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宫西殿议政厅,小盘高踞三级台阶最上一层的龙席,负责文书纪录的李斯的席位设于他后侧。次一层坐着太后朱姬,其他大臣分列两旁,席地而坐。一边是吕不韦、蔡泽、王绾和蒙骜,另一边是徐先、鹿公、王龁三人。当讨论到郑国渠一事,昌平君神色凝重地进来禀告,说项少龙有急事求见,众人大感愕然。小盘自然心中有数,立即命昌平君传召项少龙。
项少龙昂然进厅,行过君臣之礼,把整件事陈说始末,然后道:“此事本属臣下职权范围内的事,可是吕雄口口声声请吕相评理,由于事关吕相清誉,臣下不敢私自处理,故报上来望由储君、太后和吕相定夺。”
吕不韦气得脸色发青,大怒道:“混账家伙现在哪里?”
只听这么一句话,可知吕不韦的专横。在眼前情况下,理该在身为储君的小盘表示意见,方轮得到其他人说话,吕不韦如此霸气迫人地发言,已犯不分尊卑先后之罪。而他虽然表示出对吕雄的不满,却仍是以家长责怪下辈的口气,非秉公处理的态度。
小盘早有准备,从容道:“右相国请勿动气,首先让我们把事情弄个一清二楚。”转向朱姬道:“太后!王儿这么做对吗?”
朱姬望着阶下傲然挺立的项少龙,凤目射出无比复杂的神情,又瞥了正瞪着她打眼色的吕不韦,幽幽叹道:“照王儿的意思办。”
在这种情况下,她只有自己的爱儿。鹿公徐先等露出讶异之色,想不到年轻的储君,竟有应付复杂危机的大将之风。任何明眼人都可看出,此事牵涉到吕不韦和项少龙的斗争,事情可大可小。
小盘压下心中兴奋,不理吕不韦,向项少龙平静地道:“吕邦所以尚未犯下淫行,是因及时被人揭发,故尚未得手,此乃严重罪行,不知项卿家是否有人证?”
项少龙道:“受害夫妇正在厅外候命,可立即召来,让储君问话。”
蔡泽插入道:“储君明鉴,此等小事,尽可发往都律所处理,不用劳神。微臣认为当前急务,应是弄清楚吕副统领是否出于误会,一时意气下与项统领发生冲撞,致冒犯项统烦。都骑都卫两军,乃城防两大支柱,最重要是以和为贵,化干戈为玉帛,请储君明察。”
这番话摆明帮吕雄,蔡泽乃前任宰相,地位尊崇,换过在一般情况,小盘会给他一点情面,但现在当然不会就此了事。本要发言的徐先和鹿公,一时间只好把到咽喉的话吞回肚内去。
吕不韦容色转缓,当其他人除李斯和项少龙外,均以为小盘会接受蔡泽的提议,未来的秦始皇一拍龙几,昂然长身而起,负手步下龙阶,直抵朱姬席前,冷然道:“蔡卿家此言差矣!我大秦自商鞅变法,将兵谨遵军法,禀守尊卑之序,故能上令下行,士卒用命,使我军纵横无敌,称雄天下。”再移前步下最低一级的台阶,锐目环视众臣,从容自若道:“若有人违反军法,公然以下犯上,而我等却视若罔见,此事传开去,对军心影响之大,谁能估计?故对此事寡人绝不会得过且过,如证实吕副统领确有犯下此等重罪,定须依军法处置,不可轻饶。”
厅内人人听得目瞪口呆,想不到仍是个大孩子的储君,如此侃侃而论,言之成理,充满一代霸主的气概。吕不韦和朱姬像首次认识小盘般,愕然听着。只有俯头作卑微状的李斯眉飞色舞,因为两番话的撰稿人是他。
鹿公振臂喝道:“好!不愧我大秦储君,军令如山,赏罚分明,此正为我大秦军屡战不败的凭依。”
小盘微微一笑,见人人目光全投在自己身上,不由一阵心怯,忙回到龙席坐下,稍有点泄气地道:“众卿有何意见?”
蔡泽被他间接臭骂一顿,怎敢作声?噤若寒蝉地垂下头。吕不韦虽心中大怒,对“儿子”又爱又恨,终还是不敢当众人公然顶撞他,而事实上他亦心知肚明小储君言之有理,惟有往朱姬望去,希望由她解围。
朱姬明知吕不韦在求她相帮,若换过不是项少龙,她会毫不犹豫地这么做,现在只好诈作视如不见。
蒙骜干咳一声,发言道:“少龙和吕副统领,均是微臣深悉的人,本不应有此事发生。照微臣猜估,其中可能牵涉到都骑都卫两军一向的嫌隙,而由于两位均上任未久,一时不察,致生误会,望储君明鉴。”
朱姬终于点头道:“蒙大将军之言有理,王儿不可鲁妄行事,致伤军中和气。”
吕不韦见朱姬终肯为他说话,松一口气道:“这事可交由本相处理,保证不会轻饶有违军法的人,储君放心。”
小盘、项少龙和李斯三人听得大叫不妙,一直没有作声的徐先长身而起,走到项少龙身旁,淡然道:“微臣想和少龙到外面走一转,回来后始说出心中的想法,请储君赐准!”
