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导火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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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界很大,人很多,作为普通人,我们能抓住的只是自己的小世界。

  一个人的小世界必然与另一个人的小世界有重合之处,于是一个联系一个,众多的交集构成了整个人类社会。

  而你的一举一动影响着与你相处的人,其中受影响最多的可能就是那个最关心你的人。通过这些人,你的影响像涟漪一般扩散。每个人散发的涟漪相互交织,相互影响,就构成了整个人类社会的活动。

  ——张祖凡

  两天没有好好睡觉,我就生病了。开始只是低烧,我自己也糊里糊涂的,没有察觉。这要归罪于我平日身体太好,向来很少生病,我都快忘了生病的感觉。

  我带病上了两天课,脸上透露出不正常的红色。或许是见惯了我的皮肤白,发觉我异常的人反倒说我气色特别好,整个脸白里透红。我也稀里糊涂地笑着回应。其实,我没有发觉自己生病,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这几天一直心不守舍。

  爸爸自从宣布订婚消息以后就一直和帕特里夏忙着准备订婚典礼——一周的时间实在太短,尤其对想办一个像样点典礼的新人来说;对爸爸和帕特里夏来说,订婚典礼的意义不亚于婚礼,因为帕特里夏在典礼后就要正式搬到我们家来住。现在,每天早上帕特里夏在我上学前就来我们家,晚上到十点以后才离开;她几乎已经等不及了。若非爸爸的坚持,我想她不会介意所谓的名声。

  我昏头昏脑、糊里糊涂地烧到第三天,终于在教室里栽倒了。醒来时,我躺在医院里,挂着吊瓶,爸爸在一旁痴痴地看着我。

  “爸爸。”我笑着喃喃道。

  “你总算醒了。”爸爸紧张地摸摸我的头。

  “我怎么了?”

  “感冒发烧,差点转成肺炎。”

  “我睡了多久?”

  “我接到通知到这里已经两个多钟头了。”

  “幸好才两个钟头。”否则爸爸老这么陪着我,我的罪过可大了——我暗自吐舌;可惜只有三个钟头,要是爸爸一直陪着我该多好。

  我突然发现终于找回了失踪多日的自己,因为我对自己所说的话有了记忆。就像我突然发现爸爸又在我身边了一样。

  “幸好才两个钟头。”爸爸喃喃地重复着我的话;也不知道他是何意。我无语。

  “我马上去叫罗茨大夫。”爸爸突然似乎想起了什么,急急站起来。

  “爸爸,等等,等吊瓶打完好吗?”

  爸爸犹疑了一下,不过还是坐下了。

  “怎么了?”

  “没什么,我只是想让你陪我坐一会儿。”

  “萨莉,对不起,爸爸最近太忙,没有好好照顾你。罗茨大夫说你至少已经烧了两天,如果不是你免疫力强,加上抢救及时,恐怕就危险了。”

  “没什么,事情已经过去了。其实要怪就怪我自己太不小心,这么大人了还不知道照顾自己。”

  “不要这么说,爸爸——”

  “别说了,爸爸,我只想让你陪我坐一会儿。”我很不礼貌地打断了他的话。爸爸无语,只是目光中闪烁着忐忑不安。

  我静静地感受着爸爸单独在身边的感觉,因为,我知道,以后这样的机会不多了。

  “爸爸,亲亲我好吗?”我突然喃喃而言。

  爸爸不安的目光中又多了一丝忧虑,然后他草草在我额头上亲了一下。这使我心情大坏。

  “你在担心什么,爸爸?”

