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过半,东方一抹鱼肚白悠忽而至,毫不费力地撕破了笼盖在滁州城上的沉沉暮色。
城南一处农户院落里,一只雄鸡应时而动,翎毛一抖便要引颈晨啼。便在这当头,外间突然传来一阵响动,直吓得它一个趔趄缩回了妻妾群中。
“我是谁?我是高邮聂冲!小爷我落地会吃奶,睁眼能叫娘,三岁识字,五岁成诗,七岁时跟着‘杀生观’里的道长们修习剑术——高邮治下一十三座城池里,论文论武都有我一席之地!”
开声叫嚷的是一个看上去十五六岁的少年人。但见他头扎赤帻、身着绿袍,腰间束带上挂着一只黄皮葫芦与一柄涂了朱漆的木剑,若非身后还被背着一只书箱,只怕要被人认作是出门去做法事的道家弟子。
眼下这绿袍少年面带讥嘲,一手叉在腰间,另一只指向两个躺在地上呻吟的同龄人,宛若一只向外倾水的大茶壶般语出不绝,恶狠狠地骂道:“就凭你们两个王八蛋,竟也敢来找我的麻烦?莫非以为聂家爷爷到了滁州便倒了威风,成了任人揉捏之辈了?若非是看在同窗求学的份上,今日就不是揍上几拳、踹上几脚能了事的,非要让你俩伤筋动骨见了红才能显出我的手段来!”
此际天色虽还早,出门行走之人却不在少数,整条街上就数这一块地方声响最大,故而很是引了些个围观热闹的来。
其中一破落户,名唤“侯三”,乃是城中的泼皮,平日里靠着坑蒙拐骗、欺凌弱小为生,偶尔也做些讹诈外乡人的勾当。只因他脸上有条斜贯上下的刀疤,故而得了个绰号叫“疤脸猴”,在滁州市井里颇有些恶名。
他这一日早起出门本是想拣几个好欺负的商贩弄些铜钱来压口袋,顺便讹些个糖水、蒸糕来果腹。此刻瞧见有外乡少年与本土书生动起了手,他顿时动了心思,暗忖:“这穿绿袍的小子来滁州求学,岂会不带着学资盘缠防身?若是平时,有‘不得欺凌书生’的律法在,我也不敢轻易为难他;如今他动手打了两个本乡的书生,侯爷我却正该趁此良机发威,从身上割下块肥肉来,换取酒菜快活度日——我这算是仗义行侠,事后官府来问罪也有得分辩。”
想到此处,侯三推搡开挡在身前的看客,甩开膀子走上前去,三角眼一瞪,开声喝道:“那穿绿袍的,来我的地盘上欺负本乡书生,你是活得够了?在我面前还吹嘘文武双全,侯爷我便是伸着脖子让不动手,你敢显显武艺取我性命么?”说着,他将头一歪,抬手往脖子上拍了拍,凶横地叫道:“来来来,就用你腰间挂的那玩物,往我颈项上扎个窟窿看看。今日你若是不将我放倒,滁州虽大,必不容你栖身!”
“哟呵,竟还引出个侯爷来?”
若是旁家少年,见到侯三摆出的这副凶颜恶貌或许就到吓到了;可这自高邮而来的聂冲,家中经营着一间客栈,平时里又常在市井中厮混,自幼便见多了三教九流各色人物,只一眼便看出了侯三的虚实来。
早年间,高邮城里闹过一场瘟疫,聂冲便在那时被疫病伤了元气,从而大病小灾不断。家中请来许多郎中给他医治,丹、散、膏、汤一剂剂方子用下去却都不见起色。后来他爹爹听人说练武强身或许是条出路,便舍出大半家财开路,将他送进了高邮一带名声响亮“杀生观”,让他随着里面的道人修习剑术。
也是聂冲头脑机敏,兼且练剑的天分不差,未过多久便讨得了观里的道长们的喜欢,虽不曾真正出家做道士,却也尽数得了道家剑术真传,等闲三五个壮汉却也休想在他身上讨得便宜。
往日里,聂冲倚仗着一身本事,在高邮城里很是收拾过几个不长眼的泼皮。如今虽是背井离乡,他的胆气却不曾丢掉,眉头一拧瞪了回去,张口讽道:“可是当今天子瞧你獐头鼠目生得稀奇,更有一道臀缝长在脸上,深觉此等容貌天上少有、人间难得、百年未必一见,这才下旨封侯嘉赏?”