除项少龙三人外,其他人大为错愕,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项少龙欣然随徐先去后,王绾待要趁机说话,给小盘挥手阻止道:“待左相国回来再说。”
王绾想不到小盘如此威霸,只好把说话吞回肚内去。议政厅在奇异的静默里,众人不由把眼光投到未来的秦始皇小盘身上,首次认识他般打量。他仍带童稚的方脸露出冷静自信的神色,坐得稳如泰山,龙目生芒,教人摸不透他心内的想法。朱姬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的儿子长大了,这些天来,她正如项少龙久旱逢甘露的形容般,与嫪毐如胶似漆,旦旦而伐,极尽男欢女爱,好借**麻醉自己,避开冷酷的现实。在她传奇性的生命里,最重要的四个男人是庄襄王、吕不韦、项少龙和眼前的爱儿,命运却使她与他们形成复杂难言的关系。尤其是吕不韦下毒手害死庄襄王,使她不知如何自处,令她愧对小盘和项少龙。最要命的是切身的利益迫得她不得不与吕不韦联成一气,力保自己母子的地位。只有嫪毐能令她忘掉一切。在这刹那,她直觉感到与儿子间多了一道往日并不存在的鸿沟,使她再难以明白自己的储君儿子。
吕不韦则更是矛盾,一直以来,他和小盘的“儿子”保持非常亲密的关系,对他戳力栽培,望他成材,好由父子两人统治大秦,至乎一统天下,建立万世不朽的霸业。这亦是他要不择手段置项少龙于死地的原因,他绝不容任何人瓜分了小盘对他的敬爱。可是他却从未想过小盘会因王权而与他发生冲突,在这一刻,他却清楚地感觉到。他此时仍未看破整件事是个精心设计的布局,只以为小盘在秉公处理突发的事件。吕雄的无能和愚蠢,他早心中有数,否则不会以管中邪为主,吕雄为副。诸萌命丧于项少龙之手,对他的实力造成严重的打击,使他在人手上的安排上阵脚大乱,现在终给吕雄搅出个难以收拾的局面来。他此际心中想到唯一的事,是杀死项少龙,那他的霸业之梦,再不受干扰。
至于蔡泽和王绾两个倾向吕不韦的趋炎附势之徒,则有如给当头棒喝,首次认识到小盘手上操纵的王权,始终凌驾于吕不韦之上,不是任由太后和权相操纵。随着他的成长,终有一天他会成为主事的君王。
蒙骜的想法却较为单纯,他之所以有今天,全拜吕不韦所赐,对吕不韦死心塌地,现时他手中兵权之大,比之王龁有过之无不及,成为吕不韦手上最大的筹码。无论发生什么事,他只会向吕不韦效忠。
王龁的想法则比他复杂多了,这位秦国的大将军是个扩张主义者和好战的军人,只有南征北讨,方可使他感到生命的意义。此令他逐渐靠向吕不韦,因为在吕不韦胆大包天的冒险精神下,使他可以尽展所长,东侵六国。但忽然间,他体会到尚未成年的储君,已隐焉表现出胸怀壮志、豪情盖天的魄力和气慨,使他不得不重新考虑自己的立场。
鹿公乃军方最德高望重的人,是个拥护正统的大秦主义者,打开始便不喜欢外人吕不韦。且由于项少龙的关系,使他释去怀疑,深信小盘乃庄襄王的骨肉,现在见到小盘表现出色,更是打定主意,决定全力扶助未来的明主。
殿内众人各想各的,一时间鸦雀无声,形成怪异的气氛和山雨欲来前的张力。顷刻后徐先和项少龙回来,项少龙到了王龁旁止立不前,剩下徐先一人直抵龙阶之下。
徐项两人施礼后,徐先朗朗发言道:“禀告储君太后,微臣可以保证,此事非关乎都骑都卫两军的派系斗争,致生误会冲突。”
吕不韦不悦道:“左相国凭何说得这么有把握?”
徐先以他一向不亢不卑、潇洒从容,令人易生好感的神态道:“吕邦在咸阳街头,曾当众调戏人家妻子,为微臣路过阻止,还把吕邦训斥一顿,当时已觉吕邦心中不服。刚才微臣往外走上一转,是要看看那对小夫妻是否微臣见过的人,现经证实无误,可知此事有其前因后果,不是都骑里有人诬害吕邦,制造事端。至于吕雄硬闯都骑衙署,强索儿子,先拔刀剑,以下犯上一事,更是人证俱在,不容抵赖。”
众人至此方明白他往外走一转的原因,蒙骜也哑口无言。吕不韦则恨不得亲手捏死吕邦,经徐先的警告,这小子仍是色胆包天,干出蠢事。
小盘冷哼一声道:“吕邦是要在事后杀人灭口,故敢如此不把左相国的话放在心上。”
众人心中一寒,知道年轻储君动了杀机。此正是整个布局最微妙的地方,由于有徐先的指证,谁都不会怀疑是荆俊蓄意对付吕雄父子。
朱姬蹙起黛眉,沉声道:“吕邦是蓄意行事,应无疑问,可是左相国凭什么肯定吕雄确是首先拔剑,以下犯上?”
徐先淡淡道:“因为当时嬴盈和鹿丹儿均在场,可作见证。”
鹿公一呆道:“小丹儿怎会到那里去?”
吕不韦冷笑一声道:“确是奇怪之极,不知少龙有何解释?”
众人的眼光,全集中到立于左列之末的项少龙身上。
徐先道:“微臣早问过少龙,不若把昌文君召来,由他解说最是恰当。”
小盘下令道:“召昌文君!”
守门的禁卫立时将上谕传达。候命厅外的昌文君走进殿来,下跪禀告,把嬴盈和鹿丹儿守在宫门,苦缠项少龙比斗一事说出来。
吕不韦的脸色变得难看之极,扑将出来,下跪道:“储君明鉴,吕雄如此不分尊卑上下,违抗上级命令,微臣难辞罪责,请储君一并处分。”
项少龙见吕不韦把事情揽到身上,不知如何应付,朱姬是不会容许小盘令吕不韦难以下台的。朱姬果然道:“相国请起,先让哀家与王儿说几句话,才决定如何处理此事。”
吕不韦心知肚明朱姬不会让小盘降罪于他,仍跪在地上,“痛心疾首”地道:“太后请颁布处分,微臣甘心受罚!”
朱姬见他恃宠生骄,心中暗骂,偏拿他没法,低声对小盘道:“右相国于我大秦劳苦功高,更由于日理万机,有时难免管不到下面的人,王儿务要看在相国脸上,从宽处理此事。”
小盘脸无表情的默然不语,好一会后在众人期待下道:“既有右相国出面求情,吕雄父子死罪可免。但此事关系到我大秦军心,凡有关人等,包括吕雄在内,全部革职,永不准加入军伍。吕邦则须当众受杖五十,以儆效尤。管中邪身为吕雄上级,治下无方,降官一级,至于统领一位,则由项卿家兼任,右相国请起。”
朱姬固是听得目瞪口呆,吕不韦亦失了方寸,茫然站起来,一时忘掉谢恩。项少龙趋前跪倒受命,暗忖这招连消带打,使自己直接管治都卫的妙计,必是出自李斯的脑袋。
小盘猛地立起,冷喝道:“就如此决定,退廷!”
众人忙跪倒地上。小盘把朱姬请起来,在禁卫和李斯簇拥下高视阔步的离开。项少龙心中涌起怪异无伦的感觉,同时知道厅内一众秦国的重臣大将,如他般终于体会到“秦始皇”睥睨天下的气魄和手段,而他却只还是个未成年的大孩子。
项少龙为怕给鹿丹儿和嬴盈再次纠缠,故意与鹿公、徐先、王龁等一道离开。
踏出殿门,吕不韦和蒙骜在门外候着,见到项少龙出来,迎过来道:“这次的事,全因吕雄而起,储君虽赦他的死罪,本相却不会对他轻饶,少龙切勿把此事放在心上。”
鹿公等大为讶异,想不到吕不韦如此有度量。只有项少龙心知肚明因吕不韦决意在由后天开始的三天田猎期内,务要杀死自己,故意在众人前向他示好,好让别人不会怀疑他的阴谋。当然,那个由莫傲和管中邪两人想出来的杀局,必定是天衣无缝,毫无破绽痕迹可寻。
项少龙装出不好意思的样儿,歉然道:“小将是别无他法,吕相万勿见怪。”
吕不韦哈哈一笑,与鹿公等闲聊两句,亲热地扯着项少龙一道离宫,气得守在门外的鹿丹儿和嬴盈只有干瞪眼的份儿。看着吕不韦谈笑自若,像没有发生过什么事的神态表情,项少龙不由心中佩服。笑里藏刀最是难防!
