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说完了之后,从兜里掏出了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洸平默默地看着警察呼出来的烟雾和关东煮的蒸汽混在了一起,彼此不可分离。那团烟雾在昏黄的灯光下变成了各种形状,一会儿像是狠狠刺下去的匕首,一会儿又像是男人挥舞着四肢的丑陋身影。
烟雾变化着,而周遭却只有食客痛快的呼噜声。
“我说,警察先生。这可真是个好故事啊……”洸平做出了个笑脸,“您不去写小说真是可惜了……会对自己女儿出手的父亲啊,默默承受的女儿啊……虽然很像是她会做的事情啦,但是还是太脱离现实了。”
“怎么,不相信么?”警察懒洋洋地说道,“我说啦,都是我的个人的偏见和揣测,你要是不当真的话更好。不过还有一件事情,倒是挺有意思的。”
“什么事?”
“你妹妹是这样说的吧,警察进门之后,就只看到了那个孩子和倒在血泊之中的中年男人。”
“是这样的……”洸平点了点头。
“那么,你的妹妹又是怎么知道的呢?这种事情,这种细节应该只有警察才知道吧。或许屋子里还有先到的急救人员呢?或许还有邻居来了呢?”
“美月说她是看了旧报纸……”洸平挠了挠头,“或许是媒体记者什么的揣测的吧……”
据美月说,她在看到硫娜之后就觉得这个女孩的长相似曾相识。后来她找到了之前的报纸,翻找了几个星期之后才找到了那篇关于硫娜的报道。当时报纸上虽然没有点出硫娜的名字,但是长相这么出众的女孩,根本就无法掩饰得住身份。(当时网络和计算机还不普及。)
“嗯,一般人是这样的想的,这没错。”警察点了点头说道,“但是我却知道,这个报道没有错。我们进去的时候,房子里确实只有她们两个人。所以我觉得这个报道很可疑,它为什么会知道我才知道细节?”
“诶?那个……”
“先说好,我们警察是不会以个人名义接受这种报道的。官方的发言人是不会透露案件细节的,而新闻工作者也不会捏造事实。”
“那是?”
“我开始也不懂,我思前想后,怎么想都只有一个可能……”警察说道,“这是那个孩子自己说出去的。”
“什么?”
“这种事情只有当事人才知道。她父亲当时已经昏迷不醒了,所以能说出去的只有她了。”
“但是她为什么要做这种事……难道是……?”
“没错。”警察点了点头,“为了加重自己的罪,为了让世人都将目光集中在自己身上,这样他的父亲就没事了。这个做法是不是有点幼稚?但是的确好用。因为世界上的人都是为了自己而活着的,所以他们也认为别人是利己的。所以世人无法理解那个孩子为他人而牺牲的想法,所以没有人会去怀疑她的父亲。只有真正接触到了事件的我,真的看到坐在血泊之中的那个孩子的我,才能隐隐约约地察觉到什么。”
“难道……”洸平瞪大了眼睛,“难道您早就知道她是无辜的了!您上次故意来拜托我好好地和她沟通也是因为……”
“没错。”警察低下了头,“但是我注意到的时候,判决已经下来了。我所处的身份不允许我推翻判决,我个人也不愿意。那个孩子牺牲了那么多,我不应该破坏她的努力。所以我只有拜托你去关心她了。”
洸平的心中一片混乱,他想到了自己和硫娜相处的时光。总是沉默着跟在自己的身边,在自己说话的时候总是带着认真的表情侧着耳朵仔细听着,在自己失落的时候会努力为自己打起。如果是这样温柔的孩子的话,或许真的会被那个丑恶的父亲所操纵。
就算是那样的父亲,他要是倒在血泊之中,恳求原谅的话,硫娜一定会答应的吧。亲人之间的血脉所铸成的关系要比一般人想象得更加紧密。明明处于被害者的地位,却偏偏要为父亲掩饰罪行,这正是世间的奇妙之处吧。
所以硫娜撒谎了。她对警察撒谎了,她对媒体和记者撒谎了,她对周遭的一切都撒谎了。将真相埋藏在心底,背负着沉重的偏见而艰难地活下去。人每撒一个谎,就需要十倍的谎言来弥补这个谎言所造成的漏洞。不知不觉之中,硫娜的身边除了谎言和罪孽之外已经一无所有。
她被别人误解,被别人敌视。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但是却被美月莫名地憎恶着……
但是,洸平的心中还存有疑惑。
“不过说到底为什么她的父亲会对她兽性大发呢?”
“我想,你看了这个之后或许就会懂了。”警察一边说着,一边翻找着衣兜,取出来了一个笔记本,“这个案子之中,我自己偷偷收集到的证据我都加在笔记本里。因为放在别的地方我不放心,所以就随身携来了。来,洸平君,你来看看这个。”
洸平接过警察手中的笔记本,翻看起来。那上面有关于当时案发现场的草图,一些破碎的剪报,以及警察自己写上去的潦草的标注。突然,一叠纸片从笔记本的纸页间滑落出来,洸平仔细查看。
“这是?”
