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七 章 三绝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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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伍孚双膝一软,跪了下来。事实上,他一时之间仍弄不清楚眼前究竟发生什么事,只知自己心中想着的事,被项少龙一口揭破,由于作贼心虚,有点像一个以为把自己包藏在密封厚衣内的人,忽然发觉自己赤身**地让人一览无遗。项少龙看穿的虽只一点,但伍孚在感觉上却像所有事全给看破。一时间他虽仍未意识到确实的后果,但潜意识中却知道若自己卑鄙的行为被识破,等若开罪储君和项少龙,必将惹来灭族大祸。所以他跪下来乃是近乎下意识的反应。

  嫪毐勃然色变的原因是伍孚骗他。早先伍孚谎称单美美身体不适,必须早退,当然今晚不能陪他度夜,岂知竟是因要去陪吕不韦,此事确是孰不可忍。他虽奇怪项少龙为何会知道美美去陪吕不韦一事,但愤怒却盖过求知心。除单美美猜到一点点外,其他人都愕然望着跪伏地上的伍孚,弄不清楚发生何事?

  项少龙讶道:“伍楼主不是做了什么错事吧?所谓生平不作亏心事,夜半敲门也不惊。楼主看来却刚刚相反,听了区区一句话立即跪下来,所为何事呢?”

  伍孚是老奸巨猾的人,定过神来,暗骂自己胆小心虚,忙爬起来,干咳道:“小人只是一时失足,闪得跪跌下来,教各位大人爷们见笑。”

  嫪毐冷哼一声道:“楼主来此,不是有如项大人所言,要把美美送与仲父吧?”

  伍孚对嫪毐,远不如对项少龙的畏忌,忙道:“实情确是如此,不过若内史大人不高兴,小人这就回去推掉仲父。”

  伍孚此时惊魂未定,只想迅速离开,以查证为何项少龙竟会拆穿这件事。其中一个可能性,自然是因项少龙的人发觉吕不韦驾到。

  单美美发出一阵清脆的娇笑,冲淡不少凝重的气氛后,娇嗲地道:“项大将军刚才出去打了一个转,是否恰巧碰到仲父?”

  项少龙知道单美美是借机通知伍孚,教他不用忧心,以为给项少龙识破所有机密。只从这点,可知单美美实在是吕不韦的人。淡淡道:“我没有见到仲父,但我的手下却见到他的随从,所以随口一猜,怎知却害得伍楼主摔一跤。”

  伍孚和众人明白过来,项少龙则心中好笑。

  嫪毐探手过去,挽着单美美的小蛮腰,向伍孚喝道:“楼主该知眼下应怎么做吧?”

  伍孚垂头应是,狼狈地退出堂外。

  蒲鶮举杯笑道:“生平不作亏心事,夜半敲门也不惊。这极有意思的词句我蒲鶮尚是初次得闻,项大人妙语如珠,蒲鶮敬你一杯。”

  众人均有同感,齐齐举杯向项少龙致敬。

  项少龙心中苦笑,知道自己又引用了超越时代的名句。蒲鶮故意重提两句话,自是看穿伍孚作贼心虚。

  此时各人都有几分酒意,嫪毐笑道:“不若让我们暂忘明天要发生的事,先欣赏三大名姬之一的石素芳色声艺三绝的精采演出吧1

  项少龙举杯道:“今朝有酒今朝醉,明天愁来明日当,我们再喝一杯。”

  包括单美美等诸女在内,人人屏息静气,等待石素芳的出场。项少龙也慑于她的三绝声名,生出期待之心。

  一队由十八名女子组成的乐队,此时置身近门的一端,一边吹奏敲击各式乐器,一边训练有致地摆舞身体,舞姿曼妙,教人悦目赏心。她们莫不绮年玉貌,身穿彩衣,配上舞乐,引人之极。忽然鼓乐一变,两队各八人的美艳歌姬,手持羽扇,身穿轻纱,分由两边侧门舞进堂来,乍合倏分,变化出各种不同的人造图案,看得在场男女,均叹为观止。秦国虽是当时头号强国,但若论文化风流,哪是其他六国对手。单美美等已是秦国第一流的歌舞姬,但见到来自东方的歌舞团,亦只好自愧不如。最精采是轻纱下隐见淡红色的亵衣短褂,香肩胜雪,玉臂粉腿,摇曳生姿,看得众男两眼放光,**之徒如嫪肆者更是口涎直流。

  项少龙乘机观察众人反应,嫪毐和令齐、韩竭等虽未像嫪肆的失态,但亦是目瞪口呆。只有蒲鶮神色沉冷,可知此人摆出来的姿态,只是眩惑别人的一种假像。

  两队舞姬,在千变万化后,由分而合,聚成一个大圆,樱唇轻吐,发出曼妙无伦的歌声。项少龙半句也听不到她们在唱什么,正思量间,众舞姬忽地蝴蝶般飞散四方,一位绝色美女赫然出现在众女的正中处。众人都不知俏佳人何时驾到,如何不为人知的躲在歌姬阵中,到蒲鶮带头鼓掌喝采,如梦初醒般附和起来。美女身穿鲜黄绣花的罗裙,足登丝织锦花绣鞋,头上的钗簪以玳瑁镶嵌,双耳戴明珠做的耳珰,粉颈挂上宝石缀成的珠链,混身光华流转,配起她颤颤巍巍的耸挺酥胸,纤细得仅盈一握的腰肢,洁白如丝缎的皮肤,胖瘦适中的身材,妖艳婀娜,动人至极。

  瓜子般的俏脸上嵌了一对顾盼生妍的明眸,在两个美丽的酒窝衬托下香唇像一抹由老天爷那对妙手勾画出来的丹红胭脂,艳丽浓郁,却一点不落于尘俗。

  她虽坐在地上,未有任何动作,但只坐姿已使人感到她体态娴雅,轻巧无伦。

  最令项少龙印象深刻的是她长秀而洁白的脖子,那使她在妖艳中透出无比高贵的气质,比之琴清和纪嫣然,亦不会逊色多少。

  石素芳这一亮相,宛如艳阳初升,光华夺目,不论男女,均被她美绝当世的扮相震慑得不能自已。其他舞姬以她为中心坐下来,轻轻遥向她挥动羽扇,使人清楚知道她是歌舞团的核心和灵魂。石素芳像一点不知自己成为众人眼光的唯一目标,像独坐深闺之内,顾影自怜地作出几个使人心跳情动的姿态表情,幽幽唱起来。石素芳的红唇绽放出缥缈优美、如云似水的歌声,反覆如波推浪涌,仿佛勾留在氤氲缠绵的气氛中,不但自己欲舍难离,也教人走不出去。

  项少龙本是不懂音律之人,近年因受纪嫣然的影响,已略谙一二,听到她的凄幽的歌声,脑海泛起一幅美丽的图画,若似梦境里有位活在深邃幽谷内的仙子,正徘徊水畔,对着自己美丽的倒影深情咏吟,其动人处比之纪嫣然的箫音不遑多让。

  她唱的是诗经中的《采薇》,是描写将士出征的写怀诗,不断重唱“采薇采薇”,然后是一段将士感怀的描写,那种缠绵哀怨的歌声感情,谁能不为之倾倒。她的歌声虽是若断若续,似实还虚,但偏是异常清晰,咬字明确,教人听得一字不漏。当她唱到“若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声音转细,与乐音同时消没,化入千山万水外的远处,众舞姬又把她围拢遮掩起来,羽扇颤震间,全体退出门外去。众人感动得连拍掌喝采都忘掉。项少龙亦神为之夺,倾倒不已。

  众人迷醉无言之时,一名四十余岁的华服大汉走进来,一揖倒地道:“金成就参见蒲爷和各位大人。”

  蒲鶮回过神来,笑道:“这位是金老大,全赖他的苦心训练,各位得以听到刚才比仙籁还动人的歌声。”继而把各人介绍给金老大。

  嫪毐欣然道:“人来,给我赏金老大十两黄金。”

  当下,自有人拿钱给金老大。项少龙暗忖嫪毐近来定是刮了很多银两,否则怎能随手大笔打赏。

  金老大千恩万谢,蒲鶮识趣地道:“石姑娘今晚心情如何?可否请她来陪我们闲聊两句,好让我等表达仰慕之情。”

  金老大显然应付惯此类场面,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道:“我这女儿绝不能对她操之过急。待小人找到时机,再安排她和诸位大人见面,此事可包在小人身上。”

  众女均松了一口气,单美美等醉风四花更露出不屑之色,表面似不值石素芳摆的架子,骨子里自然因为对她倾倒众人妒忌得要命。若论姿色,单美美比之石素芳,实是各胜擅长,但若论声艺却至少逊了一筹。至于包装形象,更输了一大截,假如这是由金老大这个“经理人”设计出来,那金老大就大不简单。

  金老大转向项少龙道:“我这女儿一向眼高于顶,但对项大人却特别留心。今晚因知道大人有份出席,特别开心,还唱出她的首本名曲。”

