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五十三章 辞别千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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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念及此,苏玉宋的心中立时狂跳不已。

  在“画圣陈豢复生”、“长老们实则心机极深”、“李云心假死却上了云山”这三个选项当中,最能叫他接受的,无疑便是第三个了。

  然而也只是推测罢了。与其说,第三个推测的可能性最大,倒不如说他们希望第三个推测的可能性最大。那样一来……至少不必去面对陈豢、面对那些具有可怕力量的长老。

  不过几十个时辰的功夫罢了。两个游魂此前还坐拥玄门以及天下,到如今就几乎成了孤家寡人。在云山之外的日子与在云山之内的日子简直是天壤之别。这可怕的现实,也叫他们更相要相信是第三者,那样一来至少……熟悉的云山还在的呀!

  但想倒是想,这两个游魂也不是喜欢将脑袋埋在沙子里的鸵鸟。

  这个推测,总要证实一下子。

  因而苏玉宋轻出一口气定了神,略侧脸对身后的一个游魂道:“你回云山上去看。只在山里略转一转,瞧瞧有没有动静。倘若——”

  “去看上清丹鼎派的山门,看看规元子是不是活着。”卓幕遮打断了他的话,又点了另一个游魂,“你们两个一起去。如果当真是李云心——规元子曾在君山突袭他——依着他睚眦必报的性子,一定去找规元子的晦气。”

  苏玉宋皱了皱眉。但没说什么。

  两个游魂立即领命,没有半点儿异议。

  这些游魂在外的时候虽然眼高于顶桀骜不驯,然而对于两个伪圣似乎心悦诚服、唯马首是瞻。只是将离开的时候,低声道:“师兄师姐,但是他们——”

  说着抬眼往远处看了看。他是在说那些幸存的修行人。

  被苏玉宋与卓幕遮点将的两个游魂,乃是两位流派的掌门。可巧的是,他们门下的那些不知内情的弟子们,也很有一些在幸存者当中。平日里虽说是夺舍,然而也同这些修士相处了数百年。到如今这样远远地看着,当真不晓得是心里是怎样的感想。

  也便是在他说了这句话之后,那些幸存的修行人当中忽有一个紫袍的年轻人越众而出、前行三步、一下子跪倒在地,放声痛呼:“师尊!弟子做错了什么!?”

  这群人身上都有血污,还有不少人带着或轻或重的伤。

  其中自然不乏真境修士,甚至还有一个玄境。但他们都聚在人群的深处、在商议些什么。唯有这些修为低微的人,没法子去决策,也不敢自己散去,只能心怀巨大的忧虑观望,不晓得何去何从。

  如今这年轻人似是瞧见了自己师尊——说话的这游魂——因而心思激荡,再忍不住了。

  他这么一跪,与他同门的不少修士也都跪下了。这么一群浑身浴血带伤的人如泣如诉、痛心疾首地来问“师尊我们究竟做错了什么”……情景更是不忍卒睹。

  但幸存的又何止是这一派的人呢?旁的门派也是有的。原本还在心里犹疑警戒,可见了这样的情景——这呼喊与痛哭声也像是会传染一样,叫余下的人也跪倒了一大片。

  诚然还有一些已看清了内情的、心中愤恨无法舒缓的直挺挺地站着、怒目而视,可如今放眼望去,千余修士当中竟有数百都伏倒了。哭诉责问的声音直冲云霄,如杜鹃泣血,似乎比此前的喊杀声还要震耳欲聋!

  两个游魂本来转身欲走的。可见了这样的情景,一时间也走不动了。

  游魂们的境界也高,可毕竟不是真正的修士。他们也有许多**的。这些**包括了“喜怒无常”、“心狠手辣”、“忘恩负义”,自然也包括另外一些正面的、美好的情感。倘若一个人的心中只有黑暗而没有哪怕丝毫的光明,那么这个人……也就不会成为对苏玉宋和卓幕遮言听计从的角色了。

  他该成为比那“师兄”、“师姐”更可怕的人。

  因此饶是这些游魂——这些平时杀人夺舍眼都不眨的游魂——也在一时间怔住了。

  苏玉宋与卓幕遮做了一千年的伪圣就想要真地统御玄门、视天下为自己的私产,这些游魂又何尝没有类似的心思呢。

  修士们痛呼哭号,游魂们却一时间沉默。

  直到又有一人,从伏拜的人群中越众而出。

  那些门下的弟子游魂们或许不熟,这个人却熟——乃是枯蝉子。

  这枯蝉子原本被任命为前线黑塔的统御者。但黑塔被破,他随残军退守。接连被妖魔突破几道防线,却一直在战阵上。也没有贪生怕死、而是勇猛拼杀,却未死。

  而后两个游魂出山,枯蝉子与一干未被夺舍的修士意识到伪圣的可疑处,也是他率先发难。结果是那些高阶的修士走掉一些、死掉一些,然而枯蝉子还是未死。

  再到如今……经历此前的恶战、再经历火雨的洗礼,仍未死!

