。
直到其中一个环节突然崩坏。一个点的崩坏,也导致了整个回环的毁灭。爷爷去世了,新兴教团被警方发现,并且摧毁。而风乃本人也在其中自我抹杀了重要的东西。
爷爷最后是在如人间地狱的状态下死去。他究竟有没有前往极乐世界呢?有没有方法得知呢?风乃总是这么想著。
答案终究埋藏在了爷爷心里,而爷爷终究埋藏在了死亡的深处。硫娜至今依旧徘徊着无人的街头,行走在午夜的寒风里,来到了爷爷的庭院。日式风格庭院由于失去了主人而弥漫着死气,这一点正好和时槻风乃这个存在相称。
实际上她的这套哥特式的服装本来就是在爷爷葬礼上所穿的礼服。
风乃本人就是一个还未长大就内核就已经死去的少女。明明身体或者,但是心却向着死亡。
而最为丑陋的那种想著死亡的活人(活死人),也会以一眼可分辨的形式装饰自己。死人应该要有死人的模样。如果隔壁有一位打扮正常的活人,被人察觉其实和只想著死亡的人是同类,那么不论是谁,都不可能觉得舒适。
如果打扮成一眼就能分辨是死人的模样,就不会有活人敢接近。
这就是名为时槻风乃的少女行为准则。但是依旧会有活人接近时槻风乃,依旧会有人接近时槻风乃的死亡。避开了父母,避开了妹妹,避开了行人,最后还是被心向着死亡的少女所找到。
就像是今夜,独自坐在冰冷的庭院石上的时槻风乃就遇到了一个少女。好像是坏掉的机器一样,少女歪歪扭扭地在庭院之中的石径上走了。皮鞋和地面发出的声音听起来冰冷刺骨。时槻风乃皱着眉头向着少女的方向看去,却只能看到一个漆黑的不明物体。明明明亮的月亮高悬在天空,但是少女光却好像是被吸走了一样。
不,不是吸走。风乃在心中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是这个少女将自己的光转让给了别人。她将自己的光转让给了大地,转让给了天空,转让给了月亮。这样她周遭的一切都看起来那么明亮而温暖。
而她本人则沉沦在黑暗之中。
“虽然很暗我看不太清……”时槻风乃对着隐没在黑暗之中的少女说道,“但是你现在的表情一定是丑陋无比……”
“……”
“将欢笑奉献给其他人的同时,搞笑艺人在独自在家时往往笑不出来。总是微笑道脸抽筋的服务业人员也有同样的苦楚。一个人所拥有的事物是有限的。不管是多么伟大的人,不管是博大的心,只要不断地将自己的温暖分享给他人,其本身就会不断地被寒冷所侵蚀。”时槻风乃用平静的口吻说道,“不管你多么美丽,善良,温柔……只要你不断地勉强自己,考虑所有人的幸福,自己的就将会不断地堕落。你现在的脸一定丑陋无比吧,要是不小心让人看的话,说不定会吓坏别人呢……”
黑暗之中的少女轻轻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叹了口气。她慢慢地走到了时槻风乃的背后,将自己的脸隐藏在风乃的背影之中。
“原来如此,我说为什么美月妹妹看到我就像是看到了鬼一样。原来我已经变得这么丑陋了……不过比起这个,风乃你又要割腕了哟!”
风乃一惊,这才发现手中的美工刀不知不觉已经咬住了自己白皙的皮肤。大概是从少女的身影之中所看到的东西太过悲伤,风乃心中的“死”又被不小心出动了。不过美工刀所划出来的伤口太浅,连风乃自己都没有能察觉到。
但是少女注意到了。
“到了这种时候还在注意着他人么?硫娜。真有你的风格。”风乃叹了口气,看着血珠慢慢从皮肤上渗出来,“不过有很奇怪,为什么你会对割腕这么了解。第一次见面时,还给我美工刀时的眼神就像是完全看透了我的行为。但是我看过你的手,你应该没有自残过才对。”
“我要是自残的话,别人看了不会很担心么?我才不会做那样的傻事呢!”硫娜笑眯眯地趴在了风乃的肩膀上,“这时身边有人经常这样做呢。”
风乃皱起了眉头。硫娜这个人,发掘的越深,就越觉得恐怖。风乃无法从她的表情之中窥探到她一心半点的内心世界。风乃完全无法理解硫娜,但是她却从童话之中读到了硫娜的未来。明明不懂,却能知道。这种感觉就像是看着挪威北部的旅鼠成群结队地集体跳海自杀的情景一样。(实际上旅鼠自杀的说法不过是谣言。)
“诶?风乃酱怎么不说话呢?难道是我惹风乃酱生气了?对不起啊,自残什么的才不是傻事呢。毕竟风乃酱不自残就活不下去呢!”
