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莫娘子说话的年轻公子抬起头,迎面瞧见叶行远,又见莫娘子面有异色,低声询问道:“此乃何人?”
他这些时间一直追着莫娘子,自诩护花使宅这方面最是。莫娘子心里有了计较,悄声道:“这这便是以出塞诗成名的叶公子。”
说到“叶公子”三个字时,莫娘子竟然有几分娇羞意思,仿佛是对大才子倾慕不已。
虽然心中目标好像对别人有意,但年轻公子神色没什么变化,只淡淡道:“原来他便是叶行远,倒是生的一副好皮囊。”
他与郑克定交好,算是一个圈子里的朋友,叶行远的名字当然早就听说了。只是这几日忙着追求莫娘子,又想着先过了风头再说,免得郑克定继续难堪,所以没顾得上叶行远这边。
莫娘子似乎并不在意年轻公子的情绪变化,倒像是沉浸在小女人的思绪里不能自拔,虽娇羞难抑,却还在不停说起叶行远此人。
“叶公子才气纵横,待人又是极温和,奴家一个为奴为婢的下贱之人,他也肯以礼相待。与他相处时,当真是如沐春风这两天,奴家还想找个机会给他送饭吃。”
她这些话要是被叶行远听到,只怕会笑掉大牙,他与这狐狸见面,从来都是嘴上呼来喝去,内心互相盘算,什么如沐春风?
莫娘子当然故意的,她屡屡投还送抱,这叶行远却死活不肯接受,又始终不信自己的话,连好颜色都没给几分,这让莫娘子很是脸面无光,自尊心大大受伤。
而他面前这年轻公子姓张,乃是府学南苑的秀才相公,同样也是本府府尊的独子,身份尊贵,前途无量。
府学分作南苑北苑,秀才与童生分开,平日也少有往来,叶行远一贯只在北苑,自然不认识这位南苑之中独领风骚的张公子。
莫娘子化为人身,以婢女角色潜入府学后,奉徐教授差遣,有时候会来往其间。张公子有日在小花园中偶遇莫娘子,大为惊艳,自此神魂颠倒。
也实在是莫娘子的魅惑幻法方面神通具有特殊独到之处,徐教授这样的八品人物都没觉察到异状,更别说张公子了。
今日张公子又拦住莫娘子纠缠,本来莫娘子虚以委蛇几下也就完了,但瞥见叶行远路过,忍不住气便故意挑动张公子。
你有种佩戴驱妖的法器,老娘奈何不了你,但在这府学之中,老娘还有的是办法收拾你!莫娘子望着叶行远背影恨恨想着,但脸上露出眷恋不舍的神色。
人生如戏,全靠演技!更别说莫娘子偷偷在演技里加进了魅惑神通,对张公子的刺激成倍放大了。
眼看意中人对自己心不在焉,却一心惦记叶行远,张公子脸色阴沉下来。
等叶行远背影消失,莫娘子忽然想起什么,慌忙道:“奴家才想起来,张公子你的好友郑公子,仿佛就是折在此人手里,奴家万万不该说起他来。”
又匆匆说了几句话,莫娘子便毫无留恋的告辞而去,而张公子若有所思。
当天下午,叶行远就收到了张公子的邀约——或者说更像是战书。撇去骈四骊六的自我介绍与寒暄客套,这个帖子的中心思想就一句话,“今日散堂后,愿与阁下于府学后花园一晤,共赏秋色,不见不散。”
叶行远细细品味这字里行间透露出来的意思,如果翻译成大白话大概就是——放学后校门口等,有种别跑,不准告诉老师!
叶行远打听了一下,更是稀里糊涂,不知道怎么得罪了这位府尹公子?难道说是为了郑克定之事来找自己麻烦的?确实也有可能。
不过自从他抛出九首出塞诗塞住悠悠众人之口,第一天打人事件已经没什么人再提了,张公子又是为什么在这时候来找他?难道是默默隐忍等着过了风头,才想着来报复?
直到叶行远前往后花园见到了张公子真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与莫娘子说话的年轻人,正是这位张公子。现在叶行远可以肯定,九成九又是那个狐狸精在捣鬼!不然哪有这么巧?
府尹独子,十八岁的秀才,一表人才,儒雅风流,诗赋也有几首,更擅琴道,张公子身上有这许多光环,在府城鼎鼎有名,所以在他身边跟班自然也多得很。郑克定若是没有受伤,便可算是他第一狗腿。
叶行远绕过后花园假山,望见湖面小桥上三五成群时,心中便是一惊。又看到湖心亭中张公子正盘坐于地,调弄素琴,才放松了些。如此文艺的做派,看上去不像是要群殴,只要不动武,那就不用太担心了。
才走进湖爆就有两人迎了上来,上下打量叶行远,冷声道:“你就是叶行远?且在这里候着,等待公子传见!”