  他的运气,大概是这群幸存者当中最好的了。他的修为,也是如今这群人当中最高的了。

  而今他从人群中走出来,那些悲怆的呼号声便收敛许多。

  这位希夷玄妙境界的修士、新任的琅琊洞天宗座,先将视线在这些游魂的身上扫了一遍。

  他眼前有三十多个被游魂的夺舍的宗座、掌门。其中有几个……甚至从前与他交好。但哪里能够想得到,如今是这样的局面呢!

  他轻出一口气,去看苏玉宋:“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苏玉宋转脸低喝那两个游魂:“愣什么。速去!这些人掀不起什么大浪。”

  而后才去看枯蝉子。略顿了顿,平静地说:“如今再谈这些已无意义。现在玄门倾覆,新时代要来了。枯蝉子,虽然你不是我们的人,但从前也为了我办了些事。如今未死也是天意——还是不要枉送性命了。来我座下吧。旧的玄门没了,未必不会有新的。”

  他说了这话,哭号声顿止。

  那些低阶的修行人原本哭号悲怆,是觉得自己被当成了棋子,被曾经敬畏的师尊前辈牺牲。他们这些人眼界有限,是很难想到更可怕的可能性的。即便头脑当中有些猜想,也很难当真。然而如今听了苏玉宋这一番话,是不信,也要信了。

  因此目瞪口呆面面相觑,很希望是自己听错了话。然而……的确是真的。

  枯蝉子也变了脸色。他虽然一直知晓这事,却第一次从“圣人”口中证实。心中的惊诧虽比那些低阶的修行人少些,却也仍旧令这个修得无悲无喜的玄境道士讷讷不能言。

  直到三息之后,瞧见苏玉宋又要开口,才猛一抬手低喝:“不必了!”

  他看着苏玉宋:“原来邪门歪道……夺取了玄门数万年基业。可笑我忝为玄境的修行人,自诩已能窥测天机,却仍不晓得!”

  “罢了、罢了……或许正是因此……因为邪魔当道与人间妖魔沆瀣一气,天人才厌恶了这世间、再不降法旨了。也是气数、气数尽了……”

  卓幕遮轻笑了笑:“天人?你以为——”

  但枯蝉子立即断喝:“妖魔休要猖狂!天人岂是你能妄议的?!”

  卓幕遮一愣,却未发怒。似乎是明了了什么,只不屑地一笑,不说话了。

  苏玉宋沉默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沉声道:“那么,你待如何?”

  两个伪圣,加上被游魂夺舍的宗座、掌门,共有三十五人。

  除去伪圣之外,九人是玄境的修为,余下二十四人是真境的修为。若是在世俗间的江湖上,三十五个绝顶高手也难敌数千的农夫。然而在修行人这里,举手投足间便可洒下火焰雷霆。惊人的破坏力与攻击力,绝不是什么江湖武学可比的。因而他们这些游魂面对数千低阶的修士,并不感到如何畏惧。

  甚至于……一旦真要起冲突,倘若不计代价的话,一个时辰之内,这三十五人便可将那些人扑杀得干干净净。

  唯一能够走脱的,大概就只有那几个真境、以及玄境的枯蝉子吧。

  然而在这时候,苏玉宋也不想再生事端——云山当中的情况未卜,且有妖魔环伺。那几个龙子都死绝了最好。倘若未死被他们趁乱来攻,那就要手忙脚乱了。

  枯蝉子阴测测地看了这些游魂一会儿,沉声道:“我本该……带这些人扑杀了你们!”

  “但今日死去的人已经够多了。余下的这些,是这世间仅存的玄门正宗,我不想叫他们再白白葬送于此。”

  他说到这里,抬头再望一眼那如今已经占据了整个天幕、看起来几乎成为了世界的背景的巨大云山。

  当它运行在天空之上的时候,人们对它的体积很难有直观的感受。可如今它落在地上,就变成了难以想象的巨物。就连附近原本高大的山脉都因它的对比而变成低矮的丘陵。他即便是仰起头也看不到顶——因为顶端高耸在云雾中。

  然后玄境修士将目光收回:“我要带他们离开这里。”

  “这些人的命对你们来说虽然没什么意义,但于我而言却不同。倘若你们要拦,我枯蝉子……即便是身陨道消,也要拼杀掉你们当中的一个。如果觉得划得来,就来拦我吧!”

