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干半湿的瓷碟上,还有一片浅浅的红色,一只圆润的小手托着那个瓷碟子,放到旁边的小火炉上烤了烤,顺便暖暖自己的手,那冻得像胡萝卜的手指头才舒服了些。
收回手,将手上的笔在一旁不起眼的笔洗中涮了干净,沾一抹瓷碟上的红色,转身轻轻巧巧地绘在面前那张画纸上。
画上的人是一位宫装美女,原本苍白的脸色因为这抹绯红而突然间生动起来,彷佛是用天边的红霞沾染而成,连那双乌黑的眼睛也顾盼生辉,看来栩栩如生。
作画的人收回手,轻轻吐了口气,自言自语道:“总算赶得及交给惠贵妃了。”
她站起身,用旁边的一把羽扇轻轻扇了扇,让画上的墨色渐渐干透,还未舒展自己的筋骨,就有人急匆匆跑来撞开房门,叫道:“如意,快一点!叔父快不行了,让你马上过去!”
她没有来人那般惊慌失措,只是静静点点头,又回身洗净了手,这才快步走出画室。
后院的松鹤堂前,已经站满族中的男女老少,人人皆伸长脖子候着,见到她来,一时安静的院子里忽然骚动起来,人人都在窃窃私语——
“族长向来最疼这丫头,该不会把衣钵家业都传给她吧?”
“那怎么行?我们华家可是世世代代为宫廷皇室作画,少不了要在皇上面前应对,偶尔还要随陛下一同接见外国使臣,还得当场作画。这丫头虽然会画两笔,但是笨嘴拙舌,又长得这么难看,若是带出去,不要让人笑话死咱们家后继无人?皇上也不会高兴的啊!”
“但若是族长吩咐下来,能违抗吗?”
“还是先看看吧……”
纷纷扰扰的议论在华如意耳畔响着,她却好似充耳不闻一般,神情凝重地径自走进正堂。
昏暗的堂内,满室浓重的药味,床榻旁分站数人,大夫已先行离开,显然的人早已药石罔效,不久于人世。
华如意疾步赶至,一下子跪倒在床前,轻声叫道:“师父。”
那位将死之人,是华家这一代的族长,曾被皇帝亲口赞许为“画仙”的华思宏。从年初起他就被一场重病困扰,如今已没有多少力气,只能勉强睁开眼,缓缓向她伸出一只手——
“如意啊……不要再叫我师父了。”
只这一句话,却让向来冷静的她倏地泪水滚落颊畔,她紧紧抓住那只手,将脸贴了上去,这冰凉的温度,就像是最冷的玉石,她知道,她再也没有机会从这只手上学得更多东西了。
忍不住,她脱口叫了一声,“爹——”
“这个,给你……”华思宏从枕边摸出一枚方印,颤颤巍巍地递给她。“日后……华家就……靠你了。”
一语终了,那只手忽然在半空中坠落,五指松开,只见那方印跌落,华如意急忙伸手接住,而身边的人一声惊呼,生怕那方印一个不小心就跌碎了。
将那冰凉的方印握在手中,华如意直勾勾地看着的华思宏——他的眼神已经涣散,半个身子落在床榻的外面,已经没有挪动的力气。
她的泪水滚滚而落,膝盖向前挪了一步,将那渐渐冷却的身躯紧紧抱在怀中——
*
堂内数人围着依旧呆若木鸡的华如意,一个个面色凝重。
他们皆是华府地位至高的人物,其中两位是华思宏的兄弟,华思明和华思远,另两位是他们的妻子,崔云燕和代子琪,另有一人是华思明和崔云燕的女儿华兰芝。
众人互相望了好一阵之后,华思明终于咳了一声,开口道:“如意啊,人死不能复生,你要节哀。”
“谢谢大伯父。”华如意木然躬身谢道。
“你的父母虽然不在了,但咱们绝不会亏待你,华府仍有你一席之地,你的春山斋,你就踏踏实实住下,没人可以擅动一草一木。”
华如意缓缓抬起眼,伯父这番看似关怀备至的话,却让她听得心底凉透。
冰雪聪明如她,怎会不明白伯父的意思?
虽然父亲临终前将象征族长地位的方印传予她,但族内几位长辈并不同意父亲的安排。
现在华思明的话,已明明白白表示他们的立场,而且不只是不同意她接掌族长之位,连她住在这府内的权利,都变得像是得经他们施舍才可以得到。
忽然间,她很想笑,将右手伸出,手掌中那枚方印,已被她攥出了涔涔汗水。
“如意年幼,尚不经事,一切但凭几位叔伯姑母安排。”
华思明微微一笑,将目光抛向女儿华兰芝,“兰芝,将那方印拿过去。”
华兰芝一愣,看看华如意,又看看父亲,立刻明白父亲的意思,不由得惊疑道:“爹,这不好吧,这是……”
“我说让你接过来!”
