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住她的这个人手劲很大,白苏能感觉的出对方一定是一个男人。挣扎间她有些怕了,这黑乎乎的夜简直就是杀人行凶的最佳遮蔽。
直到转过了一个转角,再也看不见储药司的偏门后,她身后的人才松开手。
冰冷却清新的空气一刹那间灌满了白苏的心肺,她大喘着气,转过身来,想看清对方。
然而,眼前之人的扮相却让她惊住了。
这人蓬头垢面,脸上脏兮兮的,黑暗下只能依稀看得出雪白的眼珠。身上的衣服虽能蔽体,却也是破破烂烂,很多黄白的棉絮都从布料里露了出来。一阵风刮过,这些棉絮就像随时可以飞开一般。他分明是一个乞丐。
白苏警惕地盯着他,一直处于防范状态。看得出这个乞丐并没有恶意,若是有恶意早就在刚才顺势勒死她了,哪儿还会让她有机会转过身来看清他的面容。现如今她又是男人打扮,也没了色相,如此想来,这可怜的乞丐恐怕只是想讨口饭吃。
好长一段时间的僵持,乞丐什么都没说,只是打量着白苏,目光中像是在确认什么。
白苏迎着他的视线,忍不住问道,“你——我们认识吗?”
下一刻,霹雳一般的念头闪过白苏的脑海,她眼前一亮,激动又忐忑地问道,“平安?!你是平安??”
乞丐大吃一惊,他嘎了嘎嘴巴,眼睛里蒙上了泪,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平安!真的是平安!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天华呢?天华没和你在一起吗?”白苏一把抓住他,急切担忧不已。
乞丐甩了甩脑袋,猛地推开白苏,推得白苏连连向后踉跄了好几步。等她再回过神来,乞丐已经转过身去跑出了好远。
“平安!”她向前追了几步,却根本比不上男人的速度,最后不得不停下来。
看着平安仓皇逃去的身影,白苏陷入了深深的恐惧,她只知道慕天华于殿试中落榜,却不知道接下来都发生了什么。如果那人真是平安,他为何会落魄至此?他们主仆二人为什么还要逗留在京城,不回戊庸呢?许许多多的疑问坠得白苏头昏脑涨,她在宫墙外来回踱步,早已将回太医院这事抛在了脑后。
天上开始浓云密布,将本就黑暗的夜渲得更加漆重,恍若山雨欲来的前兆。突然间,嘉和殿的万字纹红漆窗被大风吹开,咣当咣当地撞着墙壁,声音惊悚怵人。
“来人呐。”慕安被这声音吵醒,他非常不满地低喝了一声,“孙福连!”
空空荡荡的大殿中没有任何人答话,风愈加大了,木窗棱碰撞的声音也越来越响。这些狗奴才,都是怎么当差的!慕安只得自己起身前去合窗,他靸上鞋,拖着龙纹长袍,甫一抬眉竟看见大殿的尽头矗立着一尊凝滞的身影。
“是谁!”他颤抖着高声问道,那身形却一动不动,被屏风投下的黑影罩着,阴森极了。
慕安定了定睛,惶惶然地复问了遍,“是谁!报上名来!”
呼啦啦又一阵风起,玉石做墩的屏风都被吹倒在了地上,那人终于从阴影中现出了面庞。
慕安看着对方惨白至极的面容,惊得向后倒去,口中稀里糊涂地喃喃道,“母后——是你吗,母后——”
轻轻的脚步声开始响起,那人向前踱起了步子,后摆的衣料拖在地上,簌簌的,簌簌的。她渐渐近了,慕安惊恐地伸出手,想拦住她,“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我的儿,你怕什么?”
“母后,我已经为您报仇了!慕封已经被我处罚,他这一生都见不到天日了!”
“我的儿,你明知道给我下毒的人不是慕封。为娘为了将你送上皇位,什么都做得出。你千万要坐上皇帝的位子,否则我死不瞑目啊!”
“母后您放心,我已经是皇帝了,我已经是了!请您离开,请您安息!”慕安听着对方凄厉的哭诉,实在承受不住这份惊悚,他挥着手臂,企图赶走那萦绕不去的身影。
突然间,另一阵雄浑的大笑响彻大殿,慕安转身望去,只见先帝就站在大敞着的木窗前。
“父皇!”
“慕安,这皇位是属于我们的,你要坐稳,要坐稳啊!倘若你丢了它,阴曹地府之下,我都不会让你好过!”