  项少龙连忙谦让,同时心中大骂,刚才石素芳唱曲之时,眼尾都没看过自己,而金老大却偏要这么说,摆明是蒲鶮的嘱附,以挑起嫪毐对自己妒忌之意,其心可诛。

  果然嫪毐双眼闪过嫉恨之色,哈哈笑道:“既是如此,金老大只须安排石小姐和项大人私下相见,有我们这些旁人在,反为碍事。”

  项少龙恨不得痛掴金老大两巴掌,同时暗懔蒲鶮兵不血刃的毒辣手段。这一招离间计,用在什么人身上都比不上用在嫪毐身上生效。因为嫪毐一向妒忌项少龙和朱姬的关系,所以金老大几句话命中他要害。

  项少龙别头向身侧的嫪毐苦笑道:“嫪大人切勿对金老大的话认真,我看石小姐对任何人都不在意才是真的。”

  嫪毐干笑两声,显是仍难以释然。最高兴的当然是蒲鶮,举杯劝饮。金老大乘机退出去。

  不一会伍孚回来,还有吕不韦、管中邪和许商三人,且把金老大硬扯回头。众人均大感意外,愕然以对。

  吕不韦来到堂心,眼光扫过各人,最后落到嫪毐身上,哈哈笑道:“我今天来是要罚内史大人三杯酒。”

  嫪毐、项少龙等纷纷起立施礼,单美美诸妓拜伏地上。

  嫪毐一向在吕不韦淫威下过活,近来虽因有朱姬撑腰,飞皇腾达,可是旧主余威犹在,不见面时还可逞威风,现在面对着面,立时像矮去半截似的,嗫嚅道:“仲父为何要对卑职兴问罪之师呢?”

  吕不韦捋须长笑道:“少龙、蒲老板和诸位美人儿可作见证,让我逐项罪一一数出来,看是否罚得有理。”

  在吕不韦身后的许商喝道:“还不给内史大人先斟第一杯罚酒?”

  吕不韦欣然道:“美人们请坐!”

  众女依言坐下。单美美和杨豫一人提壶,另一人取杯,斟满一杯酒,递到像见到猫的老鼠般的嫪毐手上。

  项少龙不由心中暗赞,吕不韦甫一入场,凭其身份气势把各人全压下去,完全地操控主动之权。被“押”回来的金老大则一头雾水的站在伍孚之旁,弄不清楚目下究竟发生什么事。嫪毐的手下韩竭、令齐、嫪肆等见项少龙和蒲鶮哑口无言,更是没有插嘴的余地。卓立吕不韦另一旁的管中邪则脸带微笑,神态自若,令人一点看不出几天前他曾败在项少龙的百战宝刀之下。

  吕不韦负手身后,悠然举步来到嫪毐席前,微微一笑道:“首项罪名,是明知本仲父来了醉风楼,竟不过来打个招呼,何时我们的关系变得和陌路人没有任何分别?”

  嫪毐大感尴尬,哭笑不得应道:“该罚!该罚1举杯饮尽第一杯罚酒。

  蒲鶮看着单美美为嫪毐斟第二杯罚酒,哈哈笑道:“仲父第一杯罚酒,罚的该是我们全体才对。”

  吕不韦摇头笑道:“本仲父怎敢怪蒲老板,但责怪小嫪却是理所当然,是吗?内史大人?”

  嫪毐眼中怒火一闪即逝,这几句话当然是暗指他忘恩负义。垂头沉声道:“仲父的话自然错不了,只不知第二杯罚的是什么?”

  吕不韦目光落到项少龙身上,微笑道:“少龙料事如神,不若由你来猜猜看。”

  项少龙与嫪毐交换个眼色,苦笑道:“仲父行事出人意表,教我如何猜测?”

  吕不韦大感得意,在众人注视下于场心来回踱起方步,最后来到大堂向门的一端,环顾全场笑道:“第二杯仍是与第一杯罚的事有关,刚才碰上金老大,问起来始知小嫪私下安排在此欣赏三绝女的声色艺,如此难逢的机会,小嫪怎可漏了我吕不韦的一份儿?”

  管中邪附和道:“我当然没有资格责罚小嫪,却忍不住要怪小嫪不够朋友。”

  嫪毐给他们你一句我一句,揶揄奚落,又口口声声像从前般唤他作小嫪,脸色开始难看起来,但又苦于形势仍远及不上吕不韦,惟有硬咽下这口恶气,忍气吞声地把第二杯罚酒喝掉,叹道:“第三杯罚酒,恕卑职真的想不到原因。”

  蒲鶮皱眉看着吕嫪两人,一头雾水,显然想不通为何吕不韦要来公然落嫪毐的面子。只有项少龙隐隐猜到原因,皆因吕不韦以为已通过伍孚蛊惑了项少龙,成功陷害嫪毐,故蓄意制造出联击嫪毐的声势,矛头更是直指朱姬。

  假若小盘肯和吕不韦联起手来对付嫪毐,即使朱姬都包庇不了他。再想深一层,吕不韦显然是在试探项少龙是否中了他的反间之计。

  想到这里,项少龙心中一动道:“若第三项罪名是与美美小姐有关,可否请仲父暂时放过内史大人,不说出来,那就皆大欢喜,大家可以各自快乐地回家睡觉。”

  这下轮到吕不韦、管中邪等脸色微变,显是给项少龙说中心事。

  单美美花容失色,瞥了项少龙一眼,跪伏地上,娇躯微颤。

  嫪毐立即恍然大悟,知道吕不韦是要公开宣布纳单美美为侍妾,那他若仍要和吕不韦争夺美人,自是罪大恶极,有负吕不韦提拔之恩。堂内一时静得落针可闻。

  吕不韦终是一代人杰,提得起放得下,向项少龙竖起拇指赞道:“还是少龙了得,就因你这两句话,本仲父收回第三杯罚酒。”

  接着冷喝道:“美美你先回小楼,转头本仲父来见你。”

  单美美惶然望了气得脸色铁青的嫪毐一眼,低头站起来,忽然泪如泉涌,掩脸飞奔出去。韩竭手按到剑柄上,望向嫪毐,显是只要嫪毐一个眼神,立即动手。管中邪和许商亦手握剑柄,却故意不看韩竭,装出不屑之状。大堂内立即杀气腾起。

  嫪毐双目凶光一闪,倏又敛去,叹一口气,缓缓道:“夜了!大家早点休息也好。”

  吕不韦仰天打个哈哈,向蒲鶮和项少龙分别打个招呼,掉头便走,管许两人随他去了。

  嫪毐沉吟半晌,摇头苦笑道:“现在我只想到外面吸两口清新的空气。”

  项少龙叹一口气,却是因心情轻松而发,因为知道吕不韦和嫪毐的对抗和冲突,终因单美美这条导火线而趋表面化。

  嫪毐和项少龙两人并骑而驰,在咸阳的古代大街缓缓而行。十八铁卫在前方开路,嫪毐的亲卫随在身后。由于不久前发生过暗刺事件,故人人提高警觉,不敢掉以轻心。韩竭、嫪肆和令齐三人紧跟于后,不过仍隔开一段距离,好让两人放心说密话。甫离妓寨,嫪毐最后一丝的卑容立时消失,脸寒如冰,一言不发。

  走了半盏热茶的路,嫪毐呆望前方灯笼光映照下的街道,沉声道:“吕不韦实在欺人太甚。”

  项少龙惯性地细聆蹄声的响音在空广无人的长街回荡,道:“目前形势下,内史大人还是忍一时之气,犯不着为一个女人与他正面冲突。”

  嫪毐咬牙切齿道:“项兄看到美美的无奈和痛苦吗?她的心是向着我的。”

  项少龙想起单美美哭着离开时瞥他的眼神,不由勾画出一幅这位美女美丽的**被紧压在吕不韦臭体下的情景,苦笑着欲语无言。

  嫪毐像自说自话般低吼道:“我要杀吕不韦1

  项少龙别头往他望去,刚好嫪毐的目光往他射来,两人对望一会,项少龙道:“先不说能否杀死他,但若吕不韦真的死了,秦国会立即陷进乱局里,嫪兄还请三思。”

  嫪毐嘴角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颓然一叹。项少龙亦心中暗叹,自己实在太重感情,虽明知嫪毐是狼心狗肺的人,对他项少龙更是不安好心,但现在见到他被吕不韦多方迫害,仍兴起同情之念。看来自己真的不是搞政治的料子,竟对敌人这么容易心软。

  此时来到一个十字街头,左方可通往城南的甘泉宫,向前则是项少龙归家之路,嫪毐勒马停定,整队人随之停下来。项少龙心知肚明嫪毐要往甘泉宫去找朱姬,好在卧榻上向她诉苦,心中立时不舒服起来。

  嫪毐勉力振起精神,道:“项兄明天是否打算杀死邱日升?”

  项少龙怎也不能不在此事上给他一点面子,微笑道:“此事由嫪兄作主。”

  嫪毐想不到项少龙如此肯卖账,一震道:“项兄很够朋友,我是明白的。邱日升实在太过份,但此人目前对我仍有点用处,项兄给池一些挫折吧1

  项少龙淡淡道:“一切依嫪兄之言。”乘机问道:“嫪兄和蒲鶮究竟是怎么样的关系?”