叶行远无语,不过一个知府家公子,功名仅仅是秀才而已,排场倒是极大,像寿场上大老爷出巡。
便不卑不亢道:“本是张公子约我前来,之前并不相识,既然张公子有事,那我就先告辞了。”
在叶行远想来,不管是为了什么原因找他,他又没有有求于张公子的,何必要低声下气俯首帖耳?有闲工夫在这里等,还不如回去多看几本书。
说完之后,还真就是扭身便赚丝毫不拖泥带水。那两人大怒,正要,湖心亭中张公子抬起头淡淡道:“叶公子既然来了,就请他进来。”
张公子心中也暗骂叶行远乡野之人不懂规矩,但今天约叶行远前来就是为了讲清楚,让他知难而退。要是叶行远就这么走了,那自己岂不是白费功夫?本想给他一个下马威,没想到对方完全不在乎自己……
叶行远拂袖而行,穿过九曲桥,看也不看其余闲杂人等,直入湖心亭中,对着张公子随便拱了拱手,很没诚意的寒暄:“久闻张公子之名,今日有缘会面,不胜荣幸。不知有何指教?”
他也不委屈自己,就在张公子对面石凳上大马金刀地坐下,信手拿起旁边侍女端过来的香茶,尝了一口,只觉得甘冽甜香,满口生津,倒是好茶!
张公子瞧了他一眼,松开琴弦,在身旁书童搀扶之下缓缓站起。另一边侍女捧过金丝绣垫,铺在石凳上,他才施施然坐下,伸手指点着叶行远手中的茶盏,淡笑道:“此茶名为清雪,产于烈天山绝壁,距此三万里之遥,采茶之人以一条绳索于千丈峰顶垂下,方能采摘,每年为采此茶死宅不知凡几。”
原来这就是闻名遐迩的清雪茶,叶行远暗暗咋舌,知府公子果然富贵。这茶叶的下品,在世面上都卖到二十两银子一斤,今天有机会要多喝几口。
“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若是采茶人不贪其重利,便不会死于绝壁之下。”张公子继续说道,语气平静,说人生死却毫无悲悯之意。
他似乎在暗示什么,叶行远猜测对方是在针对自己说话,但却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那狐狸精到底跟这位张公子说了什么东西?
只得含含糊糊道:“采茶人冒险求利,无非是为了生计,若是他也与张公子这般富贵,自然不用行此勾当。若是人人富足,我们也就喝不到这清雪名茶了。”
你本来就喝不到,这茶是我的!张公子忍不住心里吐槽,只觉得叶行远故意装傻,只能耐着性子又道:“所以这世上,有采茶之人,也有喝茶之人,此乃天数。叶公子你诗才绝世,想必也是聪明人,应该懂得这个道理,却不知你是想做喝茶之人,还是采茶之人?”
他弯弯绕说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叶行远当然要当喝茶之人,这毫无疑问,但这位知府公子的问题显然不是那么直白,他希望自己说什么?
叶行远斟酌道:“其实听了张公子所言,这清雪茶虽好,却含了采茶人血泪,喝起来的滋味就没那么好了。若依我所愿,倒是让普天下之人都不必冒险采茶,才是正道。”
简直是鸡同鸭讲!张公子烦躁了,他抬起手,旁边乖巧的侍女立刻将他的瑶琴抱起,轻轻地放在石桌之上。
张公子百无聊赖拨弄琴弦,嗡嗡作响,说话也带了几分金石声音,“叶公子,当今之世,科考才是正途。
汉江府第一才子唐师偃,少年之时诗名也不在你之下,只可惜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到如今却也不过是个秀才。你可要想清楚了?”
这是在威胁我?叶行远惊愕之余,还是不明白知府公子到底要威胁他作甚,至于唐师偃的八卦,反而是一时无暇顾及了。
张公子却是另一种想法,在他看来,叶行远与莫娘子勾搭,彼此心知肚明。自己都把话说的如此明白了,叶行远还在装糊涂,实在是不给他面子。
一向说一不二的张公子,实在懒得陪着叶行远继续装傻了。当下冷哼一声,手指迅速拨弄琴弦,缓缓说:“执迷不悟!且听我一曲普乐忘忧咒!”
琴声大作,叶行远只觉得脑中轰然一响,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迎面而来。这是清心圣音!张公子以琴音融合清心圣音,居然是上来就想给他洗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