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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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时,今年别再告诉记宅你的医生未婚夫是我。”

  她白我一眼。

  在过去三年内,朱雯在工作上一碰到些微不愉快,便立刻嚷要嫁宋星路医生,天知道我并没有为此得到艳羡的目光,我得到的是导师与同学的白眼。

  “也许有一日我们会得结婚。”朱雯说。

  “美丽的朱雯,我不爱你,你不爱我,咱们怎么结婚呢?”

  “我们情若兄妹。”

  “我比你小,你在凌展出生,我在下午七时,应当说情若姐弟。这是事实。”

  “你信不信我把这只蛋糕蒙到你面孔上来。”

  “别说笑话,最近事业如何?”

  她不答,在客厅中踱步。新一代的影后不比她们的前辈,以前女明星的香闺要豪华如文艺片布景,白色的家具非得镶一条金边不可,现在朱雯的家装修讲究别致,落落大方,品味上佳。

  她在家的穿戴也极之普通,凯丝咪毛衣,牛仔裤,惟一不同之处是一只钻表,据说是卡地雅董,去年在巴黎出外景时觅得,视之若瑰宝,天天戴着。

  当然我这位小中学的女同学是美丽的,不过自小看惯她为输了场赛跑而痛哭流泪的样子,心内很难产生友情以外的激素。

  而朱雯,虽然口口声声说随时会下嫁,毕竟无此可能,我的宿舍地方浅窄,设备如医院三等病房,只怕她不习惯。

  但这有什么关系,我们仍然情比姐弟,或是兄妹。

  朱雯正向我诉说:“……我告足三个月假,来等这部片开拍,结果一声通知也没有,换了角儿,对方连‘对不起’也省下,你说这一行难不难做?我还是影后哪!”声音越来越脯一双浓眉越来越斜竖。

  我在报纸上看过这段事,因此诧异的说:“但是记者们盛赞你把这件事处理得极之漂亮,一句怨言都没有,还说下次有机会再合作等等。”

  “不然怎么办,你知否潇洒背后是多少眼泪?你知否有多少次我打落牙齿和血吞?”

  我很歉意,作为一个朋友,我并没有给她什么帮助。

  我连忙打醒十二分精神劝慰她,“朱雯,胜败乃兵家常事,你得到的,必然是别人所失去的,或者相反,不必耿耿于怀,你的机会多的是。”

  她坐下来,“我倒不是为失去一次片约而悲哀,我难过此刻女人连诉苦的机会都没有,死都要死得漂亮与不计较。”

  我说:“这是你高贵的选择,你已经得到报酬,记者称赞你倒是小事,你并没有因此树敌才是至高的见识与智慧,当然要比开招待会诉苦超脱一千借,不应埋怨。”

  她一口气喝尽香槟,“是,我在十年的光阴内,早已把自己训练成老江湖。”

  “恭喜恭喜。”我微笑说,“真不容易。”

  “星路,大澄与定华她们,所付出的代价没有我这么大吧?”朱雯用她碧清的大眼看牢我,迫我说老实话。

  “她们付出的代价,未必低于你,所得到的,绝对少于你,满意了吧?”

  她点点头。

  我站起来,“我要到太澄那里去。”

  “不准。”朱雯故意捣蛋。

  “人家也是今天生日。”我披上外套。

  “那我岂不是没人陪。”

  “你那英俊小生靳志良立刻要来报到,不要拒八千里。”

  “谁要他陪,我说过不与同行泡在一起。”

  “这句话好不老土,”我说,“怎么会出自你口,以前贵同行多数没个打算,做一日算一日,的确不是理想的终身对象,此刻靳志良不但一表人才,私生活严谨,更有生意头脑,投资的几问工厂生意蓬勃,他不论才与财,都胜我百倍。”

  “你与他拜把子结成兄弟吧。”朱雯到底对我不客气,“走走走。”

  我乐于遵她的逐客令,告辞下楼。

  在楼下碰见英俊的靳志良。

  他风度翩翩地叫住我:“宋医生。”

  我停下来,只见他手中持着朱雯最喜欢的长茎玫瑰,我拍拍他肩膀。

  “脾气不佳,小心侍候。”

  他苦笑起来。

  老靳追朱雯,不止三四年了。

  我祝他有情者事竞成。

  坐上自行车,我飞踩着到九龙塘那一列老房子去找王太澄。

  二十年前我们国际小学读一年级,第一日老师便宣布:“在这一班里,有四位同学生日在同一天,他们是宋星路。朱雯。王太澄与奚定华。”

  小小的朱雯一直艳压群芳。女同学们都留或长或短平凡的妹妹头,她却梳猪肠卷,长及腰,引来多少妒羡眼光。她们三个一直不和。

  性格上也没有丝毫相似之处,真不知怎么会混在同一天过生日。

  到太澄的家我出了一身汗,这是最佳运动。

  女佣人欢迎我,“宋医生,等了好久。”

  这是她家的老佣人,现在拥有老佣人的千金也不多,大澄是少许特权者之一。

  太澄迎出来,“还早,客人尚未到,进来画室看看我新作品。”

  太澄的画功之差,差过任何黑猩猩一时兴至之涂鸦。

  十年来开过无数画展,被画评人捧到天上去。本世纪除出毕氏就是王太澄女士是旷世奇才,肉麻得读后起鸡皮疙瘩,但聪明的王太澄信之不疑。

  千穿万穿,马屁勿穿。

  她的画且有人高价买去,挂写字楼里,因为她父亲是鼎鼎大名的大贾王某人,办公室或会议室中挂着王的画,王的爹多多少少有点感动,谈起生意,方便一些。

  一次,王殷商同我低声偷偷说:“太澄的画,到底讲啥物事?”

