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傅介子仗剑刺向公主心窝,去势甚疾,破空有声。那些随行武士,见利刃直指要害,无转圜余地,认定姝瑶必死。锋芒破衣而入时,介子手腕一抖,并未伤及皮肉,只是贴胸肋滑过。傅介子见她安难乐死,心生几分敬意,不能以寻常女子看待,命下属严加看管,莫让她自尽。
楼兰王被杀,消息不胫而走,数日间震动西域,诸国自危。婼羌国华乐王子闻讯惊怒,深恐公主遭遇不测,遽起倾国之骆驼骑兵五百人,驰赴楼兰护卫。楼兰在婼羌西北方,两国相距二百里,华乐星夜出发,天明即至。在扜泥城里打探,得知傅介子离开,姝瑶也被劫走。
华乐王子找上楼兰辅国侯、却胡侯,道:“现今公主蒙难,小王有心营救,争奈兵力不足,还请两位君侯出兵援助。”
却胡侯道:“吾王不幸晏驾,旬日传开,恐天下将有变乱,须重兵镇压,若为一公主而提军远出,置社稷於不顾,一旦祸起,悔之何及?”
华乐王子厉声道:“我闻国王遇害时,事起仓促,众所难防,君侯等人护驾不力,倒也情有可原,只是不好向万民交代罢?公主尚有生机,君侯若不躬蹈矢石,保全她父亲这点骨血,岂非有负国王知遇之恩?明明贪生怕死,何必假言内乱这等推脱之辞?”
辅国侯怒道:“王子说话要注意分寸!”
华乐道:“傅介子扬言,大汉三万军兵将至,虚实尚待探听,君侯为何深信不疑,屈服於傅介子的淫威之下?”
却胡侯道:“阳关以东,仅敦煌、酒泉、张掖、威武四郡屯田戍边,便有人口三十余万,战时为兵,和时为农,三万雄师,七日内就能在玉门关集齐,怎会有假?若非如此,傅介子怎敢刺杀吾王?”
华乐道:“我看未必。汉武帝穷兵黩武,累涉征伐,大伤国家元气。及至昭帝立,霍去病之弟霍光辅政,轻徭薄赋,与民休息,百姓充实。而匈奴壶衍鞮单于年少无能,即位以来,人心不齐,战多败绩,开始积贫积弱,是以渐至和亲,自元凤元年以来,亦韬光养晦,边境少事,四五年不与汉朝大战。汉廷派傅介子来行刺,只三百死士跟随,由此猜出汉廷的打算:要是成功,则高升重赏;若失败身亡,则赐金抚恤其家属,并不在意。又怎会出兵三万,攻击楼兰属国,做此弊大于利之事?”
辅国侯道:“何为利大于弊?”
华乐道:“两方多年罢战,都待时而动,汉廷若出强兵,匈奴会认定汉兵要攻击‘僮仆都尉’的扎营之地,匈奴兵也将乘势南下,攻占兵少的凉州四郡,遏制要塞,向东抵御大汉,向西彻底掌控西域诸国。汉兵孤军深入,必腹背受敌,消亡殆尽。试问,此非弊大于利而何?君侯若将傅介子屠戮,汉廷只失一中郎将,根本不值为此贼而兴兵报仇。他若一入阳关,我等顿失地利之便,届时万难救回公主也!”
却胡侯虽以为然,但料定华乐只是猜测之论,不足为证,并晓以利害,说华乐出兵必将全军覆没。华乐没奈何,大骂:“无胆鼠辈”,拂袖而去。辅国侯、却胡侯深恨之,自此结下仇怨。
华乐引麾下五百骑径往东北进发,是日抵暮,进入沙漠。此处土丘起伏,横亘於沙海之间,纵横几百里,宛如游龙,名为白龙堆。婼羌国勇士,以战死为荣,此时都有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热血报主气概。众人在驼背上饮食休眠,昼夜兼程,不出两天,就追上傅介子的队伍。
两军对阵,华乐骑骆驼出列,剑指傅介子骂道:“猖獗汉狗!多番藐视我西域诸国。此次更甚,隂谋弑君,劫持公主。咄!还不俯首待死?”
“不知死活的胡贼!”傅介子大怒,也不闻华乐来历,从囊中抽出一支雕翎箭,不用铁胎弓,攥著箭尾,挥臂甩出,射向远在十丈外的华乐。
华乐会家不忙,一拍驼峰,纵身往前跃起,一脚踏在箭杆上,箭遂落地,然飞空之势未衰。傅介子惊忖:“此人倒不容小觑!”翻身跳下坐骑,严阵以待。华乐逼近时,挥剑劈来,杀势惊人。傅介子仗剑格挡,怎料兵器不济,刚一交锋,就断为两截,左颊差点就被划伤。他身经百战,面对猝不及防之事,都能从容应对,向右一闪,自思对方持著宝剑,无坚不摧,先以轻功躲避,再伺机反击,才有胜算。
此时,姝瑶公主坐在驼背上,见华乐一招得利,芳心大喜,叫道:“华乐王子,且休与此贼拼斗,劳驾你先杀几个汉狗,血漫黄沙,让白龙堆的鬼怪闻到腥味,就会出现!”
傅介子闻言大惊,他往来西域多次,每每听说白龙堆鬼怪骇人,虽未亲眼所见,但想来并非空穴来风。自思:“听这贱婢口气,倒是极希望来些鬼怪,难道她不怕?是了,楼兰地近白龙堆,国人出入此处,必有驱邪避凶之法。况且她贵为公主,大福之人,鬼怪多半不敢侵害。唔,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眼下还不能杀人。”
不知姝瑶公主是给傅介子打了一场以进为退的心理战,让他疑心生暗鬼,庶几避免两方全军参战,婼羌国就五百兵马,若有死伤,岂非太对不起华乐王子?