“我不是说了么,她的父亲是一个画家。”
洸平点了点头。事实上,他突然想起来硫娜本人就相当擅长绘画。在夕子的事件之中,硫娜依靠洸平那粗略的描述就可以迅速地在纸上画出夕子校服的素描。
不愧是画家的女儿。
“在五年前他曾经搞过一个个人画展,这些就是展出的画。如果非要说是仓田敦史这个人的个人画展的话,却显得有些不够确切。那其中的异常性就算是参展的人也能看得出来……”
洸平仔细地看着那些画,他的眉头皱了起来。
没错,仓田敦史的画展是异常的。他的题材太过单一,形象太过一致——不管是什么样的画,里面都一定会有一个留着乌黑长发穿着水手服的高中生少女。不管是在橙红色的落日旁边,翻滚着波浪的大海旁,废弃的校舍之中,月色弥漫的寂静丛林里——所有的画里面都有着这个女孩。好像是画卷之中的精灵,又像是色彩里的仙子,这个少女不断地出现在了洸平的视线之中。
这一张里面有,下一张里面还有。
洸平可以想象得到参展的人的想法。当一个人在走廊之中,被同一张脸所包围的时候,他的心中一定充满了奇妙的错位感。那是生存在日常世界之中的人直视扭曲的怪异感觉。
那上面的每一幅画画得都是硫娜。各种姿势的硫娜。仰头看着天空的硫娜,低头想着少女心事的硫娜,用手收拢这耳侧发线的硫娜,兴高采烈眼睛之中闪动着奇妙光彩的硫娜。在同一个空间之中,看到了一个高中少女的全方面举动。
“这是……硫娜……”
这的确是洸平所认识的硫娜。洸平可以在画中找到硫娜习惯性的动作,找到硫娜那熟悉的神态……
洸平举得喉头好像有点恶心。那个男人的**好像透过屏幕直接传递了够来。那是毫不掩饰的占有欲和近乎病态的狂热喜爱。这仿佛是跟踪狂一般的行径让洸平脑袋发晕。
——原来硫娜一直在和这样的男人住在一起么?被那样的男人用舔舐一般的目光盯着,光想想觉得毛骨悚然。洸平突然想到了自己第一次见硫娜的时候。
那时的硫娜在晚上十点左右出门,说是要给父亲买便当。但是洸平搭话之后,两个人一直在咖啡馆之中带到了很晚,之后还遇到了夕子的事情。现在想想,硫娜或许只是想要以买便当为借口,逃离她父亲身边而已。那时候,一边和洸平对话一边微笑的硫娜,心中究竟翻涌着怎样的感情呢?
“硫娜……”
洸平喃喃地念叨着。警察抬起头来,用惊讶的眼神看着洸平。
“啊?原来你还认识硫娜太太啊。”
“啊?”
“话说原来他的画比较像硫娜太太那一边么?”警察摸着下巴思考着,“这样的话,说不定要对仓田先生有所改观了。我以为他只是单纯地喜欢女儿而已。但是这说不定还包含着对于亡妻的思念……果然人都是复杂的啊……”
“什么?硫娜太太?像硫娜太太那一边?”
洸平突然无法理解警察的话了。之前明明都在正常地交流,但是好像突然换了一种语言。洸平呆滞地看着警察张开的唇,大脑一片空白。
“啊,就是仓田敦史先生的太太,硫娜女士啊。”
“你在说什么鬼话?那个男人竟然要娶自己的女儿为妻么?”
“什么娶女儿为妻?”
在和警察之间进行了一段牛头不对马嘴的对话之后,洸平突然愣住了,他觉得又一阵恶寒从后背慢慢上涌。
有什么东西错了。
或许有什么根本性的东西错了。
在思考着那个女孩的隐忍之前,在思考着那个父亲心中咆哮着的野兽之前。似乎有什么东西从一开始就不对。
洸平抓住了警察的肩膀,直视着对方的眼睛。
“我说啊,警察先生,我们现在在讨论的女孩是谁啊?”
“不就是著名画家,仓田敦史先生的女儿么?”警察一脸理所应当地说道。
“那硫娜是……”
“硫娜是仓田敦史先生的结发妻子,他们好像是高中同学,大学毕业之后就结婚了。不过很不幸,硫娜女士在生下女儿仓田林檎之后就不幸过世了。仓田敦史先生就和林檎一起生活直到今天……”
“不……你……你再说什么……?”
“啊?”
突然出现了从来就没有听说过的名字。
“那个什么,仓田林檎,是谁?”洸平像是金鱼一般开合着嘴巴,呆滞地问道。
“那不就是一直在你身边的女孩么?”
“她不是硫娜么?我们不是在说硫娜的事情么?”
“但是硫娜是林檎的母亲啊。户籍上就是这样写的。”警察将洸平搭在他肩膀上的手慢慢挪下来,“不要激动,你仔细回想一下,我们所有的对话,从来就没有出现硫娜这个词啊!我一直以为你说的是林檎。而且硫娜女士不是早就死了么?”
“那个……我……”洸平突然觉得浑身无力,“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洸平脑中回想起了他第一次见那个女孩的情景。
在傍晚的街头,一个看起来只有高中生年纪的女生穿着便服,拎着塑料袋在街上走着。女生有着一头文静的黑色长直发,并且在侧面绑了一个马尾,看起来很别致也不造作。上身穿着的是针织毛衣,下身是对现在女孩子来说有些保守的中长裙。
女孩好像注意到了洸平,她微微低下头,露出了腼腆的微笑。
——我叫硫娜,请多指教。
洸平一下子瘫坐在了椅子上。直到现在,他才注意到这个最为关键的问题。
“……原来你从最开始,就没说过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