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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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色的晨光照耀山头,将绿树青草晒得一片盈亮。郁相思蹲在地上,拿着一截竹枝,小心地拨弄叶片查看。

  「郁姑娘好早起。」

  「田公子,你也早。」她抬起头,望向了站在金光中的挺拔身影,一点也不讶异他会爬上山头来找她,甚至可以说……她正期待着他的到来。

  「吃过寿桃了吗?」她问道。

  「吃了。」穆匀珑也蹲下来,瞧看她让太阳晒得红通通的脸颊。「阿甘嫂怕我们不够吃,还煮了一大锅稀饭。」

  「昨晚睡得还好吧?」她又低下头,拿着竹枝轻轻戳弄泥土。

  「一夜好眠。」

  「咦?两位大哥怎么没有来?」

  「我们三匹马吃掉阿骡七天的草料,他们割草去了。」

  「嘻!」郁相思笑了出来。「一大清早,我哥看见阿骡疴了好大一坨屎,他好高兴。原来潘大哥昨晚帮阿骡肚子,打通了肠胃,阿骡总算恢复胃口吃东西;可我哥又不高兴了,他嫌你们的马吃光阿骡的草料。田公子,我哥就是这样一条直肠子,生气就生气,开心就开心,说话也不懂拐弯,请你不要见怪。」

  「不会的。」穆匀珑昨晚亲见包山海的威胁利诱,也猜出了端倪。「你们家曾经吃了宝香堂的亏,所以只要有人询问制香的事情,阿甘兄就就有戒心?」

  「嗯。」郁相思站了起来,明朗的神情变得黯淡。

  她站在屋后的山头上,迤逦而下的向阳山坡种满了橘子树,枝材冒出茂盛的青绿叶片,准备为今年的新橘开花结实;往前看去,是冒着炊烟的屋子;越过竹篱和小溪,是弯弯曲曲的山路,丘陵一重又一重,偶有小屋错落其间,然后才是远方沭浴在阳光中的青檀镇。

  穆匀珑随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晨光带着雾霭,青檀镇的房子像是浸润在水气之中,迷蒙似幻。

  「以前我家住在青檀镇上,开了青檀香铺。」郁相思仍是看着远处,说道:「我爹是第四代。生意很好,甚至有人从巴州城跑来跟我们订做特制的香。有一天,来了一个人,他跟你一样,开口就谈香,我爹当他是知音,跟他结拜兄弟,聊了很多做香的事情。」

  不用说也知道那人是包山海。穆匀珑不禁捏了一把冷汗。阿甘兄没拿菜刀赶他,已属万幸;而她对他的信任,又让他感到窝心。

  「有一天,我爹忽然发现高祖爷爷传下来的香册不见了,他以为是让虫给蛀光,还好调香的方子早就记在脑袋里;然后,巴州那边渐渐不来买我家的香了,我爹也不在乎,因为他本来就只做镇上的生意;可到后来,他连香料都买不到了。他走了一趟巴州,才发现香料来源全让宝香堂控制住,而且还做出了香册上的独门香品。当我爹知道包山海就是宝香堂的少主人时,那种被欺瞒背叛的感觉……唉。」

  她轻声一叹,朝阳也变得黯然无光;她又道:「包山海要我爹跟他合作,我爹气愤跟他称兄道弟的人做事不光明正大,要学功夫就跟他学,何必偷呢,而且又为了赚大钱,切断整个香料市场。我爹不愿意向他们进料从而哄抬卖香的价钱,只好转托一家船行,请他们买香料过来。可他们毕竟不是行家,不是买到次货,就是要花更多的钱,我爹又坚持不涨价,最后,连镇上的屋子都卖掉了,搬来这里改以种橘为生。」