  嫪毐皱起眉头,好一会道:“现在他致力巴结我,我见没有什么害处,便敷衍一下他。此人在秦赵均有庞大的势力,以前一直和阳泉君勾结,现在失去靠山,又见杜璧没有什么作为,自然要另外找人支撑。”

  这么一说,项少龙立知蒲鶮给了他很多好处,也不揭破。

  两人道别后,各自走了。

  回到乌府,已是二更时分,宅内灯火通明,大多数人仍出奇地尚未就寝,原来是护送邹衍出境的乌果回来了。此君乃乌家的开心果,上上下下无不欢喜他,此时正在大厅内口沫横飞的说起旅途的趣事见闻,听得纪嫣然诸女和赵大等人不时爆出哄笑,他就是那种能把完全不好笑的事弄得令人忍俊不住的说话高手。周薇小鸟依人般依在他旁,神情欢喜,众人中以她和田氏姊妹笑得最厉害。只要乌果来个表情,不用说话她们早笑弯了蛮腰。滕翼和善兰则坐在一角,感受着厅内融洽的气氛。荆俊今晚因要值夜,故不在此。经过外间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回到温馨小天地的项少龙心中顿生温暖。

  乌果见他回来,忙起立致敬道:“项爷巡夜回来哩!”

  此语一出,众人再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滕翼站起来,笑道:“夜了!明天再谈!”

  乌果一把拖着周薇的纤手,嚷道:“对!大家睡觉去!”

  周薇在众人的笑声中,挣脱乌果的手,羞红着小脸溜往后宅,而乌果却装出个急色的模样,追着去了。众人一哄而散,只剩下纪嫣然诸女和滕翼夫妇。

  纪嫣然白他一眼道:“我还以为夫君大人今晚不回来呢。”

  项少龙呼冤道:“贤妻以为我想去与嫪毐这种人鬼混吗?不过今晚却有盛大收获。”

  滕翼追问下,项少龙把今晚发生的事合盘托出。

  善兰怒道:“吕不韦卑鄙无耻,嫪毐亦非好人,最好是他两个都死掉。”

  乌廷芳关心的却是别的事,问道:“石素芳是否长得很美?”

  项少龙识相答道:“算相当不错的,但总不及芳儿的明艳。”

  乌廷芳立时眉开眼笑,不再纠缠。

  滕翼沉声道:“明天三弟真的要为嫪毐而放弃铲除邱日升的良机吗?”

  项少龙道:“想深一层,现在仍不宜除去邱日升,多个人与吕不韦作对该是好事。”

  岔开话题,问起纪嫣然试演黑龙的情况。

  纪嫣然秀眸闪亮,油然道:“有嫣然主持,夫君大人放心。”

  滕翼伸个懒腰道:“大家早点休息,养足精神,明天便到那破行馆大闹一场,使人知道我们绝不好惹。”

  赵致笑道:“现在我们的项爷惯了在开战前到醉风楼逛逛,不过这次恐怕没有人敢再下重注买项爷输。”

  嘻笑声中,各人回房去也。

  次日早朝,由于立春将至,新的一年快将来临,秦廷上下集中讨论有关财政开支的各项问题。吕不韦掌管财务,准备充足,于一个月前向小盘提交洋洋万言的“预算案”。总的来说,吕不韦是加重赋税以增加国库收入,主要用以应付即将而来大规模的军事行动和建造郑国渠的开支。这些天来小盘、李斯、昌平君和王陵不时密议,集中讨论财政的预算。项少龙对此一窍不通,又因要应付管中邪之战,故免了参与之苦。吕不韦再详细解释一趟整个预算案,文武百官已站了足有两个时辰,小盘格外开恩,使人搬来地席,赐各人坐下来。

  吕不韦述说完毕,意气风发道:“理财之道,在于应加则加,应减得减,用得其所。今我大秦国库充盈,积粟如山,民以殷盛,国以富强,百姓乐用,诸侯亲服,自应多开财路,广增赋税,奋勇东进。只有多占土地,我大秦方可继续强国强兵的策略,此实我大秦开国以来,前所未有统一天下的良机。”

  朝臣纷纷附和。朱姬始终非是这方面的专门人才,只有点头的份儿。项少龙听出吕不韦隐有秦国之所以有今日,全归他功劳之概。他当然不希望秦国全力东进,不过却没有驳斥吕不韦的口实,只有暗暗气恼。幸好小盘显然与李斯等商议后另有想法,一直没有表示同意。

  蔡泽、王绾等纷陈己见,歌颂吕不韦的英明神武、治国有方,小盘淡淡道:“左相有何意见?”

  昌平君振起精神,站起来移到殿心,面向朝阶上高踞而坐的小盘、朱姬、吕不韦三人道:“我大秦朝自孝公败楚魏之师,举地千里,惠文王拔三川之地,西并巴、蜀,北牧上郡,南取汉中,包九夷,制鄢、郢。昭襄王强公室,杜私斗,蚕食六国之从,使之西面事秦。至今更新得东三郡,诚宜先行富民之策,巩固所得之地。兼之现在郑国渠筑建在在需财,大批农民因被征作渠工,致荒废生产,故增赋之议,还请储君三思。”

  小盘尚未有机会表示意见,王绾冷笑一声道:“左相此言差矣,我大秦乃天府之国,进可攻,退可守,关中左淆、函,右陇、蜀,沃野千里,南有巴蜀之饶,北有故苑之利,阻三面而固守,独以一面东制诸侯,兵源粮草补充无缺,建郑国渠只是九牛一毛,只巴、蜀两郡已足可应付。请储君明鉴。”

  蒙骜接口道:“我大秦自昭襄王以还,奋力东进,不仅取得赵、魏、韩、楚的大片土地,且大少战数百次,歼敌将士百万以上,大大削弱东方诸国的战斗力量。目下东方六国民不聊生,族类离散,乱极思治,际此众弱而我独强之时,我大秦占尽天时、地利、人和之势,若不趁机举财扩军,错失良机,岂对得起诸先王乎?”

  项少龙见昌平君不住色变,心知不妙。

  昌平君虽是饶有智谋之士,但碍于经验,仍非是吕不韦、王绾等人的对手,到达辩论的某一阶段,便难以为继。这次吕不韦的新财政预算案,实在是个夺权的周详计划,使吕不韦有更大的自由度去征收赋税,添加新税项及扩展军队。一旦小盘和朱姬批下来,吕不韦将可为所欲为,利己损人,像桓齮这类将领,则更要看他脸色做人。小盘或可管得到咸阳的三大军系,但咸阳外的军队,则变相地由吕不韦控制,所以在此事上是非争不可。

  昌平君发一阵呆,忽地哈哈笑道:“有请李斯大人把研究所得,奏禀储君。”竟把李斯摆上台来。

  项少龙和小盘登时放下心事,知此乃没有计策中的最佳计策。本来以李斯的长史身份,只等若小盘的秘书长,负责为小盘处理文书,但昌平君既点名由他出来表达意见,旁人很难反对。王龁、王陵等属武将,带兵点将,自是出色当行,但说到政治经济,远非吕不韦、王绾等的对手,像项少龙般帮不上忙。只有李斯这名垂千古的名臣,是最适合的人选。

  李斯心中暗喜,欣然走出来,到了殿心,代替昌平君后,先依足礼数,然后油然奏禀道:“统一天下,乃我大秦国策,此事当无人心怀异议。惟施政有若怒海操舟,稍一不慎,重则舟覆人亡,轻亦民变祸连,故绝不可操之过急,其要在体察民情,因情施政。”

  蔡泽显然一点看不起李斯,带点不屑口吻道:“老臣等在仲父指示下,遍察我大秦各郡,因地制宜,厘定赋税,绝不会轻忽从事,长史大人实在过虑。”

  吕不韦捋须笑道:“长史大人若有机会亲体政情,方能明白本仲父这次呈上储君的建议书,确为穷无数人力物力而得来千锤百炼的成果,我大秦之兴,尽在其中矣。请储君太后赐准,好立即推行。”

  众臣纷纷附和,昌平君等则眉头大皱。只有项少龙心中笃定,知道李斯必有反击妙法。

  果然李斯从容笑道:“所谓体察民情,必须有实据,始能令人信服。若照仲父提议,诸郡之中,以巴、蜀两郡增税最苛,此便是万万不行。”

  吕不韦想不到李斯竟敢公然顶撞他这个旧老板,色变不悦道:“富者增之,贫者减之,此乃赋税之金科玉律,巴蜀乃天府之地,我大秦资其富,用兼天下。长史何有此言?”