  “我想我还是把大夫早点找来吧。”爸爸没有直接回答。

  “爸爸,你怎么了?我只是感冒发烧不是吗?这种小病,以前在中国我自己在家吃点药就好了。你这么紧张干什么,我又不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我突然提高声调,万分不解地喊道。

  爸爸的眼里出现了恐慌。这使我很不安,因为我自己也觉得如此冲爸爸发脾气很没有道理,毕竟他这样急着找大夫替我复诊,只是太关心我了,过于担心我的病情。

  “爸爸,对不起,我只是想和你一起呆一会儿。我想这样的机会以后可能不会太多了。”我轻声道歉解释;因为你将不再只有我一个家人,所以这样的单独相处的机会不多了。

  可是爸爸的眼里反而出现了更大的恐慌。“不会的,萨莉,不会这样的,我们会有很多这样的机会,明白吗?你会很健康地活下去,我会——我也一样。我们会一起继续生活很多年,有很多很多在一起的机会。”爸爸紧紧抓住我的手,抓得我生疼。

  爸爸惶恐不安的的话令我惊讶,我想爸爸肯定没有明白我的意思,而他的误解令我匪夷所思。他好像非常担心我的病情,而且担心得过分,根本不像我只是感冒发烧——虽然感冒在西方人眼里是非常可怕的病,甚至有可能威胁人的生命,但是我和爸爸不是西方人——反倒像是我真的得了什么绝症。

  绝症?现在我倒真希望自己得了什么绝症,至少爸爸会一直陪着我。可惜我只是得了小小的感冒发烧。不过我从来没想到自己得个感冒发烧也会昏倒。或许,或许我真的得了什么大毛病,爸爸却不愿告诉我。

  “爸爸,我没事,你去叫罗茨大夫吧。”爸爸不肯告诉我,但我可以问别人;要我对付爸爸,我无能为力,但要我对付别人,我有的是智慧,即使智慧如罗茨大夫,我想现在我也有办法让他如实告诉我——每个人都有弱点,每个人都有喜好,而现在的我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对罗茨大夫一无所知的萨莉。

  “好,萨莉,我现在马上就去。我很快就会回来,你不要胡思乱想。”谁胡思乱想了?是我还是他?看着爸爸的惊慌失措,我有点感觉好笑。虽然我知道自己有可能真的得了什么大病,但是我一点都不害怕,反而镇定得很。

  爸爸果然很快就来了,同来的还有罗茨大夫。

  “萨莉,你醒来得很快,我真为此高兴。不过为了保险起见,我还要给你做一些例行的检查。正好你的吊瓶也打完了,来,先让我给你拔掉这些碍事的东西。”

  “我只是得了感冒发烧不是吗,罗茨大夫?”

  “是的,至少我的判断如此,而且我也是按照这个给你治疗的。你看,你醒来得很快,而且烧也退了,这说明药很对症。”

  “但是你还是有所保留,虽然你目前判断如此?”趁着罗茨大夫给我作检查,我一边和他聊天;我旁敲侧击罗茨大夫的语言逻辑。

  “没有一个大夫在治好他的病人之前能够百分百地确定自己的判断正确。萨莉,不要挑我的语病,现在你是我的病人,请你专心休息。”检查其实很简单,不过是眼睛、喉咙、胸腔。

  “我是病人,而你是我的大夫,所以我不能惹你生气,对不对?我必须绝对服从你,对不对?”我轻描淡写般说道,一点不管罗茨大夫在干什么。

  “萨莉,虽然我很不情愿让你抓住把柄,但是为了你的安全,我还是必须回答,对。”

  “借着为病人着想的名义,实行不平等待遇。大夫,这真是一件有趣的事,我今天遇到了一个一手拿着棍子一手拿着蛋糕的人。”

  “萨莉,你想干什么?你给我闭嘴!”爸爸突然发火,大声吼叫。

  我想惹毛罗茨大夫,然后让他告诉我实情;清醒时候的罗茨大夫比狐狸还狡猾。可是现在,就算爸爸没有说让我闭嘴,我也说不出话来了。

  爸爸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冲我发过火了,好像自从我刚进学校打架那回以后就再也没有过。可是现在,我没有打架,也没有犯什么大错,他却发火了,而且火气很大,简直比那次还大。