  「你爹放弃,不做香了吗?」

  「不,他从来没有放弃。」她绽开笑容,阳光也亮了起来。「我和哥哥不是还在做香吗?你过来这爆瞧瞧我爹种的树。」

  山头的正中央,种了七、八棵矮树,树干细弱,枝叶稀稀落落的,完全不比山坡上绿油油的橘树。

  「既然香料来源有困难,我爹就自己种。田公子,你认得出来吗?」

  「这个嘛……」穆匀珑有点头痛。要他分辨香味,他驾轻就熟,但要香粉长到树上变回原形,这就是大难题了。

  郁相思本想考考他的功力,但一看他皱眉,忽地心头一紧。

  「一大早就别皱眉头了,你好像常常皱眉喔,眉心都有细纹了……」她发现自己竟然盯着他看,忙低下头摸着树叶。

  「我有皱纹?」他露出微笑,拿指腹轻抚眉心。

  「哎,我来跟你说,这株是蜜香树。」她转回正题。

  「蜜香树?可以结出沉香的香木?」他仔细观看仅及腰间的低矮树木。「这里种得出来?」

  「是种出来了,但山间潮湿,又不如南方天气热、日晒足,就算树木一年年长脯但能不能结出香脂,还是未知数。」

  「结出上等沉香脂,至少也得三、四十年,甚至百年。」

  「是呀,要是等上三、四十年,恐怕我们早就撑不下去了。」她绕着几棵树走去,一一指认。「这株是檀香,绝对及不上波罗檀香。这是豆蔻,应该是最好种的,可开了花,却结不了果,根本就不能拿来和迦各罗国的肉豆蔻相比较。」

  「这里确实不适合种植香树。」他以指头拂下叶片上尚未蒸发的露水,沉吟片刻,又道:「上等香料多来自海外,只能让少数商船掌握来源,青檀镇深居天穆国内陆,又得河船运送,若被切断货源,除非从南方山区送来本土的香料,此外别无生路。唐瑞知道这事吗?」

  「唐大人?」她不料他会提起知府大人,无奈地笑道:「他知道有什么用?宝香堂是大香料商,他们将香料批了出去,巴州城方圆百里,除了我家,每家香铺都不愁货源,更何况他们也没阻止我们另找『生路』,他们又没犯法,我爹从来不指望告官。」

  穆匀珑明白这种地方宫商的微妙互惠关系;商人让市面富庶繁荣,宫府看起来也是政通人和,但其实里头还有很多看不到、或是被牺牲掉的、令人无法理解的黑暗面。

  「应该还是有办法解决宝香堂垄断的局面……」他思索着。

  「当然有办法。刚刚田公子不是说,可以从南方山区运来香料?」她露出灿烂的笑容,转向西边阳光直射的大片连绵大山。「一样是走陆路,为什么不往西南边卓运来的香料还会更好呢。」

  「走大山到波罗国?」他被她的想法震撼了。

  「是啊。原来的运送路程走海路又走河路,绕了一大圈,耗费时间,不如直接从陆路切了过去。我看过地图,足足省了十之七八的里程。」

  「可是山高险阻,道路不通,还得找人、找马队。」

  「海船一样会有风浪啊。」她充满信心地道:「山脯就爬过去;路不好,就得有人打通。若顾虑太多,就没有走出去的那一天了。」

  「郁姑娘好高的志气。」他简直要刮目相看了,很难想象在这偏远小镇的姑娘有如此远见,而且……「这应该是由朝廷来做的事。」

  「对啊,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朝廷这两年在东海造了二十艘海船,只顾着海路,就没想到要打通西南边的香路呢?」

  「呃……」他赶紧解释道:「因为东琉国海盗侵扰数年,严重影响到沿海百姓日常生活和捕鱼生计;乱事平定后,朝廷认为应该加强海防巡守,所以才造了那么多艘船。」

  「原来如此。那还是让朝廷去忙要紧的事吧。」她遥望西南方的大山。「都初夏了,本来我打算初春雪融时便出发,刚好遇上唐老爷子作七十大寿,所以便延迟了,本打算过几天就……」

  她欲言又止。过了几天,他也离开青檀镇了,她为什么会以为他会留下来,然后她就不想出门了呢?