吕不韦坚持送项少龙一程,后者欲拒无从下,惟有坐上他的豪华座驾。
车子经过大致完成,只欠些修饰的新相国府,吕不韦踌躇志满地指点道:“田猎大典后,我会迁到这风水福地来,此为咸阳地运的穴眼,不过邹老师却说由于天星转移,八年后地气将会移进咸阳宫上,哈!正是储君加冕的时刻,多么巧!”
项少龙对风水一窍不通,对历史却有“未卜先知”的能耐,闻言呆起来,对邹衍的学究天人,更是惊叹。
吕不韦伸个懒腰,笑道:“有八年当头的鸿运,可给我完成很多事。”
项少龙不由心中佩服,吕不韦刚打了一场败仗,眼下却像个没事人般,一副生意人的本色,不怕赔本的生意,只要能从别处赚回来就行。
吕不韦忽然探手亲切地搂他的肩头,微笑道:“新相府万事俱备,只欠位好女婿,少龙明白我的意思吧!现在你见过娘蓉,还不错吧!我吕不韦最疼惜是这宝贝女儿。”
项少龙心中暗叹,这将是最后一次与吕不韦修好的机会。以大商家出身的秦室权相,最初是因利益与他拉上关系,亦因利益而要以辣手对付他,现在再次把他拉拢,仍是“利益”两个字。他可说是彻头彻尾的功利主义者,只论利害关系,其他的可以摆在一旁。换过别人,遭到刚才的挫折,多少会有点意气用事,他却毫不计较,反立即对项少龙示好。以此类推,即使成为他的女婿,又或像小盘的“亲生骨肉”,在利害关系下,他均可断然牺牲,吕雄正是个例子。项少龙直觉感到,吕不韦不但要通过小盘把秦国变成他吕家的天下,说不定还会由自己来过过做君主的瘾儿。
吕不韦见他没有断然拒绝,只是沉吟不语,还以为他已心动,拍拍他肩头道:“少龙考虑一下,下回给我一个肯定的答案。无论如何,吕雄的事不用放在心上。”
马车停下来,原来已抵达衙署正门。项少龙道谢后走下马车,心里明白,吕不韦将会于田猎时再问他一次,若答案是“否”的话,会按照原定计划在田猎时对付自己。
回到衙署,人人对他肃然致敬,项少龙想到这回不但小盘立威,自己亦在都骑军内立威,以后指挥起这些出身高贵的都骑,试问谁敢不服?滕翼和荆俊早回到署内,三人相见,禁不住大笑一番,畅快至极。吕雄的政治前途就此完蛋,实比杀他更令这满怀野心的人难过。
滕翼笑罢,正容道:“这次连带将管中邪都给害了,管小儿必定心中大恨。”
项少龙苦笑道:“有一事将会使我和他更是势成水火,因为吕不韦刚向我重提婚事,限我在下次见他时答覆。”
荆俊眨眼道:“吕娘蓉可算美人胚子,不若把她娶过来玩玩,先报点仇。”
滕翼怒喝道:“你当你三哥是什么人?”
荆俊立时闭口。
项少龙叹道:“这事确令人头痛,坦言拒绝的话,吕不韦可能受不了,不过亦顾不得那么多。”
滕翼待要说话,近卫来报,嬴盈和鹿丹儿又找上门来。
项少龙与两女放骑驰出城门,沿官道奔下山坡,来到一望无际的平原,际此仲春时节,漫野翠绿,又有两位刁蛮的美女作伴,不由烦忧尽去,心怀大放。
嬴盈兴奋地来到他旁,指着地平处一座小山峦道:“那是著名的‘歇马坡’,山上有株参天古柏,旁有清泉,我们以那里为目标,谁先抵达算谁赢,以后见面,要执下属之礼,为期三个月。”
另一边的鹿丹儿娇笑道:“当然不止是比赛马力那么简单,比赛者可以用任何方法,阻止对手得胜,但可不准伤害对手或马儿,明白吗?”
项少龙愕然道:“马儿跑得那么快,哪来余暇对付别人?”
嬴盈横他媚态横生的一眼,长腿一夹马腹,驰了开去,娇笑像春风般吹回来道:“那我们便不知道哩!”
鹿丹儿同时驰出。项少龙惯了她们的“不择手段”,更没有时间计较两女“偷步”,策着疾风,箭般追去。说到骑术,项少龙属半途出家,比起王翦似可在马背上吃饭睡觉的人,当然万万不及。但若只比速度,凭着疾风,应该不会输于任何人,问题是念在两女在倒吕雄一事上帮了个大忙,今天好应让她们赢回一仗,好哄两位小姐开心。在美女前认认输,可视为一种乐趣。有这想法,再无争雄斗胜之心,作个样子,远远吊着两女的马尾,朝目的地轻松驰去,草原山野在蹄起蹄落间往后方退去。项少龙不由想起赵雅,假若成功杀田单为善柔报仇,回来时她应抵达咸阳。经过这么多波折,他要好好待她,使她下半生过点舒适幸福的日子。
前方两女没进一片疏林里,项少龙的思索又来到琴清身上,感情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往往愈是克制,诱惑力愈强大,他和琴清间的情况正是这样。根本不用男欢女爱,只要两人相对时那种微妙的感觉,已有偷吃禁果的动人滋味。假设永远不逾越那道无形的界限,这种形而上之的精神偷情,实在更是美丽。问题是若有某一刹那忽然一发不可收拾,就糟糕透顶。假若仍在二十一世纪,有人告诉他自己会在美色当前时苦苦克制,他绝不会相信,现在终于发生,可知他的转变是多么厉害。神思飞越中,林木掩映间,人马闯进疏林。
两女的背影在疏林深处时隐时现,这时代的女子出奇地早熟,或者是由于十四岁已可嫁人的关系,风气如此,像嬴盈和鹿丹儿不过十五、六岁,已是盛放的鲜花,更因自少学习骑射剑术,体态健美,比之别国美女,多添一份矫捷轻盈的味儿,要说她们不诱人,只是扪着良心说谎话。但项少龙却绝不想招惹她们,一来是因既无暇亦无心于搞新的男女关系,尤其是鹿丹儿,更是储妃人选之一,若他拈手,便是与小盘争风,是他绝不肯做的事。现下并非二十一世纪,—夕之缘后可各散东西。特别是有身份地位的贵女,弄上手必须负上责任,而他项少龙现在最怕的是对美女负责任,只是个琴清,已使他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善处。
正思索间,忽感不妥,眼角黑影一闪,项少龙警觉望去,一面网子似的东西迎头罩来,撒网的人却躲在一丛矮树后。项少龙本能地拔出血浪,一剑劈去。岂知网子倏地收紧,把血浪缠个结实,还往外猛扯。项少龙心中暗笑,尽管两女加起上来,恐仍难敌自己的神力。想也不想,用力抽剑,还使下巧劲,欲顺势把特制的怪网割断。岂知一股无可抗拒的大力狂扯而来,项少龙大惑不解时,连人带剑给拉下马去,跌个四脚朝天。疾风空马驰出十多步后,停下来,回头奇怪地瞪他。对方扯力不断,项少龙无奈下惟有放手,任由从未脱手的佩剑被人夺走。两女的娇笑声立时由草丛后传来。
项少龙心中明白,对方借马儿之力,以巧计夺剑,为之气结,索性躺在草地上,看树顶上的蓝天白云。不旋踵,两女的如花玉容出现上方,俯头往他这败将看下来,笑得花枝乱颤,得意洋洋。
嬴盈雀跃道:“原来你这般不中用,以后我们再没有兴趣理会你。”
项少龙感受着疲倦的脊骨平躺地上舒服入心的滋味,微笑道:“不再理我吗?小弟求之不得。”
鹿丹儿把夺得的血浪插在他脸旁,不屑道:“臭美的男人,人家稀罕你吗?真不明白纪嫣然为何要嫁你,竟保不住佩剑。”
嬴盈跺足嗔道:“丹儿!你还要和他说话吗?你是否耳朵聋了,听不到他说恨不得我们不理睬他。走吧!以后我不要再见到他。”
鹿丹儿略作犹豫,早给气苦的嬴盈硬扯着去了。待蹄声远去,疾风驰回来,低头察看主人。项少龙苦笑坐起来,暗忖也好,怕只怕两个刁蛮女仍不肯放过他。
嬴盈这么受不得他的说笑,其实正因是稀罕和看重他,故份外下不了气。就在此时,疾风露出警觉的神色,竖起两只耳朵。
完全基于战士的直觉,项少龙一掌拍在疾风的马股上,大喝道:“走!”