  我不太明白,真的不太明白。我惹火罗茨大夫,最多让他听不清听诊器,并不伤害谁,最多也只是使他判断失误。我真的得了什么大病吗?我真的要死了吗?可是就算我要死了,我也不要爸爸这样冲我发火。我想躺在爸爸的怀里死去,在爸爸温柔的抚mo下死去。我不要他生气,我不要他冲我发火。

  可是,爸爸发火了,而且很大很大,所以我伤心欲绝。

  我的时间在那一刻停止。

  我一动不动地等着罗茨大夫检查完毕。

  “菲尔,你不用担心,萨莉现在一切正常。如果你还不放心,可以让她做个血液化验。但是如果你想获得最权威的保证,我只能建议你带她去研究中心做化验,因为现在附近没有一家医院的设备能做到像他们那样的水平。我想你明白我的意思。”我听见了罗茨大夫的话,但是我无动于衷。就连爸爸稍稍松口气的样子我也视而不见。但是他再次望向我时,不安再次浮现在眉目之间。

  罗茨大夫犹豫了一下,然后才说:“我想检查暂时并不重要,现在重要的是你的解释。给她一个解释吧,否则很难说她会不会真的生病;她的身体健康状况我可以用仪器检查,但对她的心理健康我无能为力,而且出现心理问题的孩子往往比只是身体生病的孩子更难治疗。

  菲尔,我必须提醒你,萨莉很聪明,可以说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孩子,但她也有很大的问题——一般天资聪颖的孩子都有隐藏的缺陷——别的我不敢肯定,但是至少她对你的态度一定有问题。她对你的话异常重视,重视得超过了正常范围。你知道孩子多多少少会反抗父母,甚至以此为乐,但萨莉从来不违背你的意思,至少我没见过。我几乎可以肯定,她看重你的话超过任何其他人的,甚至包括她自己的;这不是正常现象——不用担心她听见,现在我就算狠狠骂她,她也不会有反应。因为刚才你的话已经让她自毙了,也就是说,现在她正处于一种类似植物人的状态,用中国人的一个词语形容就是‘心死’。刚才我的听诊器有一瞬间几乎什么也听不到,包括心跳,就在你吼完以后。”

  爸爸震惊,顿时心如刀绞,眼神中露出了无法掩饰的痛苦。

  “你也不要过于自责或者担心,那只是非常短暂的一瞬间,也有可能只是我的错觉,至少现在她的生理状况没有异常。但是我想你最好还是及时解开她的心结,否则我很难保证会出现什么状况。”说完这番话,罗茨大夫就悄悄退出了病房。

  “如果你实在没有办法,不如告诉她实情试一试;反正你要带她去研究中心检查,她很快就会察觉问题。那时,恐怕她会从研究中心的人身上下手。我不知道那些人会不会像我一样遇到点麻烦。刚才你也见到了她对我的态度,我想她已经察觉了什么。因为她很聪明,应该说实在太聪明了;刚才如果不是你及时喝止她,我可能就已经真的露馅——与其瞒着她不如告诉她,这是我唯一的忠告。”这是罗茨大夫合上门以前最后对爸爸说的话。然后他顺手在门口挂了一块“请勿打扰”的牌子。

  爸爸没有回头,也没有答话,只是紧紧地盯着我。

  帕特里夏从家里带着亲手做的午餐来到医院时,看见牌子吓得以为我病情加重,差点摔倒,然后匆匆跑去询问了罗茨大夫,这才安下心来。但是她又开始担心自己做的菜,因为她虽然按照罗茨大夫开的食谱只是做了一些简单的,但是她向来远离厨房,不知道自己做的东西合不合我和爸爸的口味。这不能怪她,在她眼里,做菜毕竟要比弹钢琴难得多。

  病房里,静悄悄,只有一个植物人状的孩子和她痛苦无措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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