  「你哥哥会让你出门吗?」他问道。

  「我想出门想了好几年,他也拦不住。其实是他过年前成亲了,有嫂嫂帮他洗衣烧饭,我才能放心出门。」她掩嘴笑道:「其实呀,我哥是想要我安分嫁人,但我只要搬出爹的遗愿,他就没话说了。」

  「沙满福怎么说?」

  「做啥提他呀?」她一不小心,扯下了一片树叶,懊恼地道:「他当然不愿我去了,还说他要想办法找香料货源;可他去了几趟巴州,也摸不出头绪,更别说他会去其它地方找货源了。」

  「他们也守心你。」他不得下说。「毕竟一个姑娘家要走出一条香路,谈何容易?甚至一个夏季也可能走不完。」

  「总得先去探路。我也是爱惜性命的,待天冷了,半路就折回;今年走不完,明年还可以走。而且有了经验,知道该带什么上路,走哪一条路径,或许五年,也或许十年,就可以走出一条香路来了。」

  「郁姑娘啊。」他长叹一声。

  「你也不以为然?」她略感失望,听不出他叹气的意思,但仍稳住自己的气势,张大亮晶晶的眼睛看他。

  「不,我想跟你一起去。」

  「啊?」她澄澈的瞳眸里映出了一个同样眸光坚定的他。

  原以为,他也会像常人一样,笑她自不量力,或是极力劝阻她的行动,毕竟她经过深思熟虑,搜集各方资料,也知道这条路不好走。

  耗费的不只是金钱、人力、物力、心力,甚至拭娘家的青春岁月;但一想到能让巴州百姓有更便宜、更上等的香料,这一切就值得了。

  他真能懂她的心愿?

  「你随便说说,哄我开心罢了。」她故作轻松,反正他就要离开了。

  「你不是随便说说,我也不是随便听听。」他语气认真。

  朝廷众臣从来没人提及西南香路的商机,一个没走出过青檀小镇的山村小姑娘竟能为他擘划出一张的蓝图,点燃他的雄心壮志;她的勇气,她的志向,她的决心,在在令他激赏。

  若财库充盈的朝廷不能为她达成打通香路的心愿,还有谁能?

  他的目光不觉变得恳切而热烈,脱口而出:「相思……」

  怎地喊她名字了?她脸蛋一红,立即转过身,蹲了下去,拿起竹枝比划着。「喂,小心别踩到地上我栽的树苗。」

  「是。」终于将梗在喉头的芳名喊了出来,这就像是宣示了他的权:他心情大好,微笑掀起袍摆,也蹲在她身边。

  「咦?」她转头看他,朗朗笑脸近在咫超害她又不好意思看他了。

  「你身上带香包吗?从昨天就透着一股香味。」

  「有吗?我没佩香包。」打从昨天早上拿下香袋后,他一直没再配挂回去。他举起手臂闻了闻,却是怎样也闻不着。「我昨晚抹了身,也换了衣服,难不成是你的橘子香?」

  「不是房间的橘香。」她用同样的话笑他:「你这也是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了。」

  「那你说说,这是何种香味?」

  「我没闻过这种香味。」她不得不凑脸过去,细细嗅闻。「味道很淡,有着透心凉的冷意,好像从千年地底挖出来的冰块,可那香气散到肌肤里,就融成了温润体香,成了你身体的一部分。」

