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当然是极大的善政!有清一代,也常会恩赦天下,不过前朝所记录的赏乡老牛酒的举措,本朝却是从来没有过,而新朝将立未立之即,就有如此善政,当然是难得可贵之至。
这当然不是张华轩的灵机一动。当时清朝虽然四处刀兵,国家极度无钱,要到十几二十年后有海关之利时,清廷年度财政收入才达八千万两左右。而就是这样,在民间也是极度盘苛,地赋虽然始终不多,厘金却是收的沸反盈天,各地粮台,多依仗厘金收入维持。所以淮军所行之处,尽行裁撤厘金卡子,是最难得的善政。
至于地赋,其实也就有限。江北比之江南稍逊,也算当时的富庶地界,不过每亩收入,也就一千多大钱,以堪定的江北所有的田亩全收地赋,一年收入不到百万,若无厘金,收田赋也只能说是小补而已。
淮军掌握淮安之初,厘金算是收入重点,地赋可以适当减免,厘金卡子也废弃不少,然而还是略加征收,不无小补。到了现在,很多新打下来的地方为了收拢人心,不但没有厘金,连地赋也加恩免征。比如徐州,就先免了三年地赋,给百姓恢复元气之用。
以张华轩的认识,当时大而无当的所谓占全球五分之一的GDP全无用处,国家照样精穷,清晚期时不向列强的银行举债国家就几乎无法维持,泱泱大国竟致如此,当是秉政者太过无用所致。
所以新朝一立。财税措施当然要改革,而且也不是从土地上想办法。在农民身上克扣,终究是极有限的事情。而真正得以富国富民的,当然还是工商。而工业之兴盛,就得民间有相应地购买力,罢废田赋厘金,作养百姓元气,也是藏富于民,到时候,自然大江小河汇集成流。国家财力。就可以从工商中来。所以天下一安定,首先保住政府与军队这一块,其余就是要多加恩赏给民间,再者。就是教育上用钱了。
这些都是早就谋划好的,今天当众说出来。不过是场面凑巧。倒不是刻意为之。
如此一来,由丁宝桢与周攀龙领队,各人就要代苏北与皖北百姓一起叩谢大帅恩德。淮安规矩,平时是不讲跪拜的礼节,大帅不喜欢人跑拜,这可以说是张华轩的一个小小笑话儿,清季时礼节很是慎重,满洲贵胄更是讲究。哪怕亲兄弟又是亲王间说话。该有的礼数一条也不能俭省,断没有随意的说法。大帅这一条喜好,可教各人并不钦佩。
当下周攀龙也不理会张华轩的示意,只是微笑道:“下官这一回却不能不行礼了,海州百万生民,大帅这一番举措,便使多少人家得实惠,下官身为亲民官,不能不谢一回。”
说罢跪地,到底行了一礼,才又起身。诸官在房内也是一通乱,照例也行一礼,才又起来。
诸人如此,也算是积习难改,而且个顶个的高兴,仿佛行礼是相关国计民生一般,张华轩虽然贵为大帅,却也着实拿这种积弊没有办法,只能苦笑摇头,只待将来从容改之罢了。
初夏天气,并不很炎热,这花厅也甚大,四周窗子都打开,只留一层薄纱防蚊子,凉风习习徐徐而入,倒也爽利愉快。
张华轩心情也甚是愉快,不觉摇着扇子笑道:“赐一些布算不得什么,以后慢慢儿来。总要理出贫户,军户,老而无养的孤寡,将来年年月月俱有官府给予养家糊口的米粮,逢年过节,也要有恩典给他们,现在银子不凑手,淮安那里地铸银局铸地银圆再多,也经不起这么花费,总待十年二十年后,能把这件事行之全国。”
这一席话,算是诸座俱惊,继而以喜。但凡读书人无不羡慕三代之治的,而孟子所谓老有养,幼有教,以张华轩在淮安兴教育的做法,幼有教早就可行了,将来推广全国更是好大事业,各人都知开国极难,汉光武七年平定天下,而治天下三十余年后犹自感叹百姓尚未全部温饱,这可见治理天下的难处。而淮军这一边厢还在打仗,那边却是蒸腾日上地国力,现在以这么点地方就能办理这些大事,得了天下如果真能如张华轩所言这般行事,各人都是开国从龙勋臣,将来吏笔有云,张华轩固然可比三王,而麾下臣子,名声又岂是平常历朝各代可比?
