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兆府的大牢阴暗而晦败,这大约是京城最黑暗的地方。圣人之教化,破万古之长夜,令世间充满了光明,但终究有些地方是阳光照不到的角落。
叶行远照在大牢门口,鼻端传来馊臭**的气息,实在有些不愿意踏足进去。这种地方刑克不吉,读书人应该秉承圣人“不立危墙之下”的训示,远远避开才是。不过为了朋友,也只能勉强走上一遭。
叶行远发现自己中了举人之后,虽然仍然感觉到形势严峻,仍须加紧向上,但心态上却轻松了许多,至少在省城的时候他可没有什么交朋友的心情。
李成是个落魄的武人,他们也不过就喝了一次酒,也不知怎么稀里糊涂就成了朋友。叶行远叹了口气,拿了银子给贪婪的狱卒,这才得到探监的机会。
牢中的通道逼仄,两旁传来哀嚎和呼救之声,与外界简直完全是两个世界。叶行远听得难受,只能充耳不闻。一直走到底再右转,才看见李成安静的坐在第三间牢房之中,面有病容。
“李兄,你还好吧?”大约是因为李成还有官职,杀的又是一个声名狼藉的泼皮,虽然供认不讳入狱,但也没吃什么多余的苦头。
李成看到叶行远眼睛亮了亮,但很快又黯淡下来,苦笑起身道:“叶贤弟,怎么累得你到此?李某自作自受,这等污浊之地,不是你们读书人该来的地方。”
“英雄落难,为小人所欺,我岂能不来看看?李兄放心,我当尽力打点,必保得李兄无恙。”叶行远看也是义侠之心发作,何况这次入京公干。费用大可报销,想办法将李成捞出来也不破费什么。
李成大是感激,低头垂泪道:“我本忠良之后,奈何年岁空长,一事无成,有负先人之名。这一次也怪我脾气暴躁。自毁前程,若得贤弟相救,必结草衔环以报,日后就跟随身旁做个长随。”
果然是传统型的人物,朱凝儿虽然固执的认为叶行远有野心这一点奇葩,但看人还是很准。要是真想收获这位将门之后的忠心,在落难的时候拉他一把是最有效的手段。
可惜叶行远实在是没这种心思,只是尽朋友之义罢了,便笑道:“李兄何出此言。你神通在身,弓马娴熟,精通兵法。便是因这次官司丢了官,日后自有再起之日,我无官无职,哪里能用得起你?”
这年头边关战事一触即发,李成既有本事,就不怕没有前程。叶行远好好的考他的科举,做他的文官。要收个武将又有何用?
李成自是千恩万谢,叶行远再取出银两贿赂狱卒,让他们给李成好点的待遇。回去之后,按照几个老吏的叮嘱,先派人去拜访了京兆府的师爷,搭上这一条线。再看怎么捞人。
京兆府刘师爷与叶行远手下老吏是同乡旧识,听说此事之后,大包大揽,表示只要三百两银子,便能让李成无罪释放。连官职都不用丢。这三百两银子当中,拿出二三十两给那泼皮家人烧埋银子,其余便是府内上下分润,皆大欢喜。
叶行远惊异道:“三百两银子便能买一条命了么?”
连他身边那老吏一开始都不敢置信,后来详细打听才回报道:“老爷不知,如今京兆府明码实价,人命官司也全靠银两。若是苦主背后有些关系,那自不是三百两就能搞掂。
但这次死的不过是个无甚根底的泼皮,谁会去管?之前我们多想法子,还是眼光太窄,哪里比得上京中煌煌气象!”
老吏语气甚为倾佩,表情陶醉,简直如五体投地。叶行远却无语,这算什么煌煌气象?天子脚下竟如此**,这般靠银子断案,这遭倒也罢了,但平日却不知多少冤情。这般行径,难道天机天命都不管么?
几百年太平岁月下来,朝廷之中积腐甚深,外省之地尚要动些手脚,做得天衣无缝,京城之中反而这般无法无天。
叶行远与唐师偃慨叹一阵,唐师偃有些愤青脾气,又乱骂了一阵贪官污吏,朱凝儿在一旁听着,更是双眼放光。
为免夜长梦多,叶行远便先垫了三百两,仍让老吏送去京兆府。晚间就传回来消息,说一切搞定,让他们明日前去京兆府听审领人。
真是有钱能让鬼推磨,三百两银子砸下去立竿见影,叶行远为之咋舌不已。
礼部尚未定下他们进献祥瑞的日子,左右也是无事,第二日叶行远便带着唐师偃、朱凝儿一起,前往京兆府听审。
今日雪停出了太阳,衙门口有不少晒太阳看热闹的百姓,叶行远他们就在门边一站,细看官府审案。京兆府知府颇有官威,端坐于大堂上,远远看不清面目,只觉得身形略有些臃肿,说话倒是中气十足。
知府断案极快,往往是原被告将陈述说完,略问几句,便下了判决。身为知府,应该兼有“明察秋毫”神通,断这些琐屑争产之事,那是易如反掌。堂下原被告也不敢反驳,听判则退。
叶行远听一旁百姓议论,知道这位知府大人姓郑,京兆府每五日一开公堂,但这些判决却颇有不公之处。
有人愤愤道:“真是衙门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这老陈家两子争产,分明是长兄欺弟,大人怎能如此囫囵断案?”