疾风与他心意相通,放开四蹄,往前奔去。同一时间,项少龙取剑扑地滚入刚才两女藏身的矮树丛中。机括声响,十多支弩箭劲射入树丛里。项少龙已由另一边滚出来,横移到一颗大树后,顺手由腰内拔出两枚飞针。对方应是一直跟在他们身后,俟两女离开,现身施袭。他没有防范之心,皆因吕不韦理该不会在这种微妙的时刻使人袭击自己。因为若他遇袭身亡,最大的凶嫌非他莫属。
风声响起,一支弩箭由左侧树后电射而来。项少龙猛一闪身,弩箭贴脸而过,插在身后树上,其险至极。他一个翻腾,就地向箭发处滚过去。树后的蒙面敌人正要装上第二支弩箭,项少龙的血浪透腹而入。眼角人影闪掠,项少龙转头看一眼的时间也没有,挥手掷出飞针,两声惨叫,先后响起。
项少龙知道不可停下来,就势滚往一堆草丛里,刚才立身处掠过四支弩箭,可见敌人的凶狠和置他于死地的决心。足音后方响起,来犯者不会少于二十人。项少龙收起长剑,左右手各握两枚飞针,凭声往后连珠掷出,又横滚开去。一声凄厉的惨叫由后方传来,四枚飞针,只一枚建功。敌人纷纷找寻隐起身形的战略地点。直到此刻,敌人仍只是以弩箭对付他,幸好敌人对他的飞针非常顾忌,不敢强攻,否则他早已送命。不过这并非办法,敌众我寡下,只要敌人完成包围网,他必死无疑。他唯一的优点,是召来疾风,只要翻上马背,便有希望逃生。
项少龙再往前滚去,快要来到另一株大树,大腿火辣般剧痛,一枝弩箭擦腿而过,连裤子带走大片皮肉,鲜血立时涔涔淌下。他闷哼一声,移到树后。步声骤响,项少龙探头后望,一个蒙面大汉,正持弩弓往他扑来,忙掷出飞针。那人面门中针,仰后翻倒,弩箭射到半空。三枝弩箭由树后疾射而至,幸好他及时缩回来。鲜血不受控制地狂流出来,剧痛攻心。项少龙知道此是关键性的时刻,振起求生的意志,勉力往前滚去,躲到一堆乱石之后,头脑一阵晕眩,知是失血过多的现象,忙拔出匕首,割下一截衣袖,扎紧伤腿。
敌人处传来移动时带动草叶的响声。项少龙心中大愁,现在他的行动力因腿伤大打折扣,更无力在偷袭者完成包围网前,逃出去与疾风会合。就在此时,他看到前方两树间连接着一条绊马索。
项少龙心念电转,明白是嬴盈和鹿丹儿两女布下对付他的第二重机关。再环目一扫,竟发现另外还有两条绊马索,把前方去路拦着。足音再次迫来,项少龙又气又喜,暗忖幸好疾风没有经过此处,更知道是目下唯一的逃生机会,精神大振,跳了起来,往前狂奔而去,同时嘬唇发出尖锐呼唤疾风的哨声。风声劲起,项少龙飞身扑过绊马索,翻滚而去。劲箭在头顶呼啸而过。他再弹起来,疾风的蹄声由远而近。
后方一声呼啸,敌人再顾不得隐起身形,扇形般狂追而来。项少龙在树丛间左穿右插,把速度提至极限,引诱敌人发放弩箭。要知为弩弓装上弩箭,既费力又耗时,很多时还要借助脚力,所以发放一箭,敌人若不想让他溜走,必须暂时放弃装上弩箭,好全力追赶他。少去弩箭的威胁,比的就是脚力,疾风此时出现在左前方百丈许外,全速奔来。项少龙由于腿伤的关系,走得一拐拐的,愈来愈慢,幸好不出所料,弩箭攻势停下来,只余下敌人急骤的奔跑声。接着是惊呼倒地的叫响,当然是给绊马索摔倒。
项少龙趁机大叫道:“敌人中伏!快动手!”
后方一阵混乱,疾风奔至身前,项少龙扑上马背,打横冲出。
顺势回头瞥一眼,只见蒙面敌人翻倒七、八个在地上,未倒下的仍有六、七人,其中一人的身形非常眼熟,正掷出手中长剑,往疾风插来,手劲与准绳,均无懈可击。
项少龙挥剑横格,同时大笑道:“旦楚将军不愧田相手下第一猛将!”一夹疾风,一片云般飞离险境。
乌府内,滕翼亲自为他包扎伤口,骇然道:“箭只要歪上一寸,三弟莫想逃回来。”
荆俊此时回来道:“查过了!旦楚仍没有回来,两位刁蛮小姐安全归家。”
项少龙皱眉苦思道:“我敢肯定今日有份与会的大臣里,必有人与田单暗通消息,否则他怎能把握到这么好的时机。”
一旁的陶方点头道:“假若少龙遇害,人人以为是吕不韦下的手,那时秦国就有难。”
荆俊插口道:“会不会真是吕不韦通过田单向三哥下毒手,事后大可推说是别人陷害他。”
滕翼道:“应该不会,对方摆明不放过嬴盈和鹿丹儿,只因她们走早一步,没遇上旦楚和他的人吧!”