  李斯丝毫没有被他的疾言厉色吓倒,好整以暇地昂然辩道:“巴蜀不但是我大秦根本,还是战略重地,其地兵甲,若由岷江顺流而下,五天可达楚郢,乃统一西南和伐楚的必争之地,为可巩固巴蜀,必须因情施政,改采优宠之策。但微臣却在仲父的建议书看不到此点。”稍歇后更胸有成竹般道:“要知巴蜀虽资源丰富,却是地广人稀,民智较低,很多地方还是处于刀耕火种的原始阶段,若骤增其赋,恐怕一旦超过其负担能力,反因加得减。其次巴蜀土著种族众多,强悍善战,若激起民变,纵能平定,必大伤元气,加深仇隙。故不若减轻赋租,使人心归向,始是上策。微臣之议,立足点在于巴蜀的战略性更胜于其经济上的考虑,请储君、太后和仲父明察。”

  小盘龙目立时亮起来,奋然道:“李卿所言有理,先还富于民,然后再取富于民,始是正略。争天下岂在乎一年两年之短长,何况左相言及郑国渠耗费一事,绝非九牛一毛,若抽空巴、蜀两地资源,会激起民变,那寡人就愧对先王。”

  项少龙暗暗叫绝。李斯厉害处就是改由战略方面批评吕不韦,且集中弹药只攻一点,但却予人感觉到整份建议书处处漏洞,皆因未能体察民情之故。小盘更不愧未来一统天下的名主,打蛇随棍上,借机以郑国渠来否定吕不韦的增税政策,他这么说出口来,除了吕不韦等有限几人外,谁还敢坚持异议。

  吕不韦仍未有机会说话,李斯续道:“现今初得东三郡,只是减税,仍未足以安民,微臣之议,最好减轻刑罚。我大秦目下不是患无刑,而是患刑重。盗一钱者重罚,知情不报者罪同,轻罪重罚,刑何以苛,对巴、蜀等蛮夷众多又或新郡新民之地,刑苛只会酿成民变,于我大秦一统天下大大不利。”

  这番话已超出吕不韦建议书的范畴,但在一统天下的大前题上,却没有分毫离轨,显示出李斯的见识,实非吕党能及。

  吕不韦双目凶光连闪,手足无措,李斯侃侃续言道:“富国之策,千变万化,但万变不离其宗,用之得所是也。像巴、蜀之地,地广人稀,人才缺乏,但如能徙富民于巴蜀,刺激工商、资我本土,两地振兴有望。我大秦始能得其利,足用之以并天下。”

  小盘闻之大喜,拍案叫绝道:“李卿之言对极,众卿还有何话可说?”

  吕不韦等措手不及,面面相觑,无词以对,出乎众人料外,嫪毐离座而出,跪伏地上,恭敬道:“李大人之贤,可比商鞅而尤有过之。微臣斗胆请储君破格赐准李卿,依仲父之议,重新厘定赋财之策,请储君明鉴。”

  此语一出,立时全殿哗然。只有项少龙明白嫪毐如此帮忙,实是要报吕不韦昨夜的三箭之仇。吕不韦双目厉芒电射,狠狠瞪着嫪毐,恨不得把他生吞下肚。王绾等此时方知一向低调的李斯的高明手段。自入秦以来,李斯直到此刻终吐气扬眉,大放异采,奠定以后屹立不倒的政治地位。

  小盘哪还不知机,忙向朱姬请示。

  朱姬虽觉得这样摆明削吕不韦的权势,大是不妥,但却不得不嫪毐,点头道:“皇儿看着办好了。”

  小盘大感痛快地欣然道:“李卿立即着手进行此事,完成后须一式二份,分别呈上寡人和仲父,待寡人和仲父商量后,再在廷上商讨。”

  项少龙心中暗赞,小盘虽是明削吕不韦之权,但却予吕不韦下台的机会,保存了他少许颜脸。此时人人目光均集中到吕不韦身上,看他是否肯接受。

  吕不韦显然理屈词穷,再难找到驳斥李斯的说话,不过他终是头老狐狸,竟仍能呵呵笑道:“长史大人果然不负本仲父所望,为我大秦立下大功,理该奖赏,不若就到本仲父处来负责赋役之务,使长史得以尽展抱负。”

  小盘微微笑道:“仲父所言甚是,不过寡人心中早有更适合李卿的职位,春祭时会有公告。”接着朗声道:“今天到此为止,其他事留待明天禀上,退廷!”

  项少龙醒觉过来,知道早过了与邱日升约好的午时。这回廷议出奇地精采,亦出奇地冗长,足有五个时辰,亦即十个小时。

  小盘打了一场漂亮的胜仗,心情大佳,邀得一众心腹大臣共晋午膳,除桓齮提早离开咸阳未能参与外,连正兴高采烈在殿外苦候项少龙去武士行馆闹事的滕荆两人都邀来。尚有王龁、王陵、昌平君兄弟,李斯当然是座上客。午宴在后宫的内廷举行,没有朱姬,小盘要怎样就怎样,痛快之极。宫娥奉上酒馔,立被赶出去,好让众人畅所欲言。小盘和各人衷心赞赏李斯后,轮到项少龙把昨夜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详细道出。

  听到吕不韦玩的把戏,王龁勃然大怒道:“这么说以前鹿公和徐先指责吕贼毒害先王之事,非是无的放矢。现在竟敢故技重施,不若我们先发制人,把吕贼和奸党杀得半个不剩,请储君赐准。”

  小盘道:“若可以如此容易,寡人早把他召入宫内,令人把他乱刀斩杀。只是现在吕党势大,又有杜璧、蒲鶮等人虎视眈眈,乱事若起,杜璧等勾结外人作乱,首先东三郡难以保存。最忌的尚有蒙骜,一天不削去他军权,吾等仍未可轻举妄动。”

  王陵的稳重派也道:“现今之计,最佳莫如待黑龙出世,再捧嫪毐以制吕不韦,双管齐下,方是妙策。”说到一半,只见李斯等朝他猛打眼色,醒觉过来,立即脸如死灰。

  王龁果然愕然道:“什么黑龙出世?”

  小盘曾有严令,禁止任何人透露黑龙之事,现在王陵发觉说漏了口,自是吓得脸无人色。

  小盘笑道:“陵卿不用介怀,但只此一回。”

  王陵松一口气,离席跪叩谢罪。项少龙见小盘威势日增,既惊又喜,自己都弄不清楚那感受。

  小盘亲向王龁解释这件事,王龁大喜向项少龙赞道:“只有少龙才有这种异想天开又确切可行的妙计,以嫪毐牵制吕不韦更是妙不可言,刚才已有实例。异日任嫪毐声势如何增大,阉狗始终是阉狗,不能像吕不韦般收买人心,就算他三头六臂,绝飞不出老将的指缝。”

  王龁乃蒙骜外掌握最大实力的大将,自不会把嫪毐放在眼内。吕不韦的厉害皆因在文武两方都生了根,若在尚未部署妥当时动摇他,必出乱子。而嫪毐说到底只是朱姬的男宠,除去他并不会带来什么后果,充其量只是一场动乱,尤其现在小盘安插了茅焦到他身旁,还怕他乱得出什么样儿来。

  昌平君冷哼道:“反而邱日升是个祸根,少龙你横竖下午有闲,虽答应嫪毐不杀他,但挫挫他的威风亦是快事。”

  项少龙到现在仍弄不清楚武士行馆的意义,顺口问起来。

  王陵道:“行馆之风,是由阳泉君自楚国引入我咸阳来的,主要是训练剑手,以供公卿大臣雇用,乃武士晋身军阶的捷径,故颇为兴旺,亦有公卿大臣把子女送往行馆受训。少龙对上邱日升,切勿掉以轻心,因行馆常要应付各地来的剑手挑战,邱日升能稳坐馆主之位,有其真材实学。”

  小盘笑道:“他难道比管中邪更高明吗?”

  众人一想也是,举杯痛饮,众人话题转往三大名姬上,谈谈笑笑,到午膳完毕,项少龙饮饱食足,哪还有兴趣去找邱日升动手动脚而又不能杀他,遂回官署去也。酒意上涌,项少龙在官署睡了个午觉,醒来时,荆善来报,内史府有人找他。项少龙出厅一看,原来是嫪肆。滕翼正在有好气没好气的听他说话,见项少龙来到,忙借机遁走。

  嫪肆见到项少龙,一面谄媚道:“小弟今天是奉兄长之命而来,专诚约大将军到内史府出席晚宴。”

  项少龙暗中叫娘,难道今晚又要面对嫪毐捱***一个晚上,连忙动脑筋找藉口推辞。

  嫪肆俯近了点,故作神秘道:“今晚兄长约了三绝女石素芳来喝酒,自然不可漏掉大将军的一份哪。”

  项少龙脑际立时“嗡”的一声,乱成一团,说再不动心,就是骗人。

  像石素芳和“柔骨美人”兰宫媛那类罕有的绝色,纵是敌对的立场,但若有机会接触,包括他项少龙在内,没有多少个男人能狠心拒绝。嫪毐当然不会那么大方,肯制造他项少龙与石素芳亲近的机会,其中定有例如石素芳指定须他出席,方肯答应这次邀约等一类的条件,想到这里,不由大感自豪。唯一的问题,是昨晚刚到醉风楼胡混整晚,今夜又去见石素芳,娇妻们会怎样看自己呢?