  我只得苦笑说,“画是勿会得讲闲话格。”

  “若果会得讲闲话,依猜伊拉要讲啥物事?”

  我猜它们会得叫救命。

  王殷商又问我:“这种画,到底有啥标准?什么叫好,什么叫不好?”

  看得顺眼。愉快。舒服就是好,怎么没标准。

  太澄的画,一眼看去,观者先是吓一大跳,跟着想哭。难为她的偶像还是伟大的毕加索。

  此时她娇嗔的斜睨我一眼,“上次见面至今,有三个月了吧。”

  “三个月见一次的朋友,也算非常接近。”

  “在这期间,我画了两幅写生。”

  “画什么?苹果?”

  “苹果已被画过一千次。”

  “一千次只要是塞尚,仍使观者着迷。”

  “有几个成名的画家?”太澄笑说,“当然,他们是前辈,前辈的作品我是佩服的。”

  我几乎要把凸出的眼珠推回眼眶中。

  总要老老实实地告诉王太澄:看,王,你没有穿衣服,那些赞美,都是皇帝的新衣。

  谁有这样的勇气,照说我应该这么对她说:太澄,你没有天分,你嫁人算了。

  我认识她二十年,与她又没有利害冲突,感情又好,但偏偏不忍心伤害她。

  我这个虚伪的人。

  可喜的是,四周围的人同我一般的假冒伪善,全部入籍法利赛国,太澄的画秘一直没被拆穿。

  “看,这张如何?”

  我一瞥,心中一阵寒意。

  颜色如一团酱般。

  “有人说像赵无极。”太澄咬一咬画笔,“恐怕是误会了,我用色较艳。”她还不满意呢。

  “另外一幅呢?”我顾左右而言他。

  “在这里,是我最大的作品,两米乘三米半。”

  也只有王殷商的千金负担得起这么大的画室。

  她抬头说:“这个天窗不够大,阳光不充分。”

  “够好了,”我由衷的颂赞起来,“从没见过这么美丽宽敞优雅的画室,谁说画家一定穷?”

  “也许应该住在巴黎,但巴黎没有佣人照顾我。”

  她指着那张墙般大的画问:“星路,我是不是大多产?”

  我避重就轻,“你知道吗,格特鲁德斯但说的:‘如果你面对着一件艺术品,你的掌心会开始湿润,你的心会跳得快些,以及你的呼吸开始会变得更深长。’”

  “是吗,你有这种感觉?”太澄大喜。

  “太澄,你本身本是一件艺术品。”我说。

  她穿着黑丝绒豪华套装,黑色底皮高跟鞋,在家中也化妆得明艳照人,比朱雯更像一个女明星。

  现在你不容易从一个女人的打扮猜测她的身分,不比从前,黑是黑,白是白,荡妇穿旗袍老是不扣领扣,女学生永远穿着小白袜。

  大澄的女佣捧进香槟酒。

  “星路,生辰快乐。”她在我面孔上香一记。

  “你也一样,太澄,祝你的画,呃,进步。”

  “我猜你不能留下来吃饭?”她语气变得讽刺。

  “我还要去奚定华那里。”

  “陪,她。吃。饭?”醋意冲天。

  “不。”我说,“我三个都不陪。”

  “不骗人?”

  “我从不骗你。”但我也没对她说老实话。那些画,那些可怕的画。

  “那个叫你心事重重的病人没有好转?”她忽然问。

  “大澄,我真高兴你记得她,我真为她担足心事。”

  “慢慢来,我爹的一条膀子风湿,看大夫足有二十六年,一点进步都没有,还不是照旧看下去。”

  这是什么样的鼓励,我苦笑。

  “咱们的大明星好吧?”太澄又问。

  “朱雯?”

  “还有谁。”工大澄怪里怪腔说。

  我不由得护着朱雯,“当然,她很好很红。”

  “干吗每次出现都戴双黑手套?”太澄懒洋洋的语气,“黑手党?”

  “现在流行,人人一身黑,停电熄灯,谁都甭想看到谁。”

  “我不准你帮她!”太澄撒起娇泼来,“从小你帮她,问我哥哥借车去按送她到派对——”

  “我何尝不帮你,罢哟。”

  “你为什么要帮我?”太澄立刻警惕起来,“她们说我什么坏话?”

  “谁敢说你坏话?你这么无暇可击的一个人。”我取笑她。

  “那么我们什么时候订婚?”她忽然问。

  “你找到对象你先订,我这里真是十划还没有一撇。”

  她被我气得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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