有知晓内情的连忙劝阻,“莫要高声,小心让人听见。那还用说自是陈家老大使了银子,老陈家家资丰厚,这次府中诸人又捞足了。”
几乎每一案审结之后,都会有低声的议论,但众人似乎也都习惯了,只当是在看热闹。叶行远触目惊心,想不到吏治竟然败坏到这种程度。
以前归阳县中周知县断案似乎都不至于如此,难道说妖怪当官,反而要比人当官要清廉不成?
如今百姓是敢怒而不敢言,但这般下去,民怨累积,天下就像是个火药桶,只怕早晚会一点就着。也怪不得四夷不服,野心家们蠢蠢欲动,偌大皇朝要走向末路,必定是内部先出现了问题。
一上午审了七八件小案子,终于轮到李成当街杀人案,郑知府看了案卷,却只宣原告苦主上堂,并未提堂李成。
“这又是怎么回事?”唐师偃吃惊,之前都是原被告同时提堂,难道这杀人案子要审得细些么?
叶行远一皱眉头道:“且看看再说。”
那原告苦主是泼皮的一个叔叔,只简单叙述了案情,郑知府一点头道:“当街杀人,其罪非小,只是那人是外乡之人,衙役一时不查,竟让他走脱,如今无有姓名籍贯,暂时也没处找去......”
这样也行?叶行远瞠目结舌,李成好好的关在大牢之中,他又当场认罪,名字官职都记录在案。就为了银子,这郑知府居然能信口雌黄,说他走脱?
苦主连连磕头,“但求大人大显神通,将凶手缉拿归案,杀人偿命。”
郑知府漫不经心道:“本官为民做主,自然要缉拿凶手,来人,起文王八卦。”
原来这京兆知府居然得文王八卦神通,叶行远大为羡慕,此神通可断吉凶,判生死,只是消耗极大,京兆知府品阶高于外府,方才能得这般高级的神通。
有人送上龟甲铜板,郑知府口中念念有词,连掷三次铜板,落笔于纸上写写画画。俄而叹息道:“本官已知其中端的,可惜,可惜!”
这就完了?叶行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明明没有任何灵力波动 ,也没有牵动天机的异象,郑知府哪里用了什么神通?这是连唬弄小民的表面功夫都懒得做了,只随随便便就想蒙混过关?
叶行远举目四面张望,果然虽然有少数人被蒙过去了,探头探脑等着知府宣布结果,但大部分人脸上都带着不屑之色,显然已经看穿了知府的把戏。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他们虽然不像叶行远这样能够感觉得到灵力天机的变化,一次两次或许会被知府糊弄过关,但次数一多,老是这般不尽心,谁能看不出来?
只听郑知府朗声道:“外乡张三,路遇京兆王狗儿,两人言语口角,起了争执,醉后力大,不幸将其殴伤致死。此乃夙孽遭逢,实是不幸,张三连夜遁逃,却因罪孽发作,于城外山中失足坠崖,冻死雪中。
凶手已死,此案便已完结,官府悯王狗儿之不幸,赠其二十两烧埋银子。苦主,你可有何异议?”
苦主叔叔一愣,擦汗道:“大人,狗儿身上的伤势,乃是利刃所致......”
郑知府不耐烦道:“此乃街边石片刺伤,仵作验伤报告在此,你敢不服么?”
苦主叔叔吓得一缩头,口中犹自喃喃道:“只是有不少人当街目睹,是那凶人拔刀......”
郑知府大怒,“咄!你这狗头,不过是嫌烧埋银子少了些,还兀自喋喋不休,便赠你三十两银如何?”
苦主叔叔心满意足,连忙磕头,“大人圣明,小的服了!”
郑知府点一点头,扯过案卷掷下,要苦主画押结案。叶行远苦笑,想不到是看到一场荒唐闹剧,不过李成因此而得救,也算是圆满结局。
正在此时,刘师爷突然从帘幕后闪了出来,对着郑知府使了个眼色。郑知府心领神会,陡然一拍惊堂木,大喝道:“且慢!此案还有变化,暂且休堂,本官更衣再来细审!(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