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艾每天晚上都在做梦,同样的梦境。
车子快要失控的那一刻,曾有片刻的速度减缓,他拼尽全力将她从车中推出去,烈火吞噬了他那一张温和清俊的脸,留在她最后视线里的,却仍是他温柔入骨的笑,和他几乎无法出口的一声‘若若’。
被推下车的她,幸运的只是身上擦伤了几处。
车子爆炸,烈火燃燃的时候,她看着他整个人被大火吞没,失去了神智的她醒过来时方才得知,他的遗骸与汽车残骸融在一起不能分开,现场太过惨烈,怕家属不能接受,必须要早早安葬踺。
她没有见到宋清远最后一面。
浑浑噩噩的时候,想起在去机场的路上,宋清远还对她开玩笑的一句:
若若,你说陆锦川若是知道了今天我要带你去巴黎,他会不会赶来杀了我?
她当时心如死灰,什么都不能想,也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可是如今想来……
这样的意外发生,是不是真的是陆锦川所为?
甄艾闭上眼就会想起从前的时光。
当时只有十一岁的她,在母亲床边第一次见到宋清远。
那个温润挺拔的少年,拉着她的手在消夏园里缓慢的走,仿佛踩着阳光的尾巴一样,那个下午那样的漫长。
他说:若若妹妹你别哭了,以后我会保护你。
他说:若若妹妹,我会等着你长大的。
他说:若若……除了你,我谁都不要。
那是最美好青涩的时光,也是她在母亲去后,唯一的温暖所在。
父亲娶了新的太太,他忙着疼爱自己年轻的妻子和可爱的女儿,似乎完全忘记了她的存在。
每一段跌跌撞撞的路程,每一次伤心难过的时候,陪着她的,永远只有宋清远。
十年啊,纵然宋清远后来变的面目全非,她竟还是不能恨他。
从来没有想过要他死,哪怕是因为他的偏执,要她整日痛苦不堪,可也未曾想过要他因此而死。
甄珠的车子停下来,她环视这一处庭院,秀眉不由得微微蹙起。
宋清远还真是魔障了,对一个不要自己的女人,下这样大的血本,宋氏年年亏损,他竟然还有心情修这样漂亮的房子讨好一个女人。
自己这个姐姐啊,还真是了不起。
甄珠扬唇一笑,缓步下了车。
秋末季节,风已微凉,甄珠裹紧了身上的大衣,蜿蜒小路直通向那一栋小巧的中式别墅。
见到甄艾那一刻,甄珠的眼底有了微微的惊愕。
她竟然消瘦成了这样!而且,身上那些淤痕擦伤,要她看起来更是狼狈。
想到她与陆锦川领证那一天,那个光彩照人的漂亮女人,再看看如今躺在那里形影相吊的她,甄珠这才觉得,心里畅快无比。
她转脸看向身后的众人,冷声吩咐:“动作快一点,帮甄大小姐收拾好东西,请她出去!”
这是宋清远的产业,自然全要归属于她这个遗孀。
甄艾如今不过是名声扫地一无所有的丧家犬,她要看着她连个落脚之地都没有!
甄艾坐起身,房门大开着,她感觉彻骨的冷,拢紧了身上的毯子,只是默然看着那些人进来,将她的一些东西收检出来,随手胡乱丢在地板上。
她神色十分平静,一句话都没有说,仿佛这一切都和她毫不相干。
甄珠最讨厌她这样一副样子,清清冷冷,一脸高傲给谁看?
一个就要露宿街头的可怜虫,还有什么资格在她面前耀武扬威?
爱她爱的要死的宋清远已经死了,陆锦川对这个名声扫地一次又一次背叛自己的‘妻子’更是厌恨入骨。
崔婉已经开始四处物色新的儿媳妇人选,她甄艾,一个可怜的弃妇,从今往后就算是跪在她跟前,她也不会多看她一眼!