华思明脸色一沉,崔云燕忙走过来,几乎是从华如意手中抢过那印,塞到女儿手中,低声说:“傻孩子,你爹说让你接着你就接着!”
“如意还有画未完成,先告退了。”华如意再一次躬身,缓缓后退,走出正堂。
堂外的众多亲属见她独自一人平静走出,完全不知里面发生了什么事,急急忙忙问道:“如意,族长临终前有没有指名接掌人选?”
华如意一顿步,沉声说:“选了兰芝。”
不是父亲的意思又怎样?这是几位长辈的意见。其实她早已预见这样的结果了。
华家虽然人人作画,但堪称翘楚之人没有几个。上一辈唯有父亲是顶尖画师,而华思明和华思远却画技平庸。
年轻一辈里,画功最好的只能算她和兰芝两人,但兰芝是以写意山水见长,而宫廷画多重人物工笔,兰芝虽几次试着为宫中嫔妃作画,但最终都要她费心修改,甚至重画,这在府中已不是秘密。
但在这华府之中,这些年渐渐看重的,已不再是画功的高低了。
她眼见府内之人,肆意挥霍父亲自皇室领来的赏银,互相攀比着谁今天的服饰最美,谁梳的发式最新巧,谁今天从教坊头牌歌女那得到甜头,谁买了新的家具古董……
一个曾经何其荣耀的家族,如今真正倚重的又是什么?只数去那些曾经辉煌的记忆罢了。日后会怎样,又岂是他们这些沉迷于纸醉金迷的人认真想过的?
也好,不做族长,她就可以少看一些烦恼的事,少见一些可恶之人。
论人情世故,兰芝向来比她圆融,在府内也一直比她吃得开,如今又有亲人在后撑腰,论容貌姿色,也是人人称道的美女,皇帝一见定龙心大悦,日后没准还能许一位皇嗣为亲。
让兰芝做族长,这个结局,于公于私,都如此完满。
爹,你在天有灵不必恼恨,因为女儿真的没什么怨恨和不满。我只想好好作画,这一生同你一样,做个孤独的画师,便于愿足矣了。
*
东岳皇宫青龙院内
三皇子皇甫贞喜孜孜地提着一个笼子走进院门,一名太监一边行礼一边陪笑道:“三皇子今日难得有空来这儿走动啊。看您气色真是越来越好了,听说您快封王了,奴才提前给您道喜。”
“好奴才,会说话。”皇甫贞抬手丢了一锭银子,问道:“太子在吧?”
“太子殿下刚从陛下那回来,正在和一位回京述职的大人说话,三殿下要不先在院里等等?”
“你几时见我等过人?”皇甫贞骄傲地迈着方步直闯正堂,开口叫道:“大哥,看我新弄来的这只——”
“出去。”
一声并不响亮的沉喝,却比高声咆哮更令人心生敬畏。原本一脸嬉笑的皇甫贞不由自主收回欲往前迈的脚步,有些尴尬地向后退了两步,撤到门外。
刚才那名太监笑着搬了把椅子过来伺候,“三殿下,您还是先坐在这里等吧。”
皇甫贞探着脑袋向门内望,好奇问:“什么人在殿里?听上去太子好像正生气呢。”
“是宿县的县官,三年一次例行回京述职。”
“这么个芝麻官,还用太子亲自过问?叫六部随便派个侍郎不就打发了?”
“这本该是吏部的事,但听说宿县去年赈灾所报的钱款数额对不上,太子震怒,所以要人一回京就直接到这面见殿下。”
“太子就是这样,总把自己累得要死,白白让我们一干兄弟清闲得直着急啊。”皇甫贞俨然一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样子。
这时屋内那名宿县的县官已经满头大汗走出来,嘴唇打着哆嗦,见到皇甫贞,好不容易才说了一句,“参见三皇子。”
“是你啊。”皇甫贞打量了那人一眼,笑着低声说:“那年给太子送玉酒瓮的人就是你吧?”
宿县县官程干尴尬一笑,见到三皇子连声说道:“三殿下,麻烦您和太子殿下为微臣求求情,微臣定当重礼答谢——”
“重礼?”皇甫贞摸摸下巴,“什么样的礼才算是重礼?和当年的玉酒瓮一样的重礼?”