  项少龙道:“令兄好意,恕我无福消受。因今晚我要在家中陪伴妻儿,请告诉令兄,我项少龙觉得他很够朋友就是。”

  嫪肆脸色微变,非常失望,显见项少龙所猜的虽不中亦不远矣。嫪肆落足嘴头仍不得要领,无奈走了。项少龙心里忽地强烈的思念着家中的娇妻爱儿,忙返家去。回到乌府,纪嫣然差不多同一时间回来,原来是到了渭水操演后天便要“献世”的黑龙。与娇妻爱儿在后园里享受黄昏前和煦的阳光,项少龙早把石素芳一事抛诸九霄云外。不知是否年岁长了,又或经历过太多生离死别的打击,他现在非常恋栈暖得人心融化的家庭之乐。与纪嫣然、赵致和乌廷芳三位娇妻闲话家常,看着田贞、田凤两女与刚学晓走路的项宝儿在草地上嬉玩,那种乐趣实非任何东西所能替代。乌廷芳可能由铁卫处得来消息,知道早朝曾有争吵之事,问了起来。项少龙怎会隐瞒她们,把早上发生的事一并说出来,还告诉她们今晚推掉可与石素芳共膳的机会。

  乌廷芳奇道:“项郎不怕开罪嫪毐和那位没有任何男人不想亲近的美人儿吗?只看柔骨女兰宫媛的姿色,可想见石素芳的才艺。”

  项少龙此时与三女坐在亭内,田氏姊妹和项宝儿的笑声,不时由亭外的草地上飘送耳内,心中充盈幸福的感觉,衷心诚意地道:“只要有三位贤妻任何一位相伴,我项少龙已心满意足,何况现在竟得老天爷开恩,教我区区凡夫得拥三位来自天上仙界的仙子,我项少龙还怎敢另有妄求呢?”

  三女娇躯同时轻颤,美目缠来,亮出炽热情火。

  赵致心迷神醉道:“得夫如此,夫复何求,与项郎在一起,每天都像刚开始相恋那样子,啊!致致开心得不知怎么说哩。”

  纪嫣然叹道:“可惜清姊到了蜀郡去,否则这一刻将更完美无缺,希望夫君大人永远不用出征,离别的滋味真不好受。”

  秦军法纪,出征的将士均不可带同妻妾,故出征是所有妻子最害怕的事。项少龙想起战争的残酷,深深叹一口气。

  乌廷芳移过来,坐入他怀里,搂上他脖子道:“少龙这次爽约,邱日升必振振有词,会说你怕了他呢!”

  纪嫣然冷哼道:“凡见过我们大将军百战刀法的人,只会认为邱日升不知行了什么好运呢。哼!我纪嫣然已对国兴手下留情,这些人仍不知感激,夫君大人若往武士行馆,嫣然也要去!”

  项少龙豪兴大发道:“那不若明天朝会后去找他算帐吧!”

  乌廷芳和赵致同时叫好,纪嫣然“哎哟”一声道:“要晚点才行!储君要人家明天到王宫教他读书,唉!清姊不在,只好由嫣然顶替。听说清姊对储君是很严苛的,但我却是不行!要我板着脸孔太辛苦哩。”

  项少龙记起她也被封作太傅,同时心生感触。小盘虽没有表现出来,但事实上他对亡母妮夫人的思念,是深刻之极的创痛,故而极需代替的对象,先是朱姬,接着是琴清,现在则是纪嫣然。否则以他现时的才智,哪须旁人来教他读书?

  乌廷芳吻了项少龙的脸颊,香软的红唇,虽只蜻蜓点水的一触,已令他舒服心甜得直沁心脾,只听仍像少女般娇痴的美妻子柔声道:“项郎知否清姊在巴蜀有很大的生意,清姊对赚钱是非常有本事的。”

  项少龙对琴清的出身来历一直很模糊,只知她是王族的人,大讶下追问起来。

  此事纪嫣然最清楚,答道:“清姊本是巴郡大族,其祖得丹砂之穴,可作药物和染料之用,故累数世之积,到清姊时琴族已成巴郡的首富。秦人为与其修好,遂以王族显贵向清姊提亲。却想不到丈夫婚礼刚成,便要领兵出征并客死异地,清姊为了躲避其他权贵的纠缠,返回巴蜀,主理生意,做得有声有色,到储君由赵返秦,方在华阳夫人提议下,返回成阳,作储君的太傅,更遇上你这多情郎君,致再陷情关。”

  项少龙终于明白琴清的身份地位为何如此超然,不但因华阳夫人和小盘的宠信,更因她在巴蜀有家族作大靠山。正如李斯所说,对巴蜀这种地方势力庞大的特殊地区,只有采怀柔的政策才行。同时亦明白她为何与华阳夫人这来自楚国的美女关系如此密切,皆因巴蜀地近楚境,像琴族那种富甲一地的大族,自然与楚王朝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娶得琴清,不但可得到千娇百媚的人儿,还可得到她庞大的家财,试问谁不眼红,所以琴清不敢公然和自己相爱。即使琴清之嫁来咸阳,成为王族,底子里仍是一项充满政治味道的婚姻交易。神思飞越之时,乌光来报,国兴来找他。项少龙叹一口气,走出亭外,抱起项宝儿亲亲他的小脸蛋,交给田贞,往大厅去见国兴。

  正在喝茶的国兴见他来到,竟跪下来连叩三个响头,吓得项少龙忙把他扶起来,心中明白道:“国先生折煞项某。”

  两人坐好,国兴苦笑道:“今天卑职来此,本是不怀好意的。”

  项少龙心知肚明他有投诚之意,但已学晓不轻易信人,微笑道:“副统领是否奉邱馆主之命来寻我项少龙的晦气?”

  国兴显然和邱日升在拗气,冷哼道:“他凭什么来找大人晦气,今天大人因朝会迟了,他表面虽装出不满状,其实谁都看出他是如释重负,还趁机和蒲鶮溜了到郊外打猎,我们都知他是怕项大人会寻上门去。看过项大人的百战刀法,谁还有胆量来捋项大人的虎须?”

  项少龙讶道:“那他为何又着你见我?”

  国兴愧然道:“实不相瞒,我们本都是暗中为二王子出力的人,行馆的开支亦是由蒲鶮暗中,否则没有了阳泉君,早关门大吉。但表面上却不得不依附内史大人,吕不韦数次要取缔行馆,都由内史大人一力架着。”又道:“吕不韦很有办法,把我们的武士大量吸纳过去,又明里暗里表示朝廷不会选用我们训练出来的人。累得我们银根短缺,到嫪大人关照我们后,行馆始略有起色。”

  项少龙知他不明白自己和嫪毐的关系,故说到嫪毐,语气尊敬,小心翼翼。在目下的情况,他当然不会把实情透露给国兴知道,点头道:“国兄以后有什么打算?”

  国兴再扑跪地上,叫道:“国兴以前做过很多对不起项爷的事,又曾以卑鄙手段伤了荆爷,罪该万死。只希望以后将功赎罪,为项爷尽心尽力办事,死而无悔。”

  有了伍孚的教训,项少龙再不会因对方几句话而尽信不疑。先把他扶起来,道:“国兄有话好说,再不要如此。”

  国兴激动道:“自那天纪才女手下留情,我国兴已想了很多天,现在咸阳城谁不知项爷义薄云天,薄己厚人,项爷请让小人追随你吧!”

  项少龙苦笑道:“原来我的声誉那么好吗?”

  国兴道:“项爷两次有机会当丞相都轻轻放过,又提拔李斯、桓齮和昌文君,对由邯郸随你来的旧人恩宠有加,义救燕国太子丹,豪事义行不胜枚举,我们早心中有数。只因被私利蒙蔽眼睛,但纪才女那几枪使我完全惊醒过来,只望以后追随项爷左右,再不用整天与人勾心斗角,更不用愁明天会给别人出卖。”

  项少龙认真考虑一会,点头道:“好吧!我便如你所愿,但记着我绝非可轻易欺骗的人,若发觉你有一字口不对心,立杀无赦。”

  国兴大喜,扑往地上。

  项少龙让他叩头后,命他坐好,道:“刚才你似乎有些话想告诉我,究竟是什么一回事?”

  国兴神色凝重起来,压低声音道:“这些事我完全是凭一些迹象猜测出来的,因为我尚未有资格参与杜璧、蒲鶮和馆主他们的密会,可是有很多事却须交下来由我们去做,所以给我猜出个大概。”

  项少龙是经惯风浪的人,淡然道:“说吧!”