“甄大小姐!”甄珠轻蔑一笑,在沙发上款款坐下来,她微微挑眉:“我丈夫已经不在了,这栋房子我们宋家要收回去,还是请你赶紧搬走的好……”
甄
艾沉默看着甄珠,为什么她的丈夫死了,她的脸上却连一点悲痛的神色都没有?
甄珠当初,那样爱着宋清远……难道都是假的?
“你看我干什么?还是先好好想想你今晚住在哪里吧。”
甄珠抬眼看着身后的助手:“愣着干什么,请甄大小姐出去啊。”
她一口一个‘甄大小姐’,却是那样深浓的讽刺蕴藏其中。
“不用你动手,我自己会走。”
甄艾掀开被子下床,两日的水米不进,她整个人虚弱不堪,而从车子上摔下来擦伤的左腿,更是痛的厉害。
她咬紧了牙关不做声,默然的穿上鞋子,房间里被翻得乱七八糟,她的几件衣服随意被人丢在地上践踏。
甄艾干脆也不再去捡,只随手拿了自己的包包就要出去。
“等一下。”甄珠忽然开口,她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到甄艾面前,目光不屑的从她脸上滑过,最后定格在她手里的包上。
“你包里装了什么?”她伸手想要拿过来,“我丈夫留下的东西,哪怕是一片纸,我也不会让不相干的人带走!”
甄艾秀眉一蹙,忽然伸手把甄珠的手推开,她扬起手臂将包包翻过来,里面的东西呼啦啦掉了一地。
甄珠一愣,甄艾却已经冷冷开口:“你以为我是你,眼皮子有那么浅!”
地上的东西一目了然,除了一些女人的用品之外,只有甄艾的钱夹和一个卡包。
“你当然不是我!”甄珠愠怒:“现在的你只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可怜虫,你怎么和我比?”
“甄珠,我不想和你多说废话,也许你不相信,这个地方,我一秒钟都不想多待!”
“你以为你还是从前被人宠着护着的甄艾?”甄珠讥讽冷笑:“你看看你自己现在的鬼样子吧甄艾!陆锦川把宋清远害死了,你以为他能放过你?”
“你别血口喷人!”
锦川的性子她了解,他不是这样的人,他就算要对付宋清远,他也只会光明正大的动手。
“我到底说的对不对,你很快就会知道!”
甄艾脸色微白,一双眸子却亮的逼人,她狠狠盯着甄珠,“你别想着挑拨离间!我也没你想的那么蠢!”
她转身向外走,甄珠跟过去几步,肆意的嘲笑:“甄大小姐这是想去哪?回去陆家?消夏园?去找岑安?”
甄艾步子不停,她不想再和甄珠这个女人多说一句话!
甚至连与她站在一起,她都觉得恶心!
“甄大小姐怕是还不知道吧,消夏园已经易主了!”
甄艾的步子一顿,秋末微白的阳光下,她惶然的回过头来,雪白的一张脸,越发显得眉目漆黑如画,只是此刻,她却仿佛是溺水而亡的女鬼,一丝儿的生气都没有!
甄珠却不放过她,秀丽的长眉微微扬起,为那嫣红的唇,却像是无形而又可怖的兽口,快要将她整个人吞噬。
“陆锦川的红颜知己,咱们宛城出了名的交际花云卿,为了心上人得罪了赵景予,差点丢了自己一条命,陆少爷不知道多心疼,听说那天晚上得了消息之后,立刻亲自出马将她接了回来,现在,正住在消夏园呢。”
“还有岑安。”
甄珠笑的肆意,这么多年了,她何曾这般的畅快过?
幸好她醒悟的早,宋清远靠不住,她明白了这个事实之后,就彻底的放弃了他,放弃了这段婚姻。
赵景予抛出的橄榄枝,她十分心动,和陈启明偷.情带来的刺激和欢愉,要她图谋一个长久。
她终究还是没能控制住自己的心魔。
但这一切,幸而也没有辜负她曾经受过的委屈和伤害,没有辜负那些日夜里担惊受怕遭的罪。
瞧瞧,甄艾此刻瑟瑟发抖的样子,多好看?