  他知道她在形容什么了,也再度惊叹她对香气的敏锐观察,要是这个天分埋没在这片山野里,实在太过可惜。

  两天的祭天大典里,他终日置身于灵犀香的氛围里,那神圣的清芬早已沁入他的肌肤;记得过去父皇从天首山回来时,身上也带有这个气味,往往要过一两个月才会散去。

  「这是天首山独有的灵犀香。」他不瞒她,告知答案。

  「哇!」她惊奇地睁大眼眸,黑瞳滴溜溜地。「田公子说的是当今皇族祖地天首山所产的灵犀香?」

  「是的。」他真爱看她睁大眼睛的天真模样啊。

  「这不是皇帝他家才能用吗?」她还是难以置信。

  「在京城也买得到。」他撒了个谎。

  「真的?我从来没用过灵犀香。」她转为兴奋,期盼地道:「那我可以托你买吗?会不会很贵?十两银能买到几两香?」

  「我下回过来,再带给你。」

  他下回还要来?她知道自己脸又红了;或许,她不只期待罕见的灵犀香,更期待再见到他翩翩到来的身影吧。

  她又拿竹枝低头挖上了。穆匀珑大胆而态意地看她;阳光明亮,她柔白脸蛋透出娇美的嫩红,就像是一朵为他绽放的火红蔷薇,鲜艳,夺目,芬芳,毫无疑问地掳获了他的心。

  「你昨天本来说要送我半斤立雪香,怎地后来进了门,就忘了?」

  「我急着去唐老爷子那里,一下子给忘了。」她用力戳上,不知道在挖什么洞,语声略带娇嗔:「你若真想要香,自然会讨。」

  「如果我不好意思讨呢?」

  「真正喜欢的人,厚着脸皮也要讨的。」

  「是的,我很喜欢。」他凝望她红扑扑的粉靥,沉稳地道:「所以,我等着你,从昨天等到今天。」

  「你要走了?」她很镇定地问道。

  心情怎能一下子从云端跌落地面?他才语焉不详地说喜欢,然后讨了香,就要回去那好远好远的京城了?

  她不自觉地望进那双始终锁定她的眼眸,喉头梗了一下,就像昨天在唐府大厅忽然不见他人影,有着重重的、说不上来的失落。

  四目相对,安静的山头上,日影跃动;心念也浮动,她所有的情绪皆让一双水灵灵的眸子流泻出来,完完全全让他看到、知晓了。

  「我舍不得走。」他逸出一抹柔笑,情不自禁地伸手揉了揉她垂在背后的长辫子,好似在安抚她惶躁的心情。

  「呀!」她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急忙站起来,将辫子扯回身前。

  「相思……」他站在她身后,竭力抑下再去碰触她的冲动,怕吓着了她,却还是忍不住再度呼喊她的名字。

  「你想看我做的香吗?」她回过头,逸出一抹娇羞的微笑。

  「当然想!」他笑了开怀。

  大片日光洒落山头,小小的树苗经过清晨露水的浇灌,此刻挺直了细干,舒展嫩叶,抬头迎向旭日的抚触,生机盎然,欣欣向荣。

  阿甘嫂打开米缸,舀了好几构米到饭桶里去。

  「小茉,小茉。」郁相甘喊着老婆的小名,蹑着脚尖跑了进来。

  「他们有怎样吗?」阿甘嫂也捏着嗓子小声问道。

  「没有。」郁相甘手脚比划着。「一个坐在桌子这爆一个坐在那边。小思拿出一样香,他就拿来闻,猜里头的成分;不然就是点了香,两个也不多说话,好像在参禅,害我好想敲木鱼给他们听。」

  「是不是他们知道你在外面偷看,所以不讲话了?」

  「我才不偷看!」郁相甘声音大了。「我光明正大走进去,一会儿搬香,一会儿插嘴,教那小子知道还有我这个哥哥在,不敢乱来。」

  「你真是的。难得小思遇上懂香的田公子,让人家聊聊不是很好?」

  「他说不定是包山海派来打探的细作。」

  「你还在怀疑?」阿甘嫂加了水,开始淘米。「我看田公子比包山海更有钱、更有派头,那碎渣请不动他啦。」

  「说的也是。那小子好像会发光,不管站在哪里都很醒目,京城的人都长这样的吗?」郁相甘狐疑地搔搔头,看着老婆倒下洗米水。「你洗这么多米干嘛?也许他们待会儿就走了。」

  「多煮了,留着下顿吃不就得了。」阿甘嫂又淘起第的米。「再说人家帮我们医好阿骡,请吃一顿饭也是应该的。」

  「好吧。」郁相甘又搔搔颈子,小茉说什么就是了。「看他们也不像是坏人,我昨天好像太凶了。可是小茉呀,你看那小子,怎老是直勾勾盯着咱小思?」

  「这跟你看我的眼神一样。」

  「咦?」

  「笨蛋!」阿甘嫂往他身上拍了一个湿手印。「他喜欢咱小思啦!」

  「吓!」郁相甘一惊,非同小可,就在厨房蹦了起来。「不行!他家里做什么营生,人品怎样,爹娘怎样,我们统统不知道。哎唷!也不知道他娶妻了没,我去抓那两尊门神问问。」

  「算了,我昨晚烧水时,问过姓孟的那尊门神了,他就是笑,什么也不说,对主子爷倒是挺忠心的。」

  「这么神秘,还敢喜欢咱小思!我们家的小思可是要嫁给……」

  提到了妹妹的婚事,郁相甘立刻苦恼起来,来回走着,差点踢翻灶边的柴火,他赶忙跳开,敲着脑袋道:「沙伯父跟我提过好几次;还有,满福每回见了我,就要问小思的意思,可是……」