  国兴道:“他们应订下周详的计划,好让二王子取储君之位而代之,关键处仍在东三郡,蒲鶮虽是秦人,但一向在秦赵间左右逢源,加上家族势力庞大,又分别与赵王室和我大秦王室通婚,故于两地均有根深蒂固的影响力,若非他大力,二王子亦不能到那里落地生根。”

  项少龙恍然大悟。就像异人是吕不韦的奇货,成蟜便是另一大商家蒲鶮可居的奇货。当年谁都想不到小盘可回来霸占成蟜的储君之位,所以蒲鶮、杜璧、阳泉君等一直全力巴结秀丽夫人和成蟜。岂知小盘成功离赵返秦,立即粉碎他们的美梦。初时他们可能仍不大看得起吕不韦,到阳泉君被吕不韦害死,始知形势不妙,但他们亦无法转舵,而唯一的出路是助成蟜把王位夺回来。若小盘的朝廷稳若泰山,他们当然难有可乘之机,偏是目下的秦廷分裂成储君党、吕党和嫪党三大势力,互相倾轧,于是蒲鶮等蠢蠢欲动。

  国兴续道:“蒲鶮最厉害的手段,是勾结现在赵国炙手可热的大将庞暖,我虽不知详细情况,但听馆主的口气,庞暖正秘密连结三晋、楚人和燕人,以破吕不韦和田单的秘密结盟,同时助二王子登上王位。而可以想像的,是杜璧必须在咸阳制造一场动乱,若吕不韦有异动,那就更好,因为那会引致秦**队的分裂,届时会有将领投往二王子的旗下去,配合赵人的支援,声势大大不同。”

  项少龙暗感自豪,自己早先的猜想,和现在国兴所说的相差不远,只没想到庞暖正密密筹备另一次楚、燕、赵、魏、韩联盟的密谋。同时亦暗自神伤,李园、龙阳君、太子丹虽和自己称兄道弟,但在国对国的情况下,一点个人间的私情都不存在。现实正是那样残酷。

  国兴沉声道:“要制造一场大乱,最佳莫如把项爷刺杀,那时人人把账算到吕不韦的身上去,后果可以想见。”

  项少龙微笑道:“想杀我的人绝不会少呢!”

  国兴正容道:“项爷切勿轻忽视之,蒲鶮和庞暖筹备良久,在各地招揽了一批奇人异士,又集中在赵国训练刺杀之术,现在正分批潜来咸阳,其中有三个人是由我亲往接应,都是第一流的好手,其中一人叫‘赤脚仙’寇烈,乃楚墨近二十年最出类拔萃的高手,只看他竟穿上鞋子,便知他抱有不惜殉身以刺杀项爷的决心。”

  项少龙倒抽一口凉气,若整天须提防一批又一批的死士来行刺自己,做人还有什么乐趣?问道:“蒲鶮那个歌舞团,是否亦暗藏刺客呢?”

  国兴道:“应该是这样吧,不过我所知有限,并不清楚。”

  项少龙道:“你接应的三个人,现在是否仍和你保持联络?”

  心中同时感到,楚国肯派人来参与这趟刺杀自己的行动,必须得李园同意,那岂非李园也要杀他吗?顿时心中不舒服起来,再不敢推想下去。但忍不住又猜想起来,李园要杀他还没有什么,若龙阳君也要杀他,他项少龙便很难消受。或者此是各地剑手的个别行动吧!

  国兴答道:“掩护他们入城后,他们便自行隐去。”又道:“我们的行馆亦来了几个生面人,当上馆主的贴身随从,应为隐藏真正身份的高手。”

  项少龙暗叹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现在秦人成为东方诸国的公敌,在战场既讨不了好,惟有潜进来搞颠覆,这类事古今如一,并没有分别。

  国兴道:“这次我奉邱馆主之命来此,是要约期再战,不过却是在十五日后,我猜他以为有这段日子,那批死士该可成功刺杀项爷。”

  项少龙道:“那就告诉他,项某人要到时看心情来决定是否赴约。嘿!你逗留这么久,不怕他们起疑吗?”

  国兴笑道:“我会推说项爷摆足架子,害我苦候半个时辰。回去后,我尽量刺探有关刺客的消息,再设法通知项爷。”

  项少龙拍拍他肩头,道:“要通知我还不容易吗?快点来报到帮忙吧!国副统领。”

  两人相视大笑,国兴欢天喜地的离开。

  回到内堂,把事情告诉了三位娇妻,着她们出入小心,纪嫣然道:“他们的目标并不是你,而是政储君,说要杀你只是掩人耳目的烟幕。”

  项少龙如梦初醒地一震道:“我真糊涂,只要杀了储君,立即引起真正大乱,成蟜可以名正言顺地成为继承人。”

  说真的,他反而放下心来,因为若小盘死了,历史上就没有秦始皇,中国恐怕亦不会出现。

  纪嫣然道:“此事我们必须采取主动,只恨城卫被紧握在管中邪手中,否则事情就易办多了。”

  项少龙正沉吟之时,铁卫来报,嫪毐大驾光临。

  项少龙苦起脸来,乌廷芳笑道:“若推辞不了,敷衍他一晚吧!我们最信任项郎的。”

  项少龙只好出去见嫪毐。

  嫪毐站在厅中处,陪他的还有韩竭和四名亲卫。陶方负起招呼之责,见项少龙来了,退入内厅。

  嫪毐劈面叹道:“少龙你怎可这么不够朋友?”

  项少龙与韩竭等打个招呼,把他扯往一旁低声道:“这种美人儿,小弟还是不接触为妙。昨晚金老大故意在我们两兄弟面前暗示石素芳对小弟有意,摆明是要引起嫪兄嫉忌之心,更使我深感戒惧,所以要推今晚的约会,嫪兄明白我的苦心吗?”

  嫪毐愕然半晌,老脸一红道:“我倒没有想过这点,嘿!石素芳充其量不过是较难弄上手的艺妓,何来资格离间我们,项兄不要多心。”

  项少龙心知肚明他是言不由衷,并不揭破,低声道:“照我看是蒲鶮的毒计,千万不要小看美丽的女人,可使人国破家亡,妲己、褒姒都是这种倾国倾城的尤物,有时比千军万马更厉害,更使人防不胜防。照我看,若我到贵府赴宴,石素芳必会作状看上我,同时又勾引嫪兄,倘我们心中没有准备,你说会出现怎么样的情况呢?”

  嫪毐既充好汉子,自不能半途而废,硬撑道:“少龙放心,我嫪毐在花丛里打滚长大,什么女人未碰过。她来媚惑我,我自有应付的手段,保证不会因她而伤害我们的感情。哈!不若我们拿她来作个比试,看谁可把她弄上手,却绝不准争风妒嫉,致着了蒲鶮的道儿。若能俘掳她的芳心,就可反知道蒲鶮暗里的勾当。”

  项少龙心中暗笑,知道嫪毐始终不是做大事的人,见色起心,不能自制。哈哈一笑道:“此正为我要推嫪兄今晚酒局的理由,俾可让嫪兄施展手段,把石素芳弄上手。”

  嫪毐叹道:“现在我当然不会怪责少龙,只是石素芳指明要有少龙在,才肯来赴宴,以她一向的脾性,到时拂袖就走,岂非扫兴之极。”

  项少龙正容道:“看!蒲鶮设计的陷阱,不愁我们不上当。你究竟要我怎么办?”

  嫪毐有点尴尬道:“我现在希望少龙走上一趟,看看石素芳可弄出什么把戏来,说不定我会弄点药给她尝尝,使蒲鶮偷鸡不着反蚀把米。”

  项少龙暗骂卑鄙,不过想起自己亦曾喂过赵后韩晶吃药,虽不成功,亦不敢那么毫无保留地怪责嫪毐,因为说到底石素芳是不安好心。道:“若这么容易弄她上手,她早被人弄上手很多回了。出来抛头露脸的女人,自有应付这些方法的手段,给她揭破,反为不妙。”

  嫪毐拉着他衣袖道:“时间无多,少龙快随我去。”

  项少龙在“盛情难却”下,只好随他去了。

  离开乌府,所取方向却非嫪毐的内史府,项少龙讶然诘问,嫪毐叹道:“早先知道少龙不肯来,我便使人通知蒲鶮,由他去探石素芳的心意,岂知她立即说不来了。嘿!所以我不得不来求少龙出马。现在是到杜璧在咸阳的将军府去,至于石素芳是否肯见我们,尚是未知之数。”

  项少龙暗忖男人是天生的贱骨头,美丽的女人愈摆架子,愈感难能可贵。嫪毐一向在婴宛界予取予携,现在遇上一个不把他放在眼内的石素芳,反心痒难熬。和蒲鶮接触多了,愈发觉他手段不凡。项少龙经过多年来在古战国时代中挣扎浮沉,又不时由纪嫣然处得到有关当时代的知识,已非初抵贵境时的“初哥”。更因他是来自二十一世纪的人,可以从一个超然的角度去看待一切。

  三晋建侯和商鞅变法可说是眼前时代的大转折时期,变化之急剧,即使后来的二千多年,除了鸦片战争后列强侵华那段凄惨岁月,亦难有一个时期可与之比拟。在大转变的时代里,春秋诸霸先后蜕去封建的组织而变成君主集权的战国七雄。而更重要的是好些在春秋末叶已开始的趋势,例如工商业的发达、都市的扩展、战争的激化、新知识阶级的崛兴、思想的解放,到此时加倍显著。其中最影响深远的是大商家和大企业的出现,这些跨国的新兴阶级,凭着雄厚的财力,跑南奔北、见多识广,又是交游广阔,对政治有着无可比拟的影响力。表表者当然是有异人而奇货可居的吕不韦,其他如自己的太岳乌氏倮,铁冶成业的郭纵,以及正密谋推翻小盘的蒲鶮,都是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叱咤风云由商而政的大商家。甚至琴清亦因承受擅利数世的丹穴,挤身成为秦室王族,可独立自主,保持贞洁,得到秦人敬仰,若换过是个普通女子,有她那种美丽,早成为不知哪个权贵的姬妾。