华乐明白公主的心思,当即撇下傅介子不顾,冲向汉兵。傅介子赶去遮拦,空手过招。没打几个回合,突然,陰云四合,浓雾弥漫,霎时天昏地暗,一道十丈多高的旋风,围圆三丈馀,昂然挺立,擎天之柱一般,卷著黄白砂砾,旋转不定,缓缓移动,向众人袭来。半空夹杂隐隐雷电,又隐约闻得凄厉哀嚎之声。
两军哗然大乱,适才听了公主方才之言,认定是鬼风来袭,吓得毛骨悚然。骆驼受了惊,慌不择路,载著人四散飞奔。傅介子自言道:“陰鬼在申酉戌亥四时方出,此刻酉时,坐定是鬼无疑。”不禁分寸大乱,展开轻功远遁,避风避鬼去讫,也无暇提防公主借机出逃。
华乐绕过怪风,飞身跃上公主的骆驼,紧紧抱住她,欢声道:“天幸公主无恙!”姝瑶面无喜色,坠泪道:“傅介子那恶贼割去我父王首级,装在木匣内,盼王子能够取回,缝於颈上,全尸而葬。”华乐道:“木匣现在何处?”姝瑶道:“那厮的坐骑上挂著。”
华乐举目眺望,见旋风带有灵性,冲散众军後,不疾不徐,未依风向满场游走,并没将人卷进风中。傅介子发下号令,汉兵渐渐聚拢到一快,严阵以待。见此情形,他把婼羌国战士组织起来,将姝瑶围在核心,严密保护。
风声掩盖了众人喧嚣,华乐用内功传音:“傅介子!尔之所为,有亏天理,鬼神难容,必然死在顷刻,还敢将楼兰王首级带回中土邀功麽?”
傅介子惊愕,信了几分,道:“你到底何许人也?敢来管这场闲事!”华乐道:“我乃婼羌国华乐王子是也......”言未讫,奇冷刺骨,激凌凌打了个寒颤。再看姝瑶,更是冻得浑身哆嗦,大奇道:“怪哉!六月天气,哪来的寒气?”
突然,阴霾大作,那阵旋风狂吼怪啸,扩散开来,化成亩许方圆的风团,将汉兵笼罩。傅介子见机早,身手如电,一把扯过木匣,拔地飞出,退开险地,头也不回的飞奔而去。那些汉兵,不及奔走,被包住後,随风旋转。一片浑浊中,旋风越转越快,沙土越积越多,原地渐渐出现个沙坑。这怪风不冲霄而上,却破地直入,风团高度逐次缩短,最後潜息,竟钻进地底深处,以致露出一条笔直向下的通道,与井无异,一望无底。须臾,深坑中,从下往上,快速注满黄沙,与地齐平,就像是泉眼溢水。汉兵中除了傅介子,无一存活。
汉兵失陷,只在霎时之间。华乐、姝瑶以及婼羌**兵,哪见过这等异象,全吓得懵了。华乐一声令下:“快撤!”众人才回过神来,调转方向,後队变前队,朝西南方飞星逃跑。正行间,五百军士连人带骆驼下坠,却又是那阵旋风在地底从下而上钻出,导致沙陷。华乐连忙飞起,抓住姝瑶肩头,右脚用力向驼峰踩去,借力向东北方纵出,落在实地上。他跑在最後,是沙陷区边境,是以躲过此劫。
眼见全军覆没,华乐难抑悲情,仰天恸哭:“苍天,你何等无情?不留我婼羌国一兵一卒。不久後,必为他国所灭。”想起此行来救公主,发兵前不敢吐露实情,谎称入山打猎,蒙骗父王。如今有何颜面再见国人?怎样面对军兵的家属?遂萌死意,拔剑向脖子上抹去。
姝瑶大惊,一把挝住剑锋,玉手滴血,涕泣道:“由始至终,王子全为妾身,这般结果,妾亦引咎於心,恨不得一死为快。痛惜父王被贼人所杀,妾忍辱从贼,只因父仇未报,今傅介子活埋致死,虽非妾亲手施为,却也无憾矣。王子若自尽,妾誓相随,绝不独活!”怪风席卷之际,挡住二人视线,并不知傅介子也侥幸逃脱。
华乐听了这番话,知她芳心已许,足慰梦寐之思,伤情之下,暗自欢喜,纵使千罪万过,也敢面对。虎目含泪道:“错不在你,何须轻生?我方才冲动,要是以死谢罪,倒成了懦夫。”姝瑶拿锦帕拭他眼泪,道:“男儿不管有多大的伤痛挫折,只要流过泪,就该放得下,从新开始。”
话说傅介子弃众而去,一口气奔出五里地,偶然回头,见沙尘飞扬,远远看到婼羌国人陷落,忙提气疾奔。动静消失後,哪敢回去查看?站在高处远望,没发现身处土丘後的华乐和姝瑶,以为只他幸存。单身回宫,参谒霍光,不尽不实的将西域之行细述一便。素知霍光不信鬼神,遂一番花言巧语,将随行武士之死,全推在华乐身上。
霍光觐见天子,上疏为介子请功。汉昭帝览奏大喜,命将楼兰王首级悬挂在北门宫阙下,威示外邦使臣;擢升平乐监、中郎将傅介子,赐爵为义阳侯;立在朝廷为人质的楼兰王尝归之弟尉屠耆为王,即日遣回本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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