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到中午的时候,后山的桃子全都被整整齐齐的丢到筐子里。现在在山上开片地可不容易,况且桃子在凉州又不是什么稀罕货色,几乎有点闲地的人家都种上几颗桃树,好等到夏天的时候尝个鲜。因此张家统共也没种几颗桃树,四个人一天时间就收了个干净。
快到中午的时候,吕进士就找了个小小的板车,招呼着多西和默啜吧桃子一筐筐搬上去,准备拉到县城换点闲钱,还剩下点品相不好的桃子则留着自家人尝个鲜。
往年去县城卖桃子这活计也就是张曦跟吕进士俩人的事,来回三五天也就够了,还能顺道给小红小绿带点县城的稀罕货色。但是今年张信知道了死乞白赖的要跟着去,这么好玩的事怎么能落下张五爷呢?
三人午饭都没吃——实际上是张信跟张曦实在惊惧于嫂子说教的功力,坚持赶着饭点上路。就赶着车沿着乡间的黄土路向定边县进发。
张村离县城也不远,快马也就一两个时辰就能到,赶车的话半天也就够了。可是中午出发的话怎么也赶不上下午的集市了,三人干脆也不急着赶路,三人在车上随便吃了点带出来的干粮,张曦坐在车辕上有一搭没一搭的甩着鞭子,吕进士张曦旁边翻着手里一卷竹简,张信则懒懒的躺在一堆桃子中间。
张信本想小眯一会,可高挂的太阳实在晒的人恼火,干脆做起来,先是看看周围的风景,然后好奇的看着吕进士手里的竹简,自己手上也不闲着,从筐子里摸出三只桃子,分给吕进士跟张曦一人一个。
吕进士轻声到了句谢,张曦却嘿嘿一笑,学着张信的样子用袖子吧桃子上的浮土抹干净,张嘴就咬。
“进士......你这看的啥书啊?”张信一边咬着桃子,一边问道。
“论语,为政篇。”
张信挠挠头,虽然论语这东西在后世只剩下几个经典的句子出现在课本里,但他还是听说过论语的为政篇是讲述孔老先生治国的理念的。不由有些好奇,这书生都沦落到给自己当家奴了,还看这种书,有用么?不由措辞尽量委婉道:“那个……进士啊,我想问问……这个……对咱们现在有什么……嗯……有什么指导意义?”
吕进士一笑,虽然平时张信看他在自己面前总是有些唯唯诺诺的,可这时候谈到了读书,这落魄进士还真有点书生意气,挥斥方遒的感觉。“五爷,您不必忌讳。这为政讲的对咱们现在来说,确实是一点用处都没有。”说到这里,吕进士顿了顿,眼神有点迷离,仿佛想到了什么“不过……人总是该有点理想的……这跟你现在什么身份,什么地位没关系。”
“哦?”张信听着吕进士说这么有哲理的话,不由有点好奇,“这话……你说的?”
“不是,是我的老师说的。”说到这里,吕进士有点哀伤,“不过……他死了。”
张信轻轻拍拍他的肩膀,“抱歉……节哀。”
吕进士摇头道,“五爷,没事。事情都过去好久了。”
张信觉得吕进士的老师应该是个挺了不起的人,人是该有点梦想。可是……自己的梦想是什么呢?想了半天。张信摇摇头,可能自己的梦想就是守着张义,张曦这一大家子,快快乐乐的过完这辈子吧……想到这里,张信又看了看那写满让他眼晕的篆书竹简,“那……进士,你的梦想又是啥呢?”
“梦想……”吕进士喃喃道,这两个字又勾起了他的回忆仿佛又看到了自己当年金殿传胪,走马章台的时候,可惜……十年弹指一挥间,现在早已物是人非了,甚至大唐的都城都从长安迁到了洛阳。“十年前,我大概会想着治国平天下,现在……”吕进士苦笑一下,右手不自觉的伸到腰间摸摸系在腰上的香囊,“我就想跟我心爱的姑娘结发,然后给五爷当一辈子账房。”
张信还不能理解吕进士那复杂的心情,可是看到吕进士那三十岁就斑驳的头发,还是轻叹一口气,从筐子里拨拉出一片桃叶,卷起来嘬到嘴唇上,片刻间一曲悠扬的曲子就从嘴边飘出。
吕进士听着前面悠扬的曲调,不由想起自己童年时在乡间放牛,砍柴的日子,那时候最开心的事就是每天砍完柴,把牛往树上一拴,自己趴在村里私塾的窗户边听着夫子上课。渐渐的,夫子也喜欢上了这个颇有灵气的孩子,每天晚上放课后总会偷偷教他点东西,偶尔还会把他带回家里看书。
吕进士过了好几年才知道,夫子是个很了不起的人物,因为那天圣旨来起复夫子的时候,县尊大人面对夫子都得点头哈腰。
这时候张信曲调一转,虽然只是一片桃叶,却吹出来铿锵的金属感,吕进士也想道自己青年时,一袭白衣进京赶考,发誓要考最难考的进士科,结果果然让自己考上了,金殿传胪,章台走马,这大概……就是自己这一生最辉煌最骄傲的时候吧……
张信的曲调又一变,这时候曲调萧瑟,有种说不出来的凄凉落寞,吕进士也想到,那年秋天,武后要杀贺兰敏之,不知道长安城里有多少人陪着这纨绔少爷掉了脑袋……比如……那最最敬重的夫子,就是在那个秋天,被拉到街口让人一刀砍下脑袋……自己这种小杂鱼,武后当然不会重视了,判了个刺配充军了事。也幸亏自己运气好,碰上了子诚哥……听说,当年跟自己一起发配的,不少人坟头的草都老高了。
这时候,张信已经已经吹完了他分明看到吕进士的嘴角挂着笑,可是一滴浑浊的眼泪却顺着眼角,流过脸颊,滴到地上。
“五……五爷,让你见笑了。”吕进士抹了抹眼角,轻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