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轻与你相逢,但没有擦肩而过——这,就是缘分。
——张祖凡
“对不起,你有没有受伤?”一个东方男人狼狈地向我道歉。我在拐角处被疾走的他撞了一下,好在我闪得快,反倒是他踉跄得厉害,手里的书也撒了一地。
“没关系,我没有受伤。”我弯腰帮他捡书。
“谢谢,谢谢——你长得真像中国人!”回过神来的东方男人突然愣愣地看着我说。我不以为然,因为我本来就是中国人;国籍改变不了我的血统。
“你的老家在哪里?”我没有直接回应他的话,反而笑着用汉语问他。
他的目光顿时发光,闪烁着他乡遇同胞的喜悦。
“我是陕西人,你呢?原来你真的是中国人!”他也改用汉语和我说话;语气热烈。
“我在浙江出生,两年前才随父亲来到美国。”我的心突然又酸又痛,脸色也为之一变。
“你怎么了?不舒服吗?是不是刚才受伤了?要不要我陪你去医务室?”他满脸关切。
“不用,这是我的老毛病,我自己知道。”我捂着胸口,轻轻揉了揉,然后做了两下深呼吸才慢慢站起来;这毛病已经有两个多月了吧,虽然平日里没什么症状,但只要没有准备就提到爸爸,我的心就难受,前后发作已不下十次。我知道这是自己的心病所致,只不过以前是关于身世的心结,现在则是爸爸。所以也没有去看医生。
“你真的没事?我刚才见你脸色刷白,吓了一跳。你是不是——是不是心脏有问题?”
“嗯,受过伤。”我苦笑;心伤最难治。不知道是不是许久没有和人说汉语了,突然倍感亲切;这也使我突然舒服了很多。
“你可要小心,心伤最难治。”男人若有所思。我倒吓了一跳,他怎知我所想?“我叫李子圣,生态专业一年级研究生。你是我来这里后第一个和我说中国话的人。”
“萨莉?林?孙,本科一年级。不撞不相识,很高兴认识你。”这时,我见到沃尔特从远处赶来。
“你的朋友?”
“是的,我迟到了,我想他可能等急了。”
“不好,我上课要迟到了!回头再见,萨莉,代我向你的朋友道歉!”李子圣一边说,一边跑,等沃尔特赶过来时,已经不见踪影。
“我见你老不来,就沿路过来找你。你没事吧?”沃尔特拎着网球拍子对我说;我们原来约好了等我下课去学网球,沃尔特教我。
“对不起,遇到点意外,耽搁了。”
“你没事就好。刚才遇到熟人了?”
“不,才认识。我帮他捡书,顺便聊了几句。”我避重就轻地解释。
“真难得,你甚少搭理陌生人。”
“是吗?可能因为他是个中国人吧。”我微笑而言。“麻烦你久等了,不过你还要再等一下,我要去换一下衣服。”
“真不是个好学生,竟然叫老师等。”沃尔特揪着我的辫子开玩笑。
“没办法,因为我的老师对我太好,我被宠坏了。”我夺回自己的辫子跑开。
“现在我开始考虑怎么严格要求你。”沃尔特笑着追上来。
我来普林斯顿是沃尔特接我来的;他也是现在在这里唯一一个我愿意与其开玩笑的人。
就这样,我认识了李子圣,一个带着十足书卷气的中国男孩,不,是男人;当时,我十四岁,他二十四岁。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当时我们并不知道我们之间后来会发生那么多事。
第一次打网球,臂力不太适应,所以我学了初步的发球就草草收场。倒是沃尔特收到意外的对战邀请,让我大饱眼福其精湛的技艺——看沃尔特打球就像欣赏艺术表演,真不知道他是如何练就的。
“莱特,你的球技比上次更强了。”沃尔特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
“可惜还是输给了你。最近你也不常来,想找你比试一下都不容易。怎么,忙着谈恋爱?”莱特指了指坐在远处看台的我。
“我倒是很想谈,可惜她恐怕不愿意。”沃尔特笑着说。他和莱特?安迪小时候就认识,分别之后重逢在普林斯顿,现在又同进研究生院,一个读物理,一个攻化学,交情不同于一般人。所以,在外人面前极少说话的沃尔特和他说话并不一板一眼。
“不会吧,我的超级美男子?竟然还有不受你诱惑的女人?以往你不出手都老有美女*,现在你主动还不能摆平?”莱特夸张地叫起来;我坐得远远的都听得清清楚楚——别忘了,我的耳朵向来好使。我微笑着朝沃尔特挥挥手示意。
“你轻点,没人当你是哑巴。”沃尔特一边不动声色地朝我挥手回应,一边小声警告莱特。“她才十四岁——你最好小心,不要胡说。”
“沃尔特,原来你喜欢幼儿型?难怪这么多美女*都被你拒绝了。不过你也得小心,她还没有成年。”莱特一脸不怀好意,但很快又想起了什么,“十四岁?她怎么在我们学校?你不要告诉我,那个小不点是我们学校的学生。”
“真不幸,她就是,一年级。”
“普林斯顿什么时候变成幼儿园了?十四岁上普林斯顿——天才!她是天才!原来你喜欢天才型的美女——奇怪的癖好,你竟然喜欢比你聪明的女孩。露西?法伊夫若知道自己竟然输给一个小孩,她会伤心欲绝;幸好她已经走了。”
“莱特,我喜欢她和他的智力无关;我承认第一次见到她时的确被她的才华所吸引,不过现在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她在各方面都很出色,一个非常棒的女孩。”
“是吗?她是不是如你所言这么好,我自己会判断;现在你处于非常时期,我不能确定你的智商是否正常,所以我不能完全相信你的判断力。告诉我,她叫什么?你准备什么时候介绍她给我?”