“……”
好像是在胸口被人打了一拳一样,风乃的身体蜷缩着。明明没有和硫娜说过关于自己的事情,对方却好像完全明白了。不仅仅明白,而且还能理解。风乃所持有的世界观,她所抱有的信念,以及她为此而拒人千里的外壳在硫娜眼中形同虚设。从一开始,硫娜似乎就是直接看到在重重壁垒下面蜷缩的风乃本体。
这一点让风乃感到了恐惧。
“你……你是来干什么的?”
“诶呀……真是冷淡呢。我只是心情不好,想要找个人说说话罢了。”
“……”
时槻风乃还来不及思考是要拒绝还是接受,硫娜就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起话来。不知不觉之中,风乃已经被硫娜纯熟的谈话技巧带着走了。就好像是走进了地铁一样,不知不觉地就坐到了下一站。等风乃回过神时候发现,自己已经把硫娜的故事听完了。
“风乃酱,你来说说嘛!”
“说什么?”
“你说美月是不是很可恶啊!”硫娜撅着嘴说道,“明明按照我说的做就好了。这样她最喜欢的哥哥也不会发现她的伪装,洸平先生看到妹妹的身体变好了也会感到高兴。医生方面也好,警察那边也好,我也可以帮着妹妹混过去啊!明明都将幸福的方法教给她了,明明就快成功了,为什么妹妹突然要自己去破坏着一切呢?”
“……”
“不管是美月妹妹也好,父亲也好,都那么任性。明明都已经帮他们计划好了,只要照着我的话做……不,只要不是硬着头皮和我反着干,明明大家都能得到幸福的!”
“……”
“风乃,你说是不是很奇怪?为什么大家都不配合我呢?是我没有说明清楚吗?是我做得不够好吗?我明明已经很努力了!我已经在竭尽全力地帮助他们了?我不需要他们的感激,因为我本来级亏欠着他们,亏欠着世界……但是,我连还债都做不到么?”
时槻风乃沉默无言。虽然硫娜的声音听起来依旧和往常一样,但是风乃却能感受到有什么冰冷的东西濡湿了自己的肩膀。
那或许是硫娜的眼泪,或许仅仅是错觉。但是风乃还是从空气之中涌动的情绪里体察到了悲伤。和一般人不一样,硫娜这个存在的“感情”并非本人意志的副产品。徘徊在他人视线之中,不断地强迫自己解析他人的心声,绞尽脑汁规划出对所有人都幸福的结局,让自己带上谎言的假面,在这之中的硫娜已经变质了。感情变成了她的手段,变成了她达成目标的方式。
现在的硫娜真的在悲伤么?她的悲伤不过是做给时槻风乃看的。她希望自己的悲伤能得到风乃的同情,这样风乃就会解答她的疑问。但是硫娜这副委曲求全的扭曲姿态和抹杀自我的存在方式本来就已经让风乃生出了同情之心,这一点硫娜自己或许也清楚吧。
将自己的眼泪作为武器,将自己的悲伤作为武器,乃至将连悲伤的表情都无法做出来的苍白自我也当做是武器。硫娜这个少女已经失去了一切的底线,失去了人类的资格,变成了机械,变成了纯粹的冯诺依曼机。
执行,执行,执行……
然后这个冯诺依曼机出现了它所无法解决的错误。
所以硫娜困惑了。
但是,时槻风乃无法解答硫娜的困惑。虽然听清了硫娜的故事,理解了硫娜的疑问,想到了其中的原因,知道了解决一切的做法,但是时槻风乃却无法帮助硫娜。因为那个方法本身就和硫娜是相互矛盾的。因为那个方法必须硫娜切身用感受去理解。
事情在这里出现了无法解开的矛盾。