项少龙暗吁出一口凉气,刚才情况的凶险,乃平生仅遇,若非因两女布下的绊马索,再诈得敌人阵脚大乱,现在休想安坐在此。
陶方道:“幸好箭上没有淬毒,可见由于事起仓卒,旦楚等准备不足,否则结果完全两样。”顿了顿又道:“只要我们查出有哪位大臣,离开议政厅后立即找田单,当知是谁与田单暗中勾结。一天找不出这人,始终是心腹之患。”
项少龙道:“我看不会那么容易查出来,为掩人耳目,他们会有一套秘密的联络手法,不愁被人看破。”
滕翼接入道:“只凭他猜到嬴盈和鹿丹儿会缠你到城外较量,可知此人不但深悉咸阳城的事,还须是与嬴盈等相当接近的人。若立论正确,吕不韦和蒙骜均该与此事无关。”
荆俊正想发表高见,乌舒奔进来道:“牧场有信到!”
项少龙大喜,取过竹筒,拔开盖子,把一封帛书掏出来,果然是那封冒充春申君写给李园的伪信。众人看过,叹为观止。
陶方道:“少龙准备怎样把伪信交到李园手上?”
项少龙微笑道:“备车,今天要由你们扶我去见鹿公。”
步下马车,项少龙领教到滋味,当受伤的左腿踏到地上去,伤口像裂开来般痛入心脾。乌言著和另一铁卫荆别离,忙左右扶持,朝鹿公将军府的主宅走去。门卫讶然看他,项少龙报以苦笑,登上门阶,到厅内坐下,令两人到门外等候他。俏婢儿奉上香茗,瞪着好奇的大眼偷瞥他,有点欲言又止的样儿。项少龙心中奇怪,想问她时,一团黄影,旋风般由内进处冲出来,到他几前坐下,得意洋洋地看他,原来是闻风而至的鹿丹儿。
只见她小嘴一翘,神气地道:“想不到堂堂都骑大统领,只不过摔一跤,就那么跌断狗腿子,真是笑死天下人。”
项少龙看她娇俏的模样,苦笑道:“你们不是打定主意不理睬没用的手下败将吗?为何丹儿小姐还这么有兴致?”
鹿丹儿微一愕然,接着大发娇嗔道:“谁理睬你,只是你摸上门来!还要说这种话?”
项少龙微笑道:“算我不对,丹儿小姐请勿动气。”
鹿丹儿气鼓鼓地瞪他,向身旁掩嘴偷笑的美婢道:“看什么!给滚入去!”
吓得小俏婢慌忙溜掉。
此时气氛颇为微妙,两人不知说些什么话好,刁蛮美丽的少女更是进退两难,项少龙心中一软,为她解围道:“后天是田猎大典,丹儿小姐作好准备吗?”
鹿丹儿爱理不理地道:“谁要你来管我的事。哼!你这人最不识抬举,累得盈姐哭了,我绝不会放过你的。”
项少龙失声道:“什么?”
鹿丹儿愈想愈气,怒道:“什么什么的?你当自己是什么东西?我们要来求你吗?我恨不得一剑把你杀了。”
项少龙暗自心惊,眼前的鹿丹儿,乃咸阳琴清外绝对碰不得的美女,因为她是储妃人选之一。爱的反面是恨,像嬴盈和鹿丹儿这种心高气傲的贵女,份外受不起别人的冷淡,尤其这人是她们看得上眼的人。正不知说什么好,鹿公来了。
鹿丹儿低声道:“项少龙!我们走着瞧。”一阵风般溜掉。
鹿公在上首坐下,摇头叹道:“小娃子很难侍候,我也拿她没法儿。”
项少龙惟有以苦笑回报。
鹿公正容道:“你的腿是什么回事?不是给丹儿弄伤吧。”
项少龙低声把遇袭的事说出来。
鹿公勃然大怒道:“田单好胆,到这里仍敢行凶,欺我秦国无人耶?”
项少龙道:“此事很难追究,吕不韦亦会护着他。”由怀里掏出伪造的书信,交给鹿公过目。
鹿公看后,点头道:“我今晚把信送到李园手上,最近有位原本在春申君府作食客的人来投靠我,就由他作信使,保证李园不会起疑心。”
项少龙大喜道:“最好哩!”
鹿公沉吟片晌,有点难以启齿地道:“小丹真令我心烦!”
项少龙讶道:“孙小姐有什么问题呢?”
晓公道:“你不知道了,近几天小丹除你外,还找上管中邪,对他的剑法和人品气度赞不绝口,这小子又懂讨女儿家的欢心,你说我应否心烦?”
项少龙听得心中一沉,皱眉道:“婚嫁之事,不是由你老人家作主吗?”
鹿公摇头道:“我大秦族自古以来,一直聚族而居,逐水草以为生计。男女自幼习武,更有挑婿的风俗,任由女子选取配得上自己的情郎,有了孩子才论婚嫁。自商鞅变法后,情况虽有改变,但很多习惯仍保留下来,所以若丹儿真的看上管中邪,老夫很难阻止。”
这次轮到项少龙大感头痛。此乃管中邪打进秦人圈子的最佳方法,若给他把鹿丹儿弄上手,成为鹿公的孙女婿,鹿丹儿固当不成储妃,他的身份地位将大是不同,对付起来困难多了。这种男女间的事,外人无权过问。管中邪无疑是很有魅力的人,自己没有把握在这方面胜得过他。苦笑道:“鹿公不是有意把孙小姐嫁入王宫吗?”
鹿公叹道:“是徐先和腾胜的主意吧,丹儿往时也有入宫陪储君读书,这两天缠上管中邪,失去兴致。吕不韦此招很辣,使我再不敢向太后提出丹儿的婚事。”跟着双目闪过杀机,沉声道:“我派人警告管中邪,若他真的敢碰丹儿,就算有吕不韦作他靠山,我也要找人把他生劏,问题是几乎每次都是丹儿自己送上门去,教我无计可施。”顿了顿忽道:“少龙和他交过手吗?”
项少龙摇头表示尚未交手。
鹿公道:“此人剑术非常厉害,昨晚在送别龙阳君的宴会上,大展神威,连败各国著名剑手,连田单的贴身卫刘中夏都败在他手上,大大的露了一手。现在咸阳已有传言,说他的剑法在你和王翦之上,嘿!好小子!”
项少龙动容道:“鹿公看过他出手,觉得怎样?”