侯三混迹市井多年,听过许多恶毒的咒骂,但恶毒到这等地步,将刀疤说成是臀缝的,还真是头一回见识。若是别人遭骂,他或定会抚掌大笑,称赞聂冲骂得好,骂得前无古人、后世难追,日后与市井里的兄弟们喝酒吹侃时,还要反复翻出来做谈资取乐;可这疤是长在自家脸上——思及此处,他便笑不出来了,直气得脑子里嗡嗡作响,一张脸红了个通透。
聂冲年少气盛,又跟着道家人物学了一副不拘俗礼的野性,不似专心读书的儒家弟子那般懂得隐忍,若有人惹了他,总要十倍报偿回来才得舒心。眼下嘴上虽是赢了一场,可他仍是不肯干休,念头一转便又有了主意,摆出一副恍悟的神情拍腿叫道:“呀!先前看走了眼——这一道痕迹的形状……莫不是你当初不肯爽利降生,脸面被令慈的胎门夹得狠了?前生造下多少孽今生才会有此恶报……不幸,真真不幸,若非是被它坏了你的天地格局,休说封侯,一字并肩王你也做得。”
先前那一句,已让周遭众人暗笑不已,此时听了后一句,便挨了打爬不起来的两个书生也都忍俊不禁,失声笑了出来。
怒火中烧的侯三听到众人笑声,面容一僵。并非是他心寒于同乡们亲疏不分,而是想到了自家的前程——似他这等人物,以为恶谋生,遭人记恨有如家常便饭一般,恨他骂他之人越多,于其而言反倒是一件好事,能更添凶名;然而若是成了众人口中的笑柄,只怕多年为恶积攒下的凶名转瞬便要消散。
想到日后上街会有人指点说“那便是臀缝生在脸上的侯三”,又或“看!此人落生时被他老娘的胎门夹出了一道疤瘌在脸上,你说奇是不奇?”侯三打了个哆嗦,心生无尽悔意:“若真如此,老子必定威严尽丧,便连往日里同恶相济的那帮兄弟也要弃我而去……到时这滁州城里哪还有我容身之地?早听说读书人使起坏来字字如刀,那时我还不以为然;可看如今看这绿袍小子的模样,分明是之前就已料到凭借这两句辱人之言便能坏尽我的名声……我刚说过要让这小子无法立足滁州,他便狠狠还了一招回来……早知他心肠如此之黑,我怎会为了一顿酒菜钱便去得罪……”
聂冲观其神情变化,心下不禁讶然:“这泼皮面色连变,似乎是看穿了我的用意所在?倒还算是有几分头脑。只可惜你不识利害,惹上了小爷,不叫你跌个大跟头,如何能显出我的手段来。”
假意挥手掸了掸衣袍上的尘土,聂冲不动声色将手横在了腰间佩剑上,心道:“似这等泼赖,既已知晓我用计断绝了他的衣食来路,必然恨我入骨。此刻须防他怒火攻心生出杀意来。我若在这等货色手下大意吃亏,可没有脸面回家见芽儿妹子,更无颜返乡面对传我剑术的几位道长。”
他刚一思及此处,对面侯三便扑了上来。
聂冲学剑之初专门练过一阵眼力,此刻目光一扫,便瞧见侯三面带杀机,麻袍袖里也暗藏着凶器,看形状该是一柄解腕尖刀。
“他娘的……这泼皮还真敢下狠手?好胆!”见得对方要施辣手,聂冲怒意上涌,拇、食、中三根手指一钳一提,便将木剑从腰间束带下取了出来。旋又松开前面三根手指,用无名指与尾合力一勾,手腕同时翻转,那剑身顿时被托在掌心滴溜溜转动了起来。