  「唉!小思要是肯嫁满福,早就嫁了。」阿甘嫂摇。

  「唉!」郁相甘也跟着叹一声,十分伤脑筋。「满福人不是不好,伯父伯母人也好,他家有恒产,嫁过去不吃苦,可是、可是呀……」

  「是咱小思太好。」阿甘嫂说了出来。「这么灵秀的人儿,心思比你的头发还细,满福那大而化之的傻性子怎会懂她啊。」

  「我的头发很细吗?」郁相甘拉下一根头发,拿指头抿了又抿,不解地道:「嫁得好就好,还懂什么心思不心思的?」

  「真是奇怪!明明是兄妹,你的心思倒比这只饭桶还粗。」阿甘嫂将饭桶摆上了灶台。「难怪小思可以变化香味,做出一堆奇奇怪怪的香,你还是只会做爹传给你的功夫。」

  「小思聪明嘛,可她总不能不嫁。」郁相甘担忧地道:「每回瞧她在看爹留下来的地图和方志,我就害怕。她该不会真去探那条香路吧?」

  「她也是想完成爹的心愿。」

  「她再怎么聪明,也只是一个姑娘家……」

  「喂,姑娘家不能立大志、做大事吗?」阿甘嫂擦了腰。

  「能,能!」郁相甘赶忙抱住老婆,笑咪咪地道:「像小茉你从小就立下大志,以后长大要嫁给我阿甘,如今终于心想事成喽。」

  「死相啦!」阿甘嫂猛拍他的手背,笑得花枝乱颤。「去,去抓只鸡,宰来请客人。」

  「哇!吃得这么好!」郁相甘不肯放手,一张圆脸埋进了老婆肩窝里。「嘻嘻,还是小茉最好吃了。」

  「臭阿甘,大白天的做什么……」

  娇叱声消失不见,厨房门边的帘子轻轻一颤,随即放下来掩紧了。

  郁相思拿着茶壶,脸红心跳,一转身,却又撞上站在她身后的他。

  「你怎么也来了?」她吓了一跳,声音压得很低,立即挣开他轻扶的手,快步走离帘子,怕惊动里头的人儿。

  「你说要倒茶,我坐着无聊,跟着过来。」穆匀珑如实道来。「瞧你站在门边听得入神,我也不敢打扰。」

  他听去了多少兄嫂的对话?郁相思已是面红耳赤,忙将茶壶放在桌上,快步走出了屋子。

  她没有往右边的制香房,而是穿出竹篱,往溪边走去。

  兄嫂成亲以来,她不知撞过几回他们亲热了。她非礼勿视,非礼勿听,总是自己躲了起来,想也不敢想男女之间的那回事。

  刚才她和他待在制香房里,虽是正襟危坐地焚香、闻香、谈香,但只要她一抬眼,就会对上那双的眼眸;若此刻再教她回去那儿,与他孤男寡女面对面坐着,恐怕会让全身烫热的自己烧了起来吧。