鹿公沉声道:“他的剑法非常怪异,以缓制快,以拙克巧,比起你的剑法,可说各擅胜场,但我却怕你在膂力上逊他一筹。”
项少龙开始感到管中邪对他的威胁,这种形势极可能是莫傲一手营造出来的,此人不除,确是大患。假若嬴盈和鹿丹儿两位咸阳城的天之骄女,给他弄上手,那他将融入秦人的权力圈子里,对他项少龙更是不利。只要吕不韦派他再打两场胜仗,立下军功,更加不得了。想深一层,如果自己拒绝吕娘蓉的婚事,肯定吕不韦会把爱女嫁给管中邪,而此君将会成为吕不韦手下的第二号人物。
是否该把他干掉呢?那会是非常困难和危险的事,或者要和他来一次公平的决战,不过只是想起他比得上嚣魏牟的神力,胜过连晋的剑法,项少龙便心中打鼓,难以坚持“解决”的方法。离开上将军府,他强烈地思念妻儿和爱婢,不过碍于拐行的左脚,怕她们担心,不得不放弃冲动。而他深心处,隐隐知道自己其实很想再见到琴清,纵使没有**的接触,只要看到她的音容笑貌,雅致的丰姿,已是最大的享受。
回到乌府,项少龙告知滕荆两人鹿公府之行的情况,提到鹿丹儿和管中邪的事,叹道:“吕不韦这一招实令人难以招架,男女间的事谁都插手不得,最糟是秦女风气开放,又可自选娇婿,父母都管她不着。”
荆俊听得心痒痒地道:“鹿丹儿和嬴盈均为不可多得的美女,若全被管中邪弄上手,令人想起心中不服气,唉!我说起来总是个堂堂副统领,为何她们不来寻我开心?”
滕翼沉声道:“不要说无聊话,现时来说,我们根本没有余暇去理会这方面的事,亦不到我们理会,还有一天是田猎大典,我们要拟好计划,对付莫傲,同时要应付吕不韦的阴谋。”
项少龙道:“小俊摸清楚田猎场的环境吗?”
荆俊兴奋起来,取出一卷帛图,摊在几上,陶方刚好返来,加入他们的密议。
荆俊解释道:“田猎场占地近百里,界于咸阳和梁山之间,一半是草原和纵横交错的河流,其他是山峦丘谷,营地设在田猎场最接近咸阳城东端一处高地上,泾水由东而来,横过北方,检阅台位于营地下方的大草原,分早猎和晚猎,如要动手,当然是在有夜色掩护时最佳。”
陶方担心道:“少龙的腿伤,多少会有些影响。”
项少龙道:“我们是斗智而非斗力,而且坐在马背上,腿伤应没有太大影响。”
滕翼道:“田猎有田猎的规矩,首先是禁止使用弩弓,亦不准因争逐猎物而进行私斗,人数方面也有限制。最受人注目是第三天的晚猎,由狩猎最丰的多个单位派出人选,到西狩山行猎较量,该处盛产虎豹等猛兽,谁能取回最多的兽耳,就是胜利者。”
所谓单位,指的是军中的单位,例如禁卫军、都骑军、都卫军是三个独立的单位,其他如上将军府、左右丞相府,是不同的单位,用意在提拔人材,像一场比拚骑射的考试。为展示实力和激励斗志,像田单这些外人亦会被邀参加,好比拚高低。
荆俊道:“布置陷阱并不困难,问题是如何把莫傲引到那里去,这家伙的坏心术最多,恐怕很难令他上当。”
项少龙道:“有些什么陷阱,可否说来听听?”
荆俊精神大振道:“其中一着,是把一种取自蜂后的药液沾点在莫傲身上,只要他经过蜂巢附近,保证可要他的命。”
陶方皱眉道:“若他穿上甲胄,恐怕只手脸有被螫的可能,未必致他于死。”
滕翼道:“陶公有所不知,在西狩山一处斜坡旁的丛林里,有十多巢剧毒的地蜂,只要叮上十来口,人就要昏迷,多几口的话,神仙难救,问题就是怎样诓他到那里去,因为他只是文官,不会直接参与狩猎,此计对付管中邪反容易一点。”
陶方色变道:“这么说,吕不韦对付少龙亦应不是太困难。”
项少龙苦笑道:“只要想想毒计是由莫傲的脑袋里钻出来,便知不是容易对付的,看来我应暂且拖着吕娘蓉的婚事,待杀掉莫傲,才与他计较,始是聪明的做法。”
滕翼叹道:“三弟肯这样做吗?”
项少龙双目神光一闪道:“兵不厌诈,否则就要吃大亏,或者佯作答应后我们再利用管中邪,破坏吕不韦的如意算盘,此事随机应变好了。”
陶方省起一事道:“我差点忘了,图先着你明天黄昏时分去会他,应有新的消息。”
滕翼长身而起道:“夜了!少龙早点休息!若仍走得一拐一拐的,怎样去与图先会面。”
项少龙在两人扶持下,朝寝室走去,心中一片茫然。由与吕不韦斗争到现在,虽然不断落在下风,但从没有像这刻般的心乱如麻,无论是吕娘蓉、鹿丹儿又或嬴盈,每个都令他大感头痛,有力难施。他清楚地感觉到,即使成功除去莫傲,管中邪仍有可能使他一败涂地。这刻他只希望能搂着纪嫣然她们好好睡一觉,自己未来的命运实太难以逆料。
翌日起床,腿伤疼痛大减,伤口消肿。
项少龙大赞滕翼的山草药了得,滕翼警告道:“这两天你绝不可作激烈的动作,否则伤口爆裂,恢复期就要拖得很长了。”
项少龙心中一动道:“我想到最佳应付莫傲和管中邪阴谋的方法,是因伤退出狩猎,横竖说起打猎,我比你们差远了。”
滕翼笑道:“那会使很多人失望。”
又道:“牧场有消息传来,方叔已依你的方法,制成你提议的摺叠弩弓,可收藏于衣服内不被觉察,目下仍须改良,要十多天时间始可大功告成。”
项少龙大喜,摺叠弓威力不逊于一般弩弓,却易于收藏,是由他二十一世纪的灵活脑袋想出来的厉害玩意之一,凭仗越匠的手艺,乃改善精兵团装备一个努力的方向,现在终告初步有成。
吃早点时,吕不韦忽然派人召他往见。项少龙想起吕娘蓉的事,大感头痛,无奈下匆匆赶往相府。
在府门处遇上前往南门都卫衙署的管中邪,后者全无异样神态地向他执下属之礼,笑道:“这几天很想找项大人喝酒聊天,只恨公私两忙,抽不出时间,今天出门遇贵人,相请不若偶遇,不如今晚由我请客,加上昌文君兄弟,大家欢叙一夜。”
由于两人间微妙的关系,反使项少龙难以拒绝,无奈答应,装出抱歉的神态道:“因吕雄的事,害得管大人降官一级,我……”
管中邪哈哈一笑,拉着他走到一旁低声道:“项大人勿将此等小事放在心上,吕雄是自取其咎,怨不得任何人,小弟降职是难卸罪责。”
项少龙听得心中生寒,此人城府之深,确教人心中懔然。定下今晚见面的时间和地点,项少龙往书斋拜见吕不韦。
吕不韦正在吃早点,着项少龙坐下与他共进早膳,肃容道:“听城卫的报告,少龙昨天黄昏在城外遇袭,受了箭伤,究竟是什么一回事,知否是谁做的?”