  为应付战争和政治的竞赛,文与武逐渐分途,一切开始专业化起来,王翦和李斯是两个好例子。若要把两人的职权调换,保证秦政大乱,而匈奴则杀到咸阳城下。专业化之风吹遍各地,在兵士方面,战国之兵再非像春秋时代临时征发的农民兵。至乎有像渭南武士行馆那种团体的出现,专习武技和兵法以供统治者录用。所以无论外战内争,其激烈度和复杂性均非以前可以相比。

  小盘日后之所以能统一六国,皆因其出身奇特,使他没有一般长于深宫妇人之手的继承者诸般陋习,固能在这变化有若奔流湍濑的大时代脱颖而出,雄霸天下。不过像他般雄材大略的人确是世听罕有,所以他死后再没有人可压下种种改变的力量,致大秦朝二世而亡,非是没有原因。

  思量间,已到了位于城西杜璧的将军府大门外。项少龙也很渴望可以再见到石素芳,美女的引诱力确是非凡,纵然明知她心怀不轨,但仍忍不住想亲近她,这正是蒲鶮此计最厉害的地方。成功的商家最懂揣摩买家顾客的心意,古今如一。

  大厅正中,摆了一围方席,绕着方席设置六个席位。项少龙较喜欢这种团团围坐的共席,倾谈起来较为亲切。杜璧亲自把项少龙、嫪毐和韩竭三人迎入厅内,众卫留在外进,另有专人招呼。杜璧的态度是前所未有的热烈,使人很难想像他以前冰冷和吝于言笑的态度。项少龙当然明白他的心意,假若他们成功刺杀小盘,嫁祸给吕不韦,可设法争取项少龙这集团的人过去,因为那时成蟜已变成合法的继承者。王龁、王陵等人在无可选择下,只好成蟜。至于嫪毐,一来他现在很有利用价值,二来杜璧根本不大把他放在眼内,像王龁般不信他能弄出什么大事来,所以一并巴结。

  嫪毐最关心的是石素芳会否出席,问道:“石小姐……”

  杜璧笑道:“蒲爷已亲自去向石小姐说话。唉!女人心事难测,她其实对内史大人也有很好印象的,只是有点恼项大人爽约,摆摆架子吧!内史大人切勿见怪。”

  嫪毐挽回少许面子,回复点自信,登时轻松起来。此时蒲鶮来了,隔远打出一切妥当的手势,杜璧忙邀各人坐下来,只空出项少龙和嫪毐中间的位子,当然是留给石素芳的。

  俏婢们先奉上酒馔,又有美丽的女乐师到场助兴,弦管并奏。不旋踵舞姬出场,妙舞翩翩,可惜项少龙、嫪毐和韩竭三人志不在此,无心观赏。舞罢,众姬和乐师退出大厅,剩下侍酒的六个华衣美女,都是上上之姿。比较起来,咸阳的公卿大臣,除吕不韦外,没有人在排场及得上杜璧。

  韩竭顺口问道:“蒲爷在咸阳有什么生意呢?”

  蒲鶮笑道:“有少龙的岳丈大人在,哪到我来争利。”

  众人自知他在说笑,杜璧笑道:“我这位老朋友做生意,就像伊尹、吕尚治国之谋,孙武、吴起的兵法,商鞅之为政,教人佩服得无话可说。”

  蒲鶮谦让道:“还说是老朋友,竟要昧着良心来吹捧我,不过说到做生意,蒲某最佩服的有三个人,第一个是少龙的太岳乌氏倮,他养的牛马多至不能以头数,而要以山谷去量。第二位是魏国经营谷米和丝漆业的白圭,荒旱时间问他借粮,比向大国借贷还要方便。第三位是猗顿,他仓库里的盐足够全天下的人吃上几年。至于吕不韦吗?仍未算入流。”

  项少龙心道“来了!”蒲鹃的厉害正在于不着痕迹。像这番蓄意贬低吕不韦的话,既漂亮又有说服力。

  韩竭笑道:“不过吕不韦却是最懂投机买卖的人,押对一着,终生受用无穷。”

  众人知他意之所指,哄然大笑。

  韩竭自那晚吕不韦寿宴露过一手,一直非常低调,似怕抢了嫪毐的光芒,但其实识见谈吐,均非嫪毐能及。

  项少龙淡淡道:“蒲爷不也是投机买卖的专家吗?”

  蒲鶮苦笑道:“项大人大人有大量,不要再揭我蒲鶮的疮疤,这次我真的输得很惨,早知学齐国的仲孙龙,改行专放高利贷,只要聘得有项大人一半本事的高手去负责收账,可保证钱财滚滚而来,免了遇上赌林高手如令岳的危险。”

  这次项少龙忍不住笑起来,生意人的口才果是与众不同、生动有趣。

  嫪毐却只关心石素芳,问道:“石小姐会否不来呢?”

  杜璧笑道:“大人放心,愈美丽的女人愈难侍候,石小姐虽寄居敝府,但到现在我只见过她两脸,像现在般同席共膳,尚是首次!全靠沾了三位的光哩!”

  嫪毐见秦国大将这么推捧他,大感光采,忙举杯劝饮。项少龙只作个状,没有半滴酒入唇。

  蒲鶮讶道:“项大人是否嫌酒不合意呢?我可使人换过另一种酒。”

  项少龙微笑道:“若蒲爷前几天给人伏击过,恐怕亦会像在下般浅尝即止。”

  蒲鶮尚要说话,嫪毐的眼亮起来,直勾勾看着内进入门的方向。众人循着他眼光望去,包括项少龙在内,立即目瞪口呆。石素芳在两名女婢扶持下,袅娜多姿地步入厅堂。最要命是她看来刚沐浴更衣,只把乌亮的秀发往上一挽,以一支木簪固定,不施脂粉,身上一领薄薄的白罗襦,袖长仅及掌背,露出水葱般的纤指,下面是素黄色的长裙,长可曳地,再没有任何其他饰物,但却比任何姿色逊于她的女子的华服浓妆要好看上百千倍。众人不由自主站起来,均泛起自惭形愧之心。

  石素芳神情冷淡,微一福身,在项嫪两人间席位坐下,各人魂魄归窍,陪她坐下来。嫪毐挥退要上来侍候的艳婢,亲自为她斟酒,看来色授魂与下,早把项少龙的警告全置于脑后。项少龙嗅到她身上的浴香,不禁忆起初会纪嫣然时美人浴罢的醉人情景,登时清醒过来,同时瞥见杜璧亦是神魂颠倒,但蒲鶮却在暗中观察自己,心中大懔,愈发不敢低估长袖善舞、识见过人的大商家。人的野心是不会满足的,吕不韦的商而优则仕,正代表蒲鶮的心态,所以置美色于不顾。杜璧一向对纪嫣然暗怀不轨之心,自然亦挡不了石素芳惊人和别具一格的诱惑力。石素芳低声多谢嫪毐,接着清澈晶亮的秋水盈盈一转,不独是嫪毐,其他人无不生出**蚀骨的感觉。嫪毐一直苦候她光临,但到她坐在身旁,一向对女人舌粲莲花的他竟有不知说什么话好的窘迫感觉。

  石素芳主动敬众人一杯,别过头来淡淡道:“项大人为何忽然又有空呢?”

  项少龙给她明媚如秋阳的眼神迫得有点慌了手脚,举杯苦笑道:“我因不想说谎话来搪塞石小姐的垂问,只好自罚一杯,请小姐放过项某人。”

  蒲鶮大笑道:“石小姐若知项大人是冒着生命之险来喝这杯酒,必会心中感动。”

  项少龙痛饮一杯,放下酒杯,石素芳眼中掠过异采,接着避开他的目光,追问蒲鶮刚才那番话的原因,待蒲鶮解释清楚,石素芳欣然道:“是素芳失礼,陪项大人饮一杯吧!”

  说是一件事,做又是另一件事。嫪毐见石素芳的注意力全集中到项少龙身上,酸溜溜的要向她劝饮。

  杜璧笑道:“且慢!我们的石小姐向有惯例,每逢饮宴,只喝三杯,现在已有两杯之数,嫪大人定要珍惜。”

  嫪毐更不是味道,又不敢表现出有欠风度,惟有干笑两声,改口称赞起她的歌艺来。石素芳不置可否地听着,当嫪毐赞得太过份,浅浅而笑,看得嫪毐这花丛老手浑身内外都痒了起来,偏又拿她没法。韩竭剑术虽高,在这情况下亦帮不上忙。

  当嫪毐说到石素芳歌舞之精,前无古人,石素芳“噗哧”笑道:“嫪大人实在太过誉素芳,比之先贤,素芳的歌舞不过靡靡之音,只可供大人等消闲解闷之用。先贤舞乐,却有定国安邦之义。舜作‘韶’,禹作‘大夏’,武王作‘大武’,被孔丘列为六艺之一,岂是我等女子可以比较。”

  嫪毐显在这方面所知有限,愕然陪笑,再说不下去。项少龙在这方面比之嫪毐更是不如,心中微懔,隐隐感到石素芳的出身来历大不简单。

  石素芳平静地道:“各位听过这个故事吗?楚文王死后,遗下一位美丽的夫人,公子元想勾引她,却苦于没有门径,于是在她宫室旁,起了一所别馆,天天在那里举行执羽的万舞,希望把她引出来。一天,她终于出来了,公子元还以为引得她动心。”

  说到这里,卖个关子,住口不说。她说话口齿伶俐,口角春生,抑扬顿挫,恰到好处。项少龙也不由听得入神,嫪毐更不用说。不过美女风格独特,浑身是刺,并非那么容易相处。在她面前,很易令人生出自卑的感觉。

  杜璧叹道:“楚文王的遗孀当然没有心动,公子元怕是表错情了。”

  美女当前,杜璧忍不住表现一下,好博取她一个好印像。唯一可说的话,都给杜璧说了,嫪毐再没有插口附和的机会。项少龙暗叫不好,嫪毐已被这美女完全控制于股掌之上,若再来一招向自己示好,表示单独垂青于他,必会惹起嫪毐的妒意,破坏自己和嫪毐现在“蜜月期”式的良好关系。

  韩竭微笑道:“请小姐开恩,告诉我们故事的结局吧!”