不过还不够,她要看着她落得一个凄惨的下场,看着这些爱她的男人,一个一个的离她而去,看着她变成一个孤家寡人,看着她寂寥凄惨的死去!
“岑安马上就要成为赵景予的妻子了,甄大小姐还不知道吗?”
“怎么可能?岑安怎么可能嫁给赵景予!”
甄艾怔住,几乎难以相信自己听到的这一切。
岑安马上要成为赵景予的妻子……
怎么会,怎么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岑安嫁给了赵景予,从前的事,就只能一笔勾销,陆锦川手里的证据还算什么?”
甄珠轻笑,赵家如今如日中天,因着京里那位最终还是斗败了对手站在了最高位置,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赵家的将来,只会更煊赫。
从前宛城人心中的第一豪门陆家又算什么?
别人不知,甄珠却知道,陆家支持的那一位,很快就会身陷囹圄,虽然赵景予说,陆家水深,暂时还会屹立不倒,但也必将不复昔日的盛况。
她不急,她这一辈子还很长,有的是时间,看着她甄艾跌入地狱。
女人的嫉恨说起来真是可怕,她早已忘怀了昔日的温情,亦是早已忘记,她们也曾有过相亲相爱的姊妹时光。
甄艾不知自己是怎么离开宋清远的那一处庭院的。
她身上的衣服穿的有些单薄,却竟也仿佛感觉不到冷,她一直不停的往前走,她没有目的地,不知该去何处,而最后停下来的时候,已是深夜。
她竟然走到了消夏园外。
远远停了脚步,透过栅栏围墙,隐约看到园子深处几点灯火。
是谁?是云卿吗?
甄珠说,云卿为了陆锦川差点丢了一条命……
那么以后,锦川待她,是不是就会不同以往?
她瑟瑟的站在一棵树下,有些呆愣的望着消夏园的大门。
那里面曾经是她的家,可她此刻却连进去的可能都没有了。
甄家……她永不会再回去。
陆家,亦是不可能再踏足。
宋清远死了,她连他葬在哪里都不知道。
岑安……要嫁给赵景予了,她那样烈的性子,也不知赵景予会不会对她动手。
甄艾想要联系岑安,可方才借用公话打岑安的手机,却根本都无法接通。
而岑安租住的公寓,房东也说她这几天都没有回来过,好像是和男朋友一起出去旅行了。
她心里很担心,却没有办法,宛城她熟识的人不多,宋清远把她的手机拿走之后,她可以联络的人就更少。
记得住号码的,只有岑安,陆锦川两人。
她不敢,不敢给陆锦川打电话。
更不要提见到他,与他面对面。
可是岑安怎么办?赵景予那个男人,心狠手辣,锦川曾说他性子暴躁易怒,人又睚眦必报,不好相交。
而岑安对他恨之入骨,又怎么会甘心嫁给他?岑安与她一样的执拗,可赵景予却不是陆锦川……
甄艾一下愣住,赵景予不是陆锦川——
原来在她的内心最深处,一直都知道,无论如何锦川都会包容她,无论如何,他都不会伤害她。
可这些,也只能是曾经了吧。
以后这些包容会给谁?以后这些宠爱,又会是谁在享受?
甄艾不敢再想下去,她亦是逼着自己,不要再继续想他。
在那天晚上说出那些决绝的话语之后,她就再不曾想过与他还有将来。
她知道,与陆锦川的一切,都已经彻底的成了过去。
若非太担心岑安,她想,她也不会迷迷糊糊的走到消夏园来。
消夏园的大门忽然打开,两道明亮的车灯光芒照出来,几乎将大门外的那一条路映照的犹如白昼。
甄艾慌地向后躲了一步,她将自己的身影藏在树干的阴影里,一双眼睛却盯着那车子不放。
无法形容心里那一种感觉是什么,是期盼,还是惶恐?