程干急忙点头应道:“那酒瓮现在还在宿县,微臣没有送人,三殿下若喜欢,微臣写信回去,让人即刻送来。”
“你先去办吧。”皇甫贞笑着,未置可否,接着对殿内大声说道:“皇甫贞求见太子殿下。”
“进来。”依旧沉稳的声音,听不出更多的情绪。
“虽然父皇是让大哥协助总揽六部之事,可也没必要这样心劳力、事必躬亲吧,”皇甫贞丢下程干独自进了殿内,“大哥,看看我刚买来的这只猫,从暹罗国弄来的,看这样子,是不是挺像老六那张黑脸?”
端坐案前的太子皇甫瑄缓缓抬起头,目光幽冷地看了眼笼中那只奇怪的小猫,眸光并无波动。
“老三,兵部那边是怎么回事?方、许两位将军为什么会打起来?”
皇甫贞笑着回道:“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散朝刚出的事儿,这么快就传到大哥耳朵里了?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无非是许丹心新纳了一个小妾,这小妾原本在青楼和方华昭也算是老相好了,不知怎的被许丹心那个莽夫抢到府里去,方华昭岂愿吃闷亏?再加上在上朝前被许丹心冷嘲热讽笑话了一番,心里生气,散朝时两人几句不合就打了起来,现在已经没事了。”
“堂堂朝廷大员,在青楼狎妓不算,还在皇宫大打出手,你这个兵部之首是怎么管教的?明日让他们都去刑部领罚,就说是我的命令,一人二十大板!你,这个月的例银也要减免一半。”
皇甫贞笑道:“大哥赏罚分明是对,可我那一大家子可都要靠我养活,况且眼下正是用人之际,父皇不正想年末兵比武?这两人是不是可以……”
皇甫瑄漠然看着他。“若是怕养不活一家老小,怎不早早搬出宫去?父皇又不是不给你封地,这么大了还赖在宫里像什么话!?难道你也想象我这般被人绑住手脚,困在这里,只为了高高在上、装模作样地供人参拜?”
皇甫贞耸肩笑道:“大哥知道我自小跟着你和皇后,一家子在一起热闹习惯了,实在舍不得搬出宫去。”
“还有事吗?”皇甫瑄只是冷眼看着他,似是懒得再听他东拉西扯。
皇甫贞脸皮再厚,在兄长面前也不好再嬉皮笑脸,便说道:“刚才出去的那名宿县县官,大哥是不是不记得了?那年他上京,曾经托我给你送一只玉酒瓮,只是后来被你退回去了……”
皇甫瑄一皱眉,“是那一脸谄笑,俗艳得像是舒妃头上那朵大红花的绿衣小官?”
“大哥不仅不记人长相,连名字都懒得记了?当时我还特意把他的名字和你说了好几遍。”皇甫贞笑道:“就是他。不过他今天看起来像是灰败的土老鼠,一点都笑不出来,难怪你不记得他。”
“原来是他。”皇甫瑄冷笑一声,从旁边拉过一张纸,写了几句话扔给皇甫贞,“带给吏部的人,告诉他们,把宿县县官给换了。”
“大哥不必为了区区一个小县官动气,京中大官其实更能刮,大哥不是向来也睁一眼闭一眼吗?”
皇甫瑄冷道:“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以为我在纵容下臣贪赃枉法?”
“我不是那个意思……唉,算了,这只猫是我买来献给惠贵妃的,我得赶快送去了。”皇甫贞说着就往外赚走到一半,又回头说道:“那日惠贵妃说你的寿诞快到了,问我该准备什么大礼给你,我知道你向来不看重这些,不过这人情世故总是要做的,你说说,我该让她送点什么给你,你才不会冷着脸丢开,让她面上难看?”
皇甫瑄将笔一丢,似笑非笑说道:“你让她别总想着干涉朝政,就是给我最大的寿礼了。今日父皇提到,要提拔她兄弟做吏部侍郎,被我据理否决了,父皇虽不高兴,但也没说什么,为了安抚他老人家,我才承诺会给他一个外放的肥缺,才换得父皇同意我给青山县加拨三千石救济粮。她给我惹的麻烦实在够多了,我可不敢再收她的礼。”
“但她总是父皇的宠妃,也不好当面翻脸是不?等日后你登基做了皇帝,要怎样给她脸色看都随你,现在还是以和为贵吧。那我就让她随意准备好了?”
见皇甫瑄没有响应,皇甫贞只当他同意了,提着那个大笼子,急忙忙地又赶向惠贵妃的拜月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