  他说了这话再不理会那些游魂。转身对彷徨无措的修士们说:“再拜一次云山。愿意走的,跟我走吧。”

  游魂们没有说话。

  枯蝉子看破了他们的心思。

  这数千人是世间仅存的修士,这三十五人又何尝不是世间仅存的游魂呢?没了玄门的掩护,每一个被牺牲掉,都是巨大的损失。因为以后……可很难再找到适合被夺舍的修行人了。

  于是苏玉宋与卓幕遮沉默地看着那数千人接二连三地伏地,而后如同起伏的波浪一般向云山无声跪拜。对于绝大部分人而言这将是他们最后一次见到云山——伤势过重的很快就要死去,修行无成的,也“很快”就要死去。今后没有了云山当中的浓郁灵气,没有了门派当中的丹药、宝物、典籍,他们的修行将会更加艰难,也许绝大部分的“天心正法”,也要从此失传。

  当真是气数已尽了。

  见此情景,先前被苏玉宋点到两个人才低叹一声,飞身直往云山处遁走。

  卓幕遮还想要说些什么,但苏玉宋拍了拍她的手:“让他们去。”

  他阴沉地盯着这些起了身之后、毫不留恋地远去的修士。到此时与其说是修行人,倒更像是难民。

  “三面都有数以万计的妖魔。”他沉声道,“刚才退去是因为被吓怕了。但如果龙子还在的话,进了山林里妖魔们很快会被组织起来。那时候,这些人就要十不存一了,不必我们动手。枯蝉子必然明白这一点,才有胆说那些场面话……哼。就先让他壮一壮气势吧。”

  说了这话,才转身看往云山处看:“但愿我们——”

  可话只说了一半,猛地皱起眉。

  从他们这里看云山,仿佛近在咫尺——巨大的山体沉沉压下来,好像他们就在屋檐下。但俗话说望山跑死马。云山这样的体量,即便在百里之外看,也不会变得小太多。实际上这些游魂们,同云山之间是很有一些距离的。

  他此前叫那两人去探查云山之内的情况,那两人便立即遁走了。

  两人皆是真境的修为,如今也知道事情紧迫,自然尽全力。因而虽然只过了十几息的功夫,但身影早消失在了地平线的尽头。

  可就在苏玉宋的话说了一半的时候,那两人消失处、那地平线的尽头……

  忽然爆起一团明亮的炫光!紧随这炫光的,便是一个巨大的幻影、以及一声划破长空的清亮长鸣!

  那幻影,足有百丈高,粗看乃是一只白色的大鸟。然而白色的身子上还缀有密密麻麻的金斑,熠熠生辉。头上更有一顶火焰的冠子,好似一柄打开了的华美折扇。而大鸟的幻影在空中翻转腾挪,看似是在与人争斗,也因此,又显露出它的尾羽来——是金色与亮白色交织的、仿佛一袭锦裘倾泻而下的灿烂光羽!

  这巨鸟看着像孔雀,可尾羽却不是雄孔雀的扇尾,而更像是条条的流苏。它的叫声听着像鹤唳,却比鹤唳更加尖利嘹亮,这是……

  一干人皆变了脸色。

  只看这幻影,那幻影的本体,怕是足有玄境的修为呀!

  然而惊诧也只是在一瞬之间。幻影,也是一闪即逝。两息之后那里重归寂静,卓幕遮这才低声喝道:“你们两个去看看!”

  本不消她吩咐,两个玄境的游魂便已猛扑过去了。

  同样未耽搁多久——两人便携着又两人回来了。其实已经不是人,而是两团打着转儿的风——乃是那游魂的本体。

  这是遭受致命重创的模样。只是因为游魂炼化的法子极特殊、没有九霄雷霆火难以被消灭,才得以存留了性命。

  可是……

  两息的功夫!?

  即便是因为、被游魂夺舍的真境比真正的真境修行人要弱上许多,却也是真境呀!

  便被扑杀了么!?

  要知道刚才,苏玉宋还因这担心这些人或有损失,才将那些低阶修士放走了呢!因而他的脸色难看得无以复加,劈头盖脸地便问:“是谁?什么人?是李云心么?!”

  两个游魂打着转儿,好半天不能说出完整的句子来。

  那去将他们两个救回的游魂便道:“我们到的时候人已经走了——他们两个似是被突袭,但肉身也确是被一掌击碎!这样的力道……是妖魔。”

  到时候,两个残魂到底将言语连成了句子——

  “是……白云心!那妖魔……自称白云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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