仰或是她自己根本都不知道的一种情愫?
漆黑澄亮的眼眸,却是渐渐黯淡
下来,那车子并非是他的,该是陆成出行常开的一辆。
这样,也好。
甄艾咬了咬嘴唇,在车子驶过来那一刻,她终是快步走过去,伸手拦在了车前。
陆成平素反应就十分的迅速,甄艾刚从树后出来那一刻,他已经察觉到周围的变化,从而放慢了车速,待到看清拦在车前的人是甄艾时,陆成已经稳稳停好了车。
车灯雪亮,那个瘦削到了极致的年轻女人站在刺目的光线里,一动不动。
那张脸,却依旧透出依稀的倔强。
陆成定定坐了片刻,却还是打开车门跳下车子。
他斟酌了一下用词,还是叫了一声:“少夫人。”
少爷没有和她离婚,那么,她就还是陆家的少夫人。
陆成心中哪怕有再多的非议,却也不会因为一个称呼就给她难堪。
“陆成,我想问你一件事,有关岑安,我听甄珠说,她要嫁给赵景予了,这件事到底是不是真的?”
甄艾没有时间,也不愿浪费时间说其他的,直接开门见山问了自己最担心的问题。
陆成听她问起岑安,却也并不吃惊,她与岑安关系极好,若是知道了这件事,定然不会袖手旁观。
“是,赵景予将岑安父母和弟弟从老家带到了北京,逼她结婚,岑安没有办法拒绝。”
少爷这段时间太忙,各方面的势力角逐,外面的流言蜚语漫天,还有宋清远忽然出车祸身死,警方甚至将他锁定成嫌疑人之一,虽然最后证据不足,解除了对他的嫌疑指控,可外界却并非因此就认定少爷的清白。
等到岑安的消息传来,却已经为时已晚,赵景予用人父母亲人作要挟,岑安根本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婚讯传出,少爷也无力回天,这件事发生之后,少爷一整夜都没睡。
陆成知道,岑安的事,一直都是少爷心里的一个结,而这个天真烂漫的女孩儿,与赵景予扯上这样亲密的关系,以后的路,用荆棘密布来形容也不为过。
原本从甄珠口中听说之后,甄艾心里还存着一丝侥幸,但陆成也这样说,那事情就再不会有假。
甄艾心痛难忍,赵景予如此卑劣,又手眼通天,岑安怎么会是他的对手?
“陆成……可不可以拜托陆锦川,帮岑安……”
“少夫人您不用说,少爷也不会坐视不理的,只是如今赵景予和岑安小姐婚事已成定局,少爷就是再忧心也没有办法。”
是啊,岑安若是答应了赵景予结婚的要求,别人怎么能去插手干涉人家的私事?
“我知道了,多谢你告诉我这些。”
甄艾顿了顿,复又说道:“拜托你们多照顾一下岑安,她性子很烈,又不肯轻易服输,我害怕她在赵景予那里吃亏。”
“少夫人放心吧。”
甄艾说完,不再停留,对陆成道了谢,就转身离开。
陆成怔了一下,却到底还是叫住她:“少夫人,天色很晚了,您——准备去哪里?”
他多少也知道她现在的处境,甄家自然不能回,宋清远死了,甄珠又怎么可能放过她?
甄艾努力轻松一笑:“我和朋友联络过,这些天先住在她那里。”
陆成见她神情平静,不疑有他:“那我送您……”
甄艾微笑摇头:“不用,很近,我打车过去就可以。”
陆成看着她走远,方才上车,他思量许久,到底还是拨通了陆锦川的电话。
“什么事?”
陆锦川的声音有些疲惫传来,这些天事情太多,他几乎没有在夜里一点前睡过觉。
“少爷,我刚刚……遇见少夫人了。”陆成的声音透过听筒,有些沉沉的传来,陆锦川盯着笔电屏幕的视线有短暂的凝滞,但不过片刻,他微微垂了眼帘,直接挂断了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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