寻求着让他人都幸福的硫娜舍弃了自己的感情。虽然这让她在成功的路上迈出了一大步,但是最后的一点缝隙却无法弥补。寻求解决方法的硫娜找到了风乃,而风乃发现那个方式需要的正是硫娜所失去的感情。
如若唤醒了硫娜的感情,那么她将无法继续机械地执行下去。如果不唤出她的感情,她将永远陷入矛盾的螺旋之中。
就好像一个人想要举起自己一样荒谬。
说到底硫娜本身所追求的事物或许就是虚无。燃烧自身的太阳必将陨落,而月亮却能长存。以这个空虚的事物作为生存的目的的,正是硫娜这个存在本身。如果否定了硫娜所追求的事物,就和杀死了硫娜本身一样。时槻风乃早就看透了这一切,所以才选择了自我放逐。如果让她去为了拯救硫娜的未来而杀死现在的硫娜,她无法做到。
尼采曾经说过:
——“你遭受了痛苦,你也不要向人诉说,以求同情,因为一个有独特性的人,连他的痛苦都是独特的,深刻的,不易被人了解,别人的同情只会解除你的痛苦的个人性,使之降低为平庸的烦恼,同时也就使你的人格遭到贬值。”
这就是时槻风乃无法拯救夕子的原因。这或许也会成为时槻风乃无法拯救硫娜的原因。
因为,对于某些少女来说,活着本来就是痛苦。
对于这一点,硫娜也应该知之甚详。因为硫娜要比时槻风乃聪明百倍,而她也要比还留存着人类情感的时槻风乃冷酷百倍。时槻风乃需要言语之中理解的事物,需要从气氛之中读出来的感情,在硫娜眼中都是那样明显。
纤毫毕现。
时槻风乃花费了大概一个月时间才读懂了硫娜的状态,知道最近才想起了硫娜所对应的童话。但是一直相反,硫娜从一开始就看透了时槻风乃的本性。硫娜明白风乃从来不会救助他人,硫娜所做的只是看着那些必将灭亡的事物走向它们的终末。
正是因为理解了这一点,所以硫娜才将自己的心声完全吐露给风乃吧。因为知道时槻风乃永远不会回答自己,所以硫娜才会解开自己内心的束缚。就像有些人只有将自己锁在单人间之中,才会展露本性一样。对于硫娜来说,和时槻风乃对话或许就像是对着墙壁说话一样。
硫娜在自言自语。
在寂静的午夜,硫娜独自一人在充满了死得味道的日式庭院之中,自言自语,自问自答。
明明知道永远也得不到结果,却还是在不断地询问着。
这是为什么呢?
大概是名为硫娜的机械,出现了无法解决的bug,终于坏掉了吧。
看着这样的硫娜,时槻风乃的胸口之中涌动着强烈的情感。这种情感在沸腾着,上升到了她的喉头。
为了他人的幸福而奋斗的少女,将自己锁在重重叠叠的假面之中,将自己的心灵变得如同铁石一般坚硬。因为只有那样坚硬的心才能承受那样的痛苦。她自己所有的东西都奉献给他人,而她自身却变得越来越丑陋。到了最后她却发现自己走在了一条没有终点的莫比乌斯之环上。
她在走向灭亡。
“为什么他们不按照我说的是去做呢?明明那样大家就都能幸福了?”
硫娜笑着问道。但是那个表情很快就变成了哭脸,吃惊的脸,生气的脸。表情的假面从硫娜的身上不断地脱落。她已经将自己的感情分享给了他人,硫娜所残存的不过是一团漆黑的残渣罢了。
面对这样的硫娜,风乃又能做些什么呢?
喉头之中所压抑的东西终于涌动了出来。
“原来如此,你就是快乐王子啊……”
月色之下,时槻风乃的暗黑童话之下再度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