  水声潺潺,长垂的柳条拂过水面,带来一丝清凉意。

  她不必回头,也闻得到身后一直尾随着的灵犀香;两位护卫大哥拉了三匹马和阿骡,正在溪边帮它们洗澡刷毛。

  她挥手跟他们打了招呼,再蹲下来洗手。

  「我在制香房待久了,就会来溪边走走。」她顺便拿水轻拍火烫的脸蛋,跟着溪里她身边的倒影道:「水边多风,可以将沾在头发、身上的细碎香粉吹走。」

  「香粉飘到溪里了。」穆匀珑蹲在她身爆也将双掌浸到溪里,久久不拿出来,微笑道:「这条溪一定很香,就叫香溪吧。」

  「要是溪里都是香粉,鱼儿也活不成了。」

  「沾了香的鱼,就叫香鱼。」

  「怎地胡扯了?」她站起身来,不料一串柳条从她脸上拂了过去,尖细的柳叶痒着她的鼻孔,令她不由得——「嗨糗,嗨糗。」

  「哈哈!」他笑得开心,这两声轻软的喷嚏真是好听啊。

  「你笑什么呀!」她窘得跺脚,干脆躲进了茂密的柳条里。

  「不是伤风吧?」他拨开柳枝走了进来。

  「不是。」柳荫里十分凉爽,交错的枝条遮避了他直视的目光,令她感到自在些了。

  「我家弟弟有个毛病。」她的两声喷嚏引起了他的话题。「每到春天气候稍暖、百花盛开之时,总是鼻塞打喷嚏,十多年了都治不好,什么气味都闻下到,不知道有没有偏方可以帮他?」

  「好可惜。」她语带惋惜。「他闻不到你喜欢的香味?」

  「闻不到。」

  「这方法应该管用。你拿艾草、薄荷、冰片、樟脑,甚至生姜、辣椒,反正越是有气味的越好,全部捣成泥,抹在比线香还细的竹枝上,伸进鼻子里通一通就成了。」

  「这……管用吗?」实在有点骇人听闻。

  「不就偏方吗?我娘都是这样治我和我哥的。」她眨眨眼,笑意甜美。「要不待会儿我帮你捣一盅,给你先试试。」

  「不了。」他敬谢不敏,伸出了指头,笑着往她脸上比了比,

  她疑惑地摸摸自己的脸,竟然就在鼻间摸到了凉凉的水。

  「哎呀!」好丢脸,她窘迫的跑出柳荫。

  正想快步躲回屋子时,小径那头跑来一个人,后面还跟着一顶轿子。

  「小思!小思!」原来是常常过来的沙满福。

  「郁姑娘,我来了!」轿帘掀开,唐友闻也猛挥手。

  穆匀珑走出柳条荫,笑意盎然,踩着稳定的步伐走向屋子。

  今儿的午饭桌上格外热闹,除了郁家三人,还有三个客人,另外两尊门神,则是自个儿端了饭碗到旁边吃。

  「郁姑娘,郁大哥,郁大嫂。」唐友闻捧着饭碗,一副受宠若惊的表情,眼睛却只放在郁相思身上。「让你们请这一顿饭,真是多谢了。」

  「他不知道路,我带他来的。」沙满福面无表情。本想监视唐大少爷,没想到姓田的贵公子还没赚而且还在小思家过了一夜。

  没送小思回家实在失算!他用力捏紧筷子,将一块鸡肉夹得出油。

  「满福哥,你爱吃我家种的青菜,多吃些。」郁相思招呼他。

  「小思知道我爱吃的菜耶。」沙满福得意地道。

  穆匀珑不说话,专心吃饭。

  「今天我来,除了向郁姑娘道谢外,还有一件要事。」唐友闻又道:

  「郁姑娘的做香本领,实在让小生受益匪浅。没想到姑娘能将无形的香味塑成有形的香印,这鬼斧神工的技艺堪称是一绝啊。」

  「滴滴咕咕说些什么啊。」郁相甘觉得听这位少爷说话,好累喔。

  「郁大哥,你们家的好运来了。」唐友闻倒是颇为「敬重」美丽姑娘的兄长。「我爹说,当今皇上今年极可能大婚,他打算准备贺礼。」

  「皇帝老儿什么都有了,还要人家送他东西?」郁相甘扒了一口饭,含糊不清地道。

  坐在门边板凳吃饭的孟敬和潘武瞧了过来,帮主子爷瞪他一眼。

  「唐大人想送香?」郁相思问道。

  「这都要感谢郁姑娘惠赐灵感。我爹昨儿见了你的香印,忽然想到可以做一对龙凤香塔。」唐友闻放下筷子,比了起来。「普通的香塔就是一座小尖塔,没什么特别;既然皇帝是龙,皇后是凤,那就做一、两尺高的塔,各攀一条龙凤在上头,好看讨喜,还能烧出香味。」