项少龙道:“他们蒙着头脸,不过假若我没有猜错,其中一人应是田单手下的猛将旦楚。”
吕不韦脸色微变,借吃糕点掩饰心中的震荡。项少龙明白他动容的原因,因为假设田单成功,最大的嫌疑者将是他吕不韦本人,等若田单在陷害吕不韦。
项少龙索性坦然道:“田单已识破我董马痴的身份,由于我有位好朋友落到他手上,他竟以此威胁我,幸好当时给我看穿那位朋友早给他害死,所以一时气愤下,当着他的脸说要杀他报仇,他自然要先发制人。”
吕不韦沉吟不语,好一会道:“他怎能把时间拿捏得如此天衣无缝,就像我为吕雄这蠢材的事,心怀不忿,派人去找你算账的模样。幸好当时我是和你一道离开,在时间上赶不及遣人吊着你和两个刁蛮女,否则我也脱不掉嫌疑。”
项少龙心中佩服,吕不韦无论气魄风度,均有使人为之慑服、甘心向他卖命的魅力,像眼前这番话,充满推心置腹的坦诚味道。
项少龙道:“当日在邯郸,田单曾暗示在咸阳有与他勾结的人,还表示蛮有对付我的把握,那人当然不应是指吕相,该是昨天与会的其他六位大臣之一。”
吕不韦点头道:“鹿公、徐先、王龁和蒙骜四人应该没有问题,余下的只有蔡泽和王绾两人,其中以蔡泽嫌疑最大,说到底他仍是因我而掉了宰相之位,哼!竟然摆出一副依附于我的模样,看我如何收拾他。”
项少龙吃了一惊道:“还是查清楚一点再作决定。”
吕不韦冷笑道:“我自有分寸,是了!娘蓉的事你决定好吗?”
项少龙想起“无毒不丈夫”这句话,把心一横道:“吕相如此看得起我项少龙,我怎敢不识抬举,此事……”
就在此时,窗外传来一声娇叱道:“且慢!”
两人同时吓一跳,爱穿红衣的吕娘蓉像一团烈焰般推门而入,先对吕不韦道:“爹不要怪守卫有疏职守,是我不准他们出声的。”
项少龙忙站起来行礼。
吕不韦皱眉道:“爹和项统领有密事商量,蓉儿怎可在外面偷听?”
吕娘蓉在两人之前亭亭玉立,娇憨地道:“只要是有关娘蓉的终生,娘蓉就有权来听,入乡随俗,秦人既有挑婿的风俗,娘蓉身为堂堂右相国之女,自应享有权利,娘蓉有逾礼吗?”
吕不韦和项少龙面面相觑,不知应如何应付这另一个刁蛮女。
吕娘蓉眼神移到项少龙脸上,露出不屑的神情,傲然道:“若想娶我吕娘蓉为妻,首先要在各方面胜得过我,才可成为我吕娘蓉的选婿对象之一。”
吕不韦不悦道:“蓉儿!”
吕娘蓉跺足嗔道:“爹!你究竟是否疼惜女儿?”
吕不韦向项少龙摊摊手,表示无奈之意,柔声道:“少龙人品剑术,均无可挑剔,还说爹不疼爱你吗?”
项少龙却是心中暗笑,刚才他并非要答应婚事,只是希望以诈语把事情拖到田猎后再说,亦好使吕不韦不疑心是他杀死莫傲,岂知曾被他拒婚的三小姐竟躲在窗外偷听,现在到来一闹,反正中他下怀。
吕娘蓉莲步轻摇,婀娜多姿地来到项少龙身前,仰起美丽的俏脸打量他道:“我并没有说一点也不喜欢他呀!只是有人更合女儿心意,除非他证明给我看他是更好的,否则休想女儿挑他为婿。”
她对着项少龙,却是只与她爹说话,只是这态度,就知她在有冤报冤,向项少龙讨回曾被拒婚的屈辱。
她虽是明媚动人,但由于与吕不韦的深仇,项少龙对她并没有爱的感觉,微微一笑道:“三小姐心中的理想人选是谁?”
吕娘蓉小嘴微翘,恼恨地白他一眼道:“我的事哪到你来管,先让我看看你在田猎的表现吧!”
项少龙向吕不韦苦笑道:“恐怕要教小姐失望。”
吕不韦皱眉道:“蓉儿不要胡闹,少龙受人暗算,伤了大腿,明天……”
吕娘蓉不屑地道:“连自己都保护不了,有什么资格作女儿的丈夫,爹!以后不可再提这头婚事了,女儿宁死不会答应。”
娇哼一声,旋风般去了。项少龙心中大喜,表面当然装出失望的神态。
吕不韦着他坐下后叹道:“这女儿是宠坏了,少龙不须放在心上,过几天我再和她说说看。”
项少龙忙道:“一切听吕相吩咐!”心中却在想要设法使管中邪知道此事,他会有方法使吕娘蓉不对他“变心”,例如把生米煮成熟饭那类手段,那自己可化解吕不韦这一招。
吕不韦沉吟片晌,低声道:“少龙是否真要杀死田单?”
项少龙苦笑道:“想得要命,只是相当困难,当时是气愤冲口而出,事后才知太莽撞。”
吕不韦点点头,苦思顷刻,待要说话,下人来报,李园有急事求见。
吕不韦大感愕然,长身而起道:“此事容我想想,然后找你商议,我要先去看看李园有什么事?”
项少龙忍住心中喜意,站起来,李园终于中计。
离开相府,项少龙立即入宫谒见小盘,大秦的小储君在寝宫的大厅接见他。侍候他的宫女年轻貌美,有两三个年纪比小盘还要小,但眉目如画,已见美人儿的坯形。
小盘和他分君臣坐好,见他对她们留神,低笑道:“是各国精挑来送给我的美人儿,全都是未经人道的上等货色,统领若有兴趣,可挑几个回去侍候你。”
项少龙想起当日自己制止他非礼妮夫人的侍女,不禁感触丛生,摇头道:“储君误会,我只是怕你沉迷女色,有伤身体。”
小盘肯定地道:“统领放心。”伸手挥退众宫娥,凄然道:“自娘受辱惨死,我立誓把心神全放在复仇之上,再不会把精神荒废在女人身上。”
项少龙暗忖这或许是小盘能成为一统天下的霸主原因之一,环顾其他六国君主王太子,谁不耽于酒色逸乐,只有小盘因母亲妮夫人之死,立下复仇壮志,视身旁美女如无物。点头道:“女人有时可调剂身心,最重要的是要有节制。”
小盘道:“受教了,琴太傅常提醒我这方面的事。”又道:“听昌文君说你受了箭伤,去探你时师傅却早睡觉,害得我担心一晚,究竟是什么一回事?”
项少龙把事情说出来,小盘亦想到吕不韦指出的问题,动容道:“这事必有内奸,否则不会晓得两个女娃子会缠你出城比斗?”