不过一息的工夫,那侯三冲至身前尺许的地方,藏着凶器的那只胳膊狠狠挥了出来。聂冲便在这时陡然握拳,转了好几圈的剑身立时停了下来,剑柄向前斜指,正正顶在了对方胸前檀中穴上。
但听“砰”的一声,侯三身子一震,胸中一口气息被顶得凝滞了住。一时间,他只觉眼前发黑、耳中作响,仅距聂冲面颊一拳之遥的胳膊无力地垂落了下去,双膝也是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了地上。
檀中穴乃是人身要害,一旦被打中,心脉必然受创,周身血液逆转,铁打的人也吃不消。聂冲见这侯三下手狠毒,竟是要用凶器破了他的面相,恼怒之下才以重手相还。
好在聂冲并非不知轻重之人,这一击已是手下留情,动用的是剑柄,手上也没加力道,只借着对方的冲撞之力给他个教训,要他在床榻躺上一般个月;若是动用了剑尖,再施加两三分力道上去,饶是用的木剑,那泼皮也逃不过一死。
可不知是侯三造孽太多阎王欲收他归案,还是聂冲锋芒太盛老天要加以挫折,便在侯三倒地之际,那藏在袖里的一柄五寸长的解腕尖刀不偏不倚地扎穿了他的心口。
聂冲不单眼尖,耳力也是不差,先是听到“噗”的一声,跟着又闻得“咝咝”轻响,心头顿时“咯噔”一跳,暗道:“这杀猪放血的动静……莫不是眼前的泼皮倒霉到了家,竟被自家的凶器扎穿了身子?”
他急忙俯身将侯三的身子搬起一些,顿时就见这人心口处插着刀子,一条血线奋力向外喷涌,已然断绝了气息。
“坏了坏了坏了……这人虽非被我所杀,性命却是坏在我的手上不假。回头官府找回来,便是不须偿命,也有罪过要受,一场牢狱之灾该是免不了的。早听说这滁州府衙的主簿与我那未来的岳父老泰山有仇怨,若被他得知我的来历,想用钱都难打点,小爷的下场定会凄惨无比……”聂冲心中叫苦:“为今之计,也只有趁着不曾事发抢先逃出滁州去。唉……我原已拍着胸脯向芽儿妹子许诺,说是日后要风风光光娶她过门。这一去,我也没面目再见她,却要失信于人了。”
他口中芽儿,却是滁州一个黄姓商人之女。那黄员外守着江水贩鱼起家,曾行商高邮,与聂冲的爹爹结下了不浅的交情。早在各自孩儿落生之前,他们便有约在先,只说若是日后育有一男一女,便结成儿女亲家。
聂冲性子跳脱,头脑机敏武艺又不错,此前在高邮着实闯了不少祸。聂父怕他如此下去会坏了前程,便将他遣来滁州,指望他能在没过门的媳妇的督促下收敛收敛野,日后便是读书不成,也好接手家业,继承那客栈的营生。
这段时日来,一堆少年男女相处得不错,都不曾对这婚事有何不满,背着黄家长辈独处时还说过不少亲近体贴之言。如今祸从天降,聂冲思及对黄芽儿的承诺都要落空,难受之处无法言表;转而是那前程功名,倒不被他看重,与科考中举相比,他更愿意无拘无束自在逍遥。
正当聂冲心烦意乱时,身旁传来两声短促惊呼。循声望去,却是先前被他打倒的两个同窗,恰因伏着身子看到了插在侯三胸口的利器,齐同被惊了到。
见此情形,他心中便又有邪火蹿升,当即张口骂道:“你们两个王八蛋,想死便去城门口上吊,为何偏偏将霉气带到聂家爷爷的身边来?”