各人想到这里无不大喜,颂圣之语更是层出不穷,如潮而出。
张华轩倒是浑不在意,这一点国家福利说起来当真算不得什么,后世诸国只要不是穷极或是恶极了的,无不有之,现在做这样地事当然还只是空谈,不过他自信只要秉持国家大政日久,这件事终究是做得地。
这一番算是志得意满,席散之后众官却不曾各回自家,而是留在衙门里伺候,富贵之家自然有人带着铺盖来,打打地铺也不算苦楚,倒是贫门小户出身的不备于此,这一夜也只能饶室徘徊苦候了。
无论如何,前方要有大战,不要管昨夜如何畅论政务,举席欢畅,想到明早必有与英夷的大战,最终还会心中惶惶不安,想想大帅就在此处,倒不如紧紧跟随,一则感觉更加安全,比在家里困坐要好的多,二则也能落个擎天保驾的名声,一举两得,甚是便宜。
只是这一夜份外难过,比诸平常夏夜难熬的多,蚊虫极多,加上心绪不安,经常有三五人起来,然后密语窃窃,聊起晚间政务举措,自然不免得兴奋,不过再想起明日战事,又是惶恐不安,种种情状,难以尽述。
反而到了天色微明时分,不出意料海边那里又传来隆隆炮声,各人反而定了心一般,又仿佛终于有一块石头落了地一样。
张华轩却是一夜好睡,旁人委屈也委屈不着他,而且他知道英军战力与淮军战力的对比,今天这一战断然没有问题,所以睡的甚是安然,到得清早时犹自未醒,倒是炮声隆隆,把他吵醒。
他知道当时地海陆军配合之法,不外乎是大炮打击要塞,覆盖火力压制后,陆军以小艇冲岸,然后配合舰炮彻底扫平炮台,这样,就先立足不败之地,海军戒备海上退路,陆军则可以一直向前,以当时英军战力,扫荡落后地半开化国家,自然无往不利了。以一个加强旅两千多陆军攻击武备空虚的海州,这一次算是英军格外看地起了。
淮军要塞虽然炮台诸多,不过并没有照张华轩开始的设想配置起相应的兵力与火炮,总归是北伐事急,一心要在英法诸强投入更多兵力舰队来中国之前,把中国的事先弄好。结果还是不能如愿,如果一意拼力抵抗,固然能把英军挡在海上,然而凭现在的火炮与军舰实力的对比来说,要塞占的便宜不大,如果没有充足的火炮与兵力,当然还是要亏上血本才行。与其这样,不妨纵敌先入,然后在挑好的地点好好打一场。
事情布置的妥当了,自然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地方。起床之后,在海州没有什么紧急公务可见,也不需要接见官员将领,于是索性偷得浮生半日闲,洗漱早点之后,召来丁宝桢,两人对坐下棋。
张华轩的围棋算是屎棋,丁宝桢当然也不是国手,翰林出身,却还是要比张华轩高上不少,于是让子并复让先,两人都是认真脾气,议定之后不再相让,倒也是争的激烈,下的甚是投入。
一局棋下了近两小时,算是酣畅淋漓,然而轰隆隆的炮响,却也是突然停住,不再听闻。
张华轩算来是赢了不少,这一次当真愉快,于是一边算子,一边微笑道:“看来咱们的军令部长还是颇有些慌乱啊。”
按照丁宝桢的棋力,原本也不至于如此惨败,这自然是归咎于前方战事。他倒也坦然,翻着白眼对张华轩道:“大帅却是在学谢安,静待小儿辈破敌吗?”
“我怎么敢比肩前贤?”张华轩摆手谦虚,他一向并不谦虚,这也是难得,倒弄的丁宝桢极其诧异。
他却不知,张华轩对谢安的所谓破敌当真鄙薄的很。种种安排并不到位,前方当真是战事不定,而考究起来,谢公下棋也是强做镇定,心里没底的很,不然,也不至于听到喜讯就失态了。
他神情淡然,又带着点疲惫,只道:“一会听捷报吧,然后我回徐州,你到淮安,至于英夷俘虏我也不见了,这些洋鬼子面目可憎言语无味,一定会吵个不停,先关在海州镇吧,只要交待好左宝贵,不能虐待,各国领事使节甚至商人,都能随意进入探视,落个好名声,等着再谈判就是了。”
丁宝桢当然无甚话说,而张华轩却又发狠道:“不过若是他们不要面子,那就再打过好了,海州一战,但愿能给他们一点思索余地,不要把我们看的太扁,谈好了,就一切都好,谈不好,我也不是道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