  「这么大?要捏塑龙凤在上头,还要送到京城不崩坏,需得好原料和好手工,也需要时间来做。」郁相甘猛吞下饭,注意到了这个话题。

  「请问太少爷,唐大人决定给我做吗?」郁相思先问道。

  「我当然是力劝我爹让姑娘来做这份特别的大礼了。」唐友闻神色慨然,用力一叹。「可昨晚我爹在寿筵提及,宝香堂的包老板立刻说他们会做。我爹想了想,毕竟宫廷大礼兹事体大,他想请宝香堂和郁姑娘个别试做,再做决定。」

  「我不做。」郁相思回答得很快。

  「小思,送给皇帝老儿的大婚礼物耶!」郁相甘有兴趣了。「这是打败宝香堂,让我们郁家扬眉吐气的好机会啊!」

  「哥,只是试做,并不是决定让我来做,我不想花这个功夫。」

  「说不定唐大人喜欢,就让你做了。」

  「哥,这事没那么简单,就像大少爷说的,兹事体大,要做送皇帝的大礼,就得用最好的香料,而且可能一再试做、重做,耗用量大,我们拿得到那么多原料吗?宝香堂不会阻挠吗?好,就算我去海州找香料商,亲自选料买了回来,这;来回,又不知耗上多少时间了。」

  「宝香堂不是大香料商吗?」唐友闻不忍姑娘费心,立刻献计:「这样吧,与其竞争,不如合作,我出面要包老板提供原料,你们两家……」

  「哼骸」接连两个重哼从郁相甘和沙满福的鼻孔喷了出来。

  「这合作……不好吗?」唐友闻不知道说错什么。

  「合作?最后还不是让姓包的强盗整碗端去?」郁相甘气道。

  「唐大少爷,你初来青檀镇,不懂事就别说话。」沙满福很不客气,管他是大官的神气儿子,不过是一个妄想小思的书呆子罢了。

  「大少爷也是好心给我们机会。」郁相思缓颊道。

  「小思,你不是很喜欢尝试做新的东西吗?」阿甘嫂问道。

  「嫂嫂,我想皇帝大婚的贺礼一定很多,说不定就收了起来,或是随便点了。我是做香的人,总希望自己做出来的东西能被好生对待。」

  「先出名再说,还管皇帝老儿烧不烧你的香!」郁相甘急道。

  穆匀珑很平静地吃饭,大家顾着聊天,他也就尽情享用乡野美食。

  「哥……」郁相思顿了一下。「这种锦上添花的事,宝香堂一定很乐意去做,我另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小思!」郁相甘、阿甘嫂、沙满福变了脸色,同声大叫。

  「已经入夏了,我再不走不行了。」

  「小思,你听哥哥说,你一个姑娘家……」

  「哥,皇帝不愁没人送好香给他,可巴州这边的百姓也要好香。」郁相思神情坚定。「不单单是我们用来制香,还有很多入药的香料可以压低成本,这样大家就能安心买药治病了。」

  「阿甘兄,阿甘嫂,沙兄。」穆匀珑慢条斯理地放下饭碗,开口道:

  「请你们别担心,我会陪相思姑娘一起去,确保她一路平安。」

  「吓?」郁相甘和阿甘嫂大吃一惊,有进展得这么快吗?

  沙满福几乎口吐白沫。才一夜之间,就已经风云变色了。

  郁相思也是心脏剧跳,虽说他早先也讲过同样的话,但他就这样在兄嫂面前说了出来,等同宣示了他的承诺。

  从此在那条未知的路上,有他相伴,她终于能实现梦想?

  「郁姑娘要去哪儿?虽千万人,吾往矣!」唐友闻张,他怎地这么辛苦,才从青檀镇追了过来,又不知要追到什么地方去,忙迭声问道:

  「需要马车还是轿子?尽管跟我说,什么时候出发?」

  「我还得帮立雪寺做上二十斤香。」郁相思望向给她承诺的他,回答了唐友闻的问题。「明天做完,后天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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