项少龙道:“此事交由吕不韦去烦恼。是了!昨天你摆明不听你母后的话,事后她有没有责怪你。”
小盘冷笑道:“她自搭上嫪毐,有点怕我,教训是教训几句,还着我借田猎的机会,把管中邪升回原职,我已答应,犯不着在小事上和她争拗。”
提起管中邪,项少龙记起鹿丹儿的事,说了出来。
小盘眼中闪过森寒的杀机,冷然道:“吕不韦胆大包天,竟敢派人来和我争女人,看他日后有什么好下场。”
项少龙暗忖当然是给你迫死。顺口问道:“你欢喜鹿丹儿吗?”
小盘笑道:“她是个相当难服侍的丫头,若论美丽,我身边的女人比得上她的大有人在,只不过不是鹿公的孙女吧!哼!我不欢喜任人安排我的婚姻,话事的人该是我这储君才对。”
项少龙皱眉道:“我看太后是不会由你自己拿主意的。”
小盘得意地道:“我早有应付之策。”
项少龙待要追问,李斯捧着大叠卷宗公文来奉驾。
行礼后,李斯将文件恭敬地放到几上,道:“储君在上,微君幸不辱命,赶了两晚夜,终弄好外史的职权,请储君过目。”
项少龙想起外史是自己根据包公想出来给内史腾胜的新职位,想不到牵涉到这么繁重复杂的文书工作。
小盘欣赏地望着李斯道:“那个燕国美女是否仍是完璧?”
李斯偷看项少龙一眼,尴尬地道:“微臣这两天找不到看她一眼的时间。”
项少龙听得一头雾水,小盘欣然道:“大前天吕不韦送了个燕女来给寡人,寡人遂转赠李卿家,哪知李卿家为了公事,竟可视美色如无物,寡人非常欣赏。”
李斯忙下跪谢小盘的赞语,感动之情,逸于言表。至此项少龙明白有明君才有明臣的道理,换过别人,怎会从这种地方看出李斯的好处。
坐定后,小盘伸手按着几上的卷宗道:“此为寡人和太后的交易,我送她的奸夫一个大官,且附赠大屋,她自然要在寡人的婚事上作出让步。那个楚国小公主,寡人可收之为妃嫔,至于谁作储妃,则要待寡人正式加冕再作决定。”
项少龙心叫厉害,秦始皇加上李斯所产生的化学作用,确是挡者披靡,至少历史已证明这是“天下无敌”的组合。
李斯关心地道:“听说项大人受了箭伤哩!现在见到你才安心点。”
小盘插入道:“项卿不若由御医检视伤口好吗?”
项少龙婉言拒绝,正要说话,昌文君来报,吕不韦偕李园求见。三人心知肚明是什么一回事,项少龙遂与昌文君一道离开,李斯则留下陪小盘见客。
溜出后殿门,来到御园,昌文君把项少龙拉到一角,不安道:“是我妹子不好,扯你到城外,害少龙遭人暗算。”
项少龙笑道:“怎可错怪令妹,谁都想不到呀!”
昌文君道:“我本想找你去逛青楼,但你受伤后提早就寝。今晚由我请客,管大人说你已答应。哼!若让我找出是谁做的,保证他人头落地。”
项少龙道:“话不要说得这么口响,敢对付我的人不会是善男信女,嘿!你的好妹子怎样了?”
昌文君叹道:“昨天由城外回来后,关上门大发脾气,又不肯吃饭,你也知我们兄弟俩公务繁忙,爹娘又早死,我们哪来这么多时间去哄她。”接着有点难以启齿道:“究竟发生什么事?”
项少龙苦笑道:“我只是承认被打败,请她们高抬贵手再不要理会我,令妹大发娇嗔,扯着鹿丹儿走了。”
昌平君喜上眉梢道:“看来她真的喜欢上你,嘿!你对她有意思吗?”
项少龙叹道:“自倩公主惨遭不幸,我已心如死水,只希望专心为储君办事,再不愿有感情上的风波。”
昌平君同情地道:“三年前我的一名小妾因病过世,我也有你这种心情,不过男人是男人,很快会复原过来,或者少龙需要多点的时间,只要你不是对她全无意思就成。不过我最明白嬴盈的性格,报复心重,她定会弄些事出来,使你难过,唉!我也不知该怎么说。”
这回轮到项少龙来安慰他,昌平君把项少龙送至宫门,两人分手。
项少龙返回衙署,滕荆两人均到西郊去,联同昌文君布置明天田猎大典的事宜。
他处理一些文书工作后,有人来报,周良夫妇求见。项少龙还以为他们今早被送离咸阳,此时知道他们仍留在衙署里,忙着人把他们请进来。坐定后,项少龙讶道:“贤夫妇为何仍留此不去呢?”
周良不好意思地道:“小人和内人商量过,希望追随项爷办事,我家三代都是以造船为业,不知项爷有没有用得上小人的地方?”
项少龙凝神打量两人,见他们气质高雅,不似普通百姓,禁不住问道:“贤夫妇因何来到咸阳?”
周良道:“实不相瞒,我们原是宋国的王族,国亡后流离失所,她……”看乃妻一眼后,赧然道:“她并非小人妻子,而是小人的亲妹,为旅途方便,故报称夫妇。这次到咸阳来是碰碰运气,希望可以弄个户籍,干点事情,安居下来。”
项少龙为之愕然。
周良的妹子垂首道:“小女子周薇,愿随项爷为奴为婢,只希望大哥有出头的日子。”
项少龙细审她的如花玉容,虽是不施脂粉、荆钗布裙,仍不掩她清秀雅逸的气质,难怪吕邦不肯放过她,心中怜意大起,点头道:“贤兄妹既有此意思,项某人自会一力成全,噢!快起来!折煞我也。”
两人早拜跪地上,叩头谢恩。项少龙这二十一世纪的人最不惯这一套,忙把他们扶起来。深谈一会,手下来报,太子丹来了,项少龙命人把周良兄妹送返乌府,由陶方安置他们,到大堂见太子丹。与太子丹同来的还有大夫冷亭、大将徐夷则和风度翩翩的军师尤之。
亲卫退下后,项少龙微笑道:“太子是否接到消息?”
太子丹佩服地道:“项统领果有惊人本领,李园真个要立即赶返楚国,不知统领使出什么奇谋妙计?”
项少龙避而不答道:“些微小事,何足挂齿,只不知太子是否决定与项某共进退?”
太子丹识趣地没有寻根究底,把手递至他身前。项少龙伸手和他紧握好一会,齐声畅笑,两对眼神紧锁在一起,一切尽在不言之中。对太子丹来说,眼前最大的威胁,并非秦国,而是田单这充满亡燕野心的强邻。
放开手,太子丹道:“此事我不宜出面,若我把徐夷乱的五千军马,交与统领全权调度,未知统领是否觉得足够?”
尤之接入道:“鄙人会追随统领,以免出现调度不灵的情况。”
项少龙喜出望外,想不到太子丹这么干脆和信任自己,欣然道:“若是如此,田单休想保着项上人头。”
又商量行事的细节,太子丹等告辞离去。项少龙心情大佳,忽然强烈地思念娇妻爱儿和田氏姊妹,遂离开衙署,往琴府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