  石素芳那对勾魂的翦水双瞳,滴溜溜的扫过众人,柔声道:“那夫人哭道:“先君举行万舞,原是为修武备,现在公子不拿它来对付敌人,却拿它用在未亡人的身边,那可奇了!’公子元听罢,羞惭无地,马上带领六百乘车去攻打郑国。”

  众人均感愕然,她这故事隐含暗贬自己的歌舞乃堕落之音的意思,故不堪别人赞赏。含意既深远,又充满哀伤的味道,使人对她立即改观,很难只把她当作一个普通的出色歌姬。

  蒲鶮哈哈一笑,冲淡不少僵着的沉凝气氛,道:“石小姐识见之高,迥异流俗,蒲某受教。”

  石素芳的美眸转到项少龙处,淡淡道:“素芳来前,不知诸位大人在谈论什么话题呢?”

  项少龙正在用心细嚼石素芳那个故事,揣测令他莫测高深的美女所说故事背后的用意,闻言如梦初醒,忍不住搔头道:“嘿!好像是有关做生意的事吧!”

  众人见他神情古怪,哄笑起来。

  石素芳亦掩嘴而笑,神态娇柔道:“话题定是因蒲爷而起的哩。”

  嫪毐看得妒意大作,抢着道:“小姐料事如神,正是如此。”

  项少龙心中苦笑,石素芳甫一出席,便把场面控制,像嫪毐这种平时口舌便给、辩才无碍的人,对着她只能间中附和两句,而自己亦感到不知说些什么好。这样的女人,尚是首次遇上。

  杜璧笑道:“蒲老板说起他最佩服的三个生意人,就是乌氏倮、白圭和猗顿,不知石小姐最佩服的又是哪三个人?”

  石素芳抿嘴一笑道:“有这么多高贤在座,何时轮得到小女子发表意见?不如请嫪大人先说吧1

  嫪毐看她看得神不守舍,一时间竟不知她和杜璧在说什么话,尴尬地支吾以对。

  韩竭见主子有难,连忙拔刀相助,道:“不如由我先说,在下最佩服的是孙武,不但留下称绝古今的兵书,当年还以区区数万吴军,巧施妙计,深入险境大破兵力十倍于他们的楚兵,直捣郢都,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项少龙不由心中暗念“前不见来者,后不见古人,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名句。暗忖只有亲身体会过当时代战争的人,方明白孙武那场仗是多么了不起。

  杜璧嘿然道:“哈!竟给韩大人把我心里的话说了出来,我生平也是最佩服孙武。”

  石素芳明媚的秀眸来到嫪毐脸上,后者忙道:“孙武虽是绝代兵法大家,但始终只是效力于某君某主,嫪毐最服的却是晋文公,安内攘外,成就霸业,其功业尤在齐桓之上。”

  石素芳无可无不可地道:“原来嫪大人是胸怀大志的人。”

  蒲鶮和杜璧交换个眼色,显像项少龙般听出石素芳在暗讽嫪毐想当国君。嫪毐还以为石素芳赞赏他,洋洋自得起来。

  项少龙感到有点气闷,酒席里的六个人,人人各怀异心,没有半点开心见诚的味道,不但话不投机,还有种牛头不对马嘴的情况。忍不住道:“我和嫪大人刚刚相反,胸无大志,我佩服的人多不胜数,却很难举出单一个人来。好了!轮到石小姐。”

  蒲鶮却抢先笑道:“我最佩服的是项大人,挥洒自如得教人无处入手,难怪连管中邪都要在你百战刀下俯首称臣。”

  嫪毐脸色微变,虽明知蒲鶮捧项抑己,但项少龙确是处处奇兵突出,丝毫不因石素芳厉害的言词落在下风,而自己则进退失据,要不起妒忌的心,难矣哉!

  韩竭插入道:“不知石小姐心中的人,是哪位明君猛将?”

  众人均大感兴趣,等待石素芳的答案。

  石素芳秀眸像蒙上一层淡淡的薄雾,轻吟道:“师之所处必生荆棘,大兵之后必有凶年。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明主猛将,背后代表的只是人民的苦难,怎会有使素芳心服的人。”

  现在连杜璧都告吃不消,哑口无言。

  反是项少龙忘了众人间敌我难分的情况,讶然道:“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战争从来只属少数人的荣誉,想不到小姐有此体会。嘿!为何你们都以这样古怪的眼光望我?”

  他说出头两句之时,石素芳已娇躯一震朝他瞧来,蒲鶮等无不动容。至此项少龙又知一时口快,盗用“后人”的名句。他对诗词虽所知有限,但知道的都是流传最广,也是最精采的名句。

  韩竭皱眉道:“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两句话道尽战争的残酷,只是不知无定河究竟在何国何境?”

  项少龙避开石素芳瞪得大无可大,异采涟涟的秀目,老脸一红道:“那可以是任何一条河,所以叫作无定河。”

  杜璧仔细看他一会,长叹道:“难怪纪才女独垂青于项大人。一将功成万骨枯,不过战争自古以来从未平息过,不是你杀我,就是我杀你,谁也没有办法。”

  嫪毐见项少龙引得石素芳霍然动容,大感气馁,亦难压妒心,岔开话题道:“石小姐仍未说出心中服膺的是哪个人哩。”

  石素芳缓缓由项少龙处收回目光,淡淡瞥嫪毐一眼,然后望往堂顶横梁处,幽幽道:“在楚国有一个人,据说楚王知他才德,派人去聘他为相。他便问来使道:“听说楚王有一只神龟,死去三千多年了,楚王把它藏在小筒里。这只龟究竟宁愿死了留下骨头受人珍贵呢?还是宁愿活着在烂泥里拖尾巴?’来使于是答道:“当然是宁愿活在烂泥里拖尾巴。’那人便说:“去吧!我要在烂泥里拖尾呢?’”

  众人听得面面相觑,不明白她为何忽然说出另一个故事来。

  项少龙心念电转,暗忖究竟有哪位先贤会有个这么洒脱于名利的故事,只恨所知有限,除了儒墨道法的几位大家尚记得名字,蓦地灵光一闪,拍案叫道:“原来小姐心仪的是最善用诡奇譬喻解说玄妙道理的庄周,难怪这么爱说故事。”

  众人终想起庄周,登时对项少龙刮目相看。石素芳更是目泛异采,讶然朝他频行注目之礼。这正是今古之别,在其时竹书帛书均要靠人手抄写,故流传不广,只属少数人的专利,哪像二十一世纪的人不但可轻易得到任何书刊,更有电子书,与古代的知识难求,实有天渊之别。

  石素芳奇道:“原来项大人对庄周大有研究,小女子环顾古今,尚未找到有人如他般的超卓明见,只有他真的悟透人生,泯视生死、寿夭、成败、是非、毁誉的差别,超脱世间一切**的束缚、一切喜怒哀乐的萦扰,视自己与天地万物为一体,再不有‘我’或‘非我’之分。”

  这次轮到项少龙等齐齐动容,只从她对庄子的理解,可推知美女的智慧是如何超卓。

  韩竭肃然起敬道:“敢问小姐是何方人士?”

  石素芳秀眸射出无尽的哀色,轻柔地道:“亡国之民,再也休提。”

  本是带着一脑**之想而来的嫪毐,此时亦邪欲全消,心神颤动。

  石素芳忽地站起来,退后两步,施礼道:“虽尚欠各位一杯酒,但只好待异日补上,素芳现在只想退往静处,思索一点问题,各位请了。”

  蒲鶮欲言又止,终没有出言挽留,神情复杂之极。项少龙望着她无限美好的背影,暗忖此女无论才学和美貌,均足以与纪嫣然和琴清相比,但显然没有她们的好运道。他蓦地下了决心,无论如何不与她再接触,因为他已对她生出敬重之心,故不忍因敌对的关系而伤害她。虽然她成功惹起嫪毐对自己嫉忌之心,他亦无心计较。嫪毐要怎样对付他就任他怎样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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