今日之事,只因那二人看不惯聂冲刚到滁州不久便连连在学馆里出风头,嫉妒之下便来堵路,想要教训他一通。可惜这两个书生没料到他有武艺在身,以至各自吃了几下狠手,灰头土脸地躺在地上爬不起来。此事说来不过是少年人的意气之争,可最终却引出了泼皮侯三,阴差阳错之下,使得聂冲手上沾了人命。
一来,聂冲恨这两个同窗引发祸事,二来也是怕这两人喊出声响使得众人皆知侯三已死,于是他大步赶了过去,连出两脚落在那二人的颈项上。他所用的力气不少,听声音似乎砸响了牛皮鼓,直踢得两人各自翻了个身便都昏死了过去。
一旁看热闹的路人见得这绿袍小子先是一招打倒了颇俱凶名的侯三,又下狠手踢晕了两个书生,已然知晓这高邮来的少年果然武艺不凡,此时生怕站得近了惹他恼怒,不约而同地退后了几步。
“哼!”聂冲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下来,身形再动,用手中木剑在地上划了个大圈子,将自家两个同窗与泼皮侯三的尸体一同圈了住,随后转睛望向一旁人等,狠声道:“就让这些王八蛋昏死着!若被我得知谁敢踏进圈子将他们救醒,下场要比他们更惨十倍。若不有不信邪的,只管试试看。”
言罢,他收剑转身,沿着来路大步而去。
剩下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我,自觉彼此皆非爱管闲事之辈,于是也就无人再去理会那三个躺在地上的,没多久便散了个干净。
聂冲赶路甚急,不一刻便返回了黄家的宅院外。瞧见门口有个青衣青帽打扮、唇上挂着两道鼻涕的小童正在扫洒,他连忙挥手叫道:“呆头呆头,来来来,我有话与你说。”
黄家仆童见是姑爷在召唤,微微一愣便迎了过去。
“呆头,你聂家哥哥我倒了大霉,这滁州是呆不下去了,只好出城逃避,日后兴许还要被官府绘影图形四海缉捕……”摇了摇头,聂冲极为苦恼地叹了口气,又道:“你帮我给芽儿妹子带个话,就说我不能娶她过门了。若她问我下落,你便说我要进山去寻仙求道。若是我真能遇见仙家异人,学了神鬼莫测的道术在身,或许还能回来娶……算了,你叫她不要等我,有好人家来提亲便嫁了吧。还有,我家人若来问询,也这般答复。”
话一说完,聂冲不待那小童应声便撒腿跑了出去。
下一刻,院传出一声问话:“呆头,我似乎听到冲哥儿的动静,可是他在门外和你说话?都这光景了,他还没去学馆上早课么?”
小仆童扭头一看,见是个身着青花夹袄、百褶棉裙的少女走了出来,正是自家小姐黄芽儿。他张口要应答,可想到自家那小姑爷方才讲过的话,一时间又不知该如何说起,为难之际便扭头朝街尾看了过去。
黄芽儿顺着自家仆童的目光望去,只见得一个背着书箱的身影跑得飞快,一晃便没入了一条巷子里。没来由地,她心中一紧,空落落似是缺失了什么。
仆童呆头跟着自家小姐一同呆立了片刻,总算是想好了说辞。他先吸了下鼻涕,而后讷讷言道:“那个……姑爷他说要进山求仙问道去,也不知多久才能回来。刚刚是他让我捎话,叫小姐你……那个……拣个好人家嫁过去吧。”
“啪”的一声,黄芽儿挽着的菜篮脱手滑落。她无心去管,只泪湿了眼,跺脚喊道:“聂冲……你个混蛋!”
另一厢,尚未事发的聂冲穿过刚开禁不久的北门出了城。他驻足回望一眼,转瞬又收回目光,快步下了官道钻进路旁矮林里,一边气闷地嘀咕道:“晦气,晦气!唉……从前听杀生观里的道士们说滁州一带的山里有剑仙出没,却不知是真是假。我如今落难,便去碰碰运气,保不齐祖先庇佑之下真能混个长生不老的仙家前程。若是没那福缘,便寻个匪寇群集之地落草——我这一身剑术虽远还没练到藐王法、绝仇寇、任游侠的地步,但想来也足可倚之安身立命。只等过上几年变了相貌再想法子联络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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