咔擦一声响雷,夜幕上金蛇狂舞,迤逦而下,照亮了大半个夜空。慕安突然大喊了一声,猛地坐直了身子,冷汗如走珠般从额上滑下。
孙福连听见皇帝这声惊叫,连忙叫宫人掌了灯,自己挥着拂尘快步赶了进来。
“陛下是被梦魇着了,不打紧,老奴这就传安神汤来。”孙福连一边给慕安顺气,一边唤来下人去索汤药。
慕安还心有余悸地环视着嘉和殿里的一应摆设,万字纹红漆窗关得紧紧的,山水泼墨的屏风也矗立着,殿里根本没有任何异样。
当真是个梦。
他长舒了一口气,试图平复慌乱的心跳。
过了一会儿,他的精神气力恢复了些,今夜他已不敢再睡,便靸上鞋,打算出殿走走。
孙福连赶紧跟上去,慕安走得奇快,他不得不小跑着跟上,“陛下,外头打了明雷,眼瞅着就要下雨了,还是别折腾了,当心冻着身子。”
慕安不听他的劝,执意走出了嘉和殿。转眼间一溜跟班的奴才都聚集起来,跟在了慕安身后。大雨从天而降,如天神用瓢泼水一般,孙福连撑着硕大的油伞,亦步亦趋谨慎小心地护着慕安的身子。
走出去好远后,一直沉默的慕安才终于开口,“孙公公,屏退其余人,朕有话问你。”
孙福连愣了一下,接道,“这么黑的天,还是叫侍卫们跟着陛下稳妥。”
“按朕说的做。”
孙福连只好照办,挥了挥手,一声吆喝,那些跟在他们身后的侍卫宫人就都退出了数步开外。
“孙福连,长久以来,朕都知道母后对你青睐有加,想必很多事情她老人家都会告诉你吧。”
“太后金贵之身,老奴只是尽自己的本分,若说得到太后青睐,实在是老奴的福气。”孙福连不清楚慕安的意图,只能谨慎回答。
“休要与朕说这些冠冕堂皇之言,朕且问你,母后之死究竟为何?!”
又一声响雷炸在耳畔,伴着慕安的问话,孙福连不禁打了个哆嗦。他不敢抬头去看慕安的神情,但他猜得出,如果他遮遮掩掩,那慕安会比这天上的金雷还要可怕。
他将一切都坦白了出来——有人企图毒害太后,太后将计就计嫁祸给慕封,自取灭亡。
慕安虽然心里早有准备,却还是在听到这一连串的真相后不能自持。都是他自己没用!是他年轻之时太过心慈手软,无数次地放过慕封,无数次地给他机会加害于自己!他就算有治国之才又有何用?做不到铲除异己,就只能被异己所害!
慕安攥紧了拳头,数点飞雨溅落在他的袖口,打湿了上面的龙纹。
他的眼前还有一件更加棘手的事情,那就是戊庸城的慕家。如今的宫廷里,只有他一人知道戊庸的慕家才是高祖留下的正统血脉,他该如何处理这个家族才不致打草惊蛇呢?他知道此事不能操之过急,也必须要选好忠于自己的下属去办这件事,否则稍有不慎,乾坤颠覆。
深思熟虑间,慕安已经走出了很远,那些侍卫宫人都远远地跟在他身后,不敢怠慢,也不敢太过上前。慕安停下脚步,见雨势变大,便问向孙福连,“这附近是哪座宫殿?”
“回陛下的话,前面不远就是白主子的清雅殿了。”
慕安略微沉吟了一下,“白芷。”似乎自他登基以来,白芷就称病歇养在清雅殿内,他又忙于国事,平时只能抽出一点工夫去看看皇后和宁嫔,也就再无时间顾及她。既然上天安排他走到了这里,不如就进去看看,慕安吩咐了一句,孙福连立刻挥了挥手,示意身后的随从都跟上前来,摆驾清雅殿。
“圣上——”
孙福连抬高了声音正要通传,却被慕安止住,“不要高声,别惊了睡着的人。”
说着他抬起手腕,沉稳地叩响了清雅殿的院门。
高大的铜门被缓缓拉开一条细缝,里头的小厮睁着迷蒙的睡眼,只看到外头静伫着一位浑身湿透的年轻男子。
“谁呀?这么晚了。”雨声噼啪,时不时还夹着小米粒般大小的冰雹,砸的脸上微疼。小厮十分不耐烦,问话间,又打了一个哈欠。
白苏抬起头,望着暗暗的牌匾,深吸一口气,低声问道,“请问白決公子是否在贵府?”
小厮眨了眨眼睛,上下打量了白苏一番,音调高了几许,“你是谁?找我们大少爷做什么?”
果真如此!白苏暗惊暗喜,与她一见如故的白決真的是白家人!
“劳烦兄弟帮我通传一声,我想求见你们大少爷。”白苏拱了拱拳,对这个小厮十分礼貌。
小厮挥了挥手,“大半夜的,人都睡了,明儿再来!”语毕他就使了劲儿,打算关门。
“等等!”白苏猛地抵住铜门,铜门上传来的冰冷让她一阵寒颤,她抖着声音严肃道,“我是太医院的人,太医院里出了大事,上头让我立刻来见白決。”
小厮一听,对方提到了太医院,他立刻不敢怠慢,匆匆跑进府去。
白決已经睡下了,他听闻太医院出了事,连忙披起长衣,撑着伞匆匆赶了出来,想探个究竟。
小厮走后,白苏退后了几步,走下台阶,任由大雨一遍遍冲刷着身子。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高大铜门上的牌匾,心中翻涌不停的热浪早已将寒意驱散。
白府。
京城首屈一指的医药世家,令父亲魂牵梦萦的家。
她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