“我想你知道她的名字。难道你忘了,前年我们编地图的时候,你还问过我,那个名字放在最前面的人是谁?”沃尔特微笑。
“她就是萨莉?”莱特捂住了自己的嘴;没办法,他又大声了。然后,他抓住沃尔特的手紧紧握住,“沃尔特,你一定要为我介绍,就现在。”
沃尔特本来就打算把莱特介绍给我,希望莱特的幽默风趣能冲淡一些我的悲伤——虽然我平日里没有异常,但细心的他总是感觉我的眼里不时地闪过悲伤——可是让莱特这么一搅和,他又略感不安。不过,莱特那种不管你介不介绍我都要和她说话的架势很快就让他毫无选择地向我介绍了莱特。当莱特对我的容貌和才华赞不绝口时,沃尔特又顿时有些后悔,只是这时后悔也由不得他了。
莱特?安迪长得像西部牛仔,非常健谈,若不是他亲口告诉你,你很难相信他是学化学的博士研究生。他和沃尔特完全是两个类型,不过这不影响他们的交情。
傍晚,我们一起吃饭,然后沃尔特送我回宿舍。
沃尔特在莱特和我说话时,没有说很多,只是象征性地提两句表示参与我们的话题。这是他一贯的风格,今天已经算是表现出色了,所以我们也不介意。不过和我单独在一起时,他说话就主动得多。
“开心吗?”
“嗯,听莱特说话很有趣。没想到他小时候竟然怕你。”
“他不是怕我,他是怕我哭,因为他小时候总喜欢欺负人,可他爸爸对他很严厉。”
“你爱哭吗?”
“小时候好像经常哭,但是长大了就好了。”
“和我正好相反;小时候我很少哭,倒是长大了,哭得越来越多。”
不知不觉,我们已经走到了我的公寓大门前。沃尔特站住面对着我,他的蓝眼睛在月光下如闪烁的蓝宝石。
“萨莉,如果你不介意,就把所有不开心的事情都告诉我吧;虽然我不一定能帮你解决,但是总比一个人憋在心里好。”
凝视着他的眼睛,我的心感到温馨的安宁。“谢谢,沃尔特。”
他伸出双手,把我轻轻拥到怀里。我没有反抗,但是也没有迎合,只是顺从地听着他的心跳,不由自主地比较起他和爸爸心跳的不同——曾经,每当噩梦之时,我听着爸爸的心跳才能入眠。
沃尔特的心跳不如爸爸的有力,但是这种相对缓和的节奏更能令人安心。加上他身上有一股清新的香皂味,我不由自主地多吸了两口,双手不由自主地环住了他的腰。我有一种错觉,这是爸爸的怀抱;爸爸也从来不在身上洒香水,他说害怕野外招蜜蜂。
“萨莉,我喜欢你笑,喜欢你发自内心的笑。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笑得不像以前那样开心,所以我很担心。戴维斯先生在我去接你时曾经私下里告诉我,你的父亲刚刚去世不久,我知道——”我的身子突然僵硬,心里又是一阵酸痛,想必沃尔特也感受到了我身子的变化。“我知道你很伤心,但是你还要活下去,菲尔肯定不会希望你这样,现在你连笑也笑得不开心。这一点别人或许看不出来,但是我知道,看看我们以前的照片就知道了!”
“别说了,沃尔特。”我推开了他,左手捂住胸口,转过身去;当沃尔特叫出爸爸的名字时,我的心如在伤口上又被狠狠扎了一刀,痛得几乎站不稳。
“萨莉,我知道现在你很难受,但是你必须听我说完。看着你难受,我更难受,但是你必须忘记过去,直到听到你父亲名字时不再如此痛苦。见到你快两个月了,我尝试了很多不用提到菲尔的办法,但是还是不能让你发自内心地开心笑一回,而每当你自己不小心提到菲尔时,你的难过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所以我知道,如果我想让你再发出来自内心的笑声,我就不能回避菲尔。我考虑了很久,虽然我也可以一直忍耐下去,但是我希望你能真心地感受到幸福,所以我豁出去了,就算你讨厌我,也要把这些说出来。萨莉,你必须坦然接受菲尔的死亡,而你还活着,而且你必须为自己活着。如果想起菲尔令你痛苦,那就忘记菲尔,忘记该忘记的一切。”沃尔特抓着我的双肩,我几乎动弹不得。
他要我忘记爸爸?不,这不可能,永远不可能!我猛然一蹲身子,挣开他的双手,转身逃开。
“萨莉——”
“沃尔特,你走吧。今天我不想再见你。如果以后你再说出这种话,我就永远不想再见你!”我在大门后大声地喊。
“好吧,明天我再来看你。我不想伤害你,萨莉,但是为了你,我别无选择。希望你能明白。”沃尔特一声叹息,在门口又徘徊了一阵,确定我不会再露面了才离开。我靠在大门后面呆站着,一直等到他离去。
短短十余步到宿舍的距离,我第一次走得如此艰难。我摸着墙,踉踉跄跄走到宿舍门口,但是颤抖的手拿着钥匙连门也打不开。
“啪嗒”,钥匙掉了,我蹲下去捡,竟然一屁股坐在地上没有起来。
终于,我坐在地上,蜷缩在宿舍门口,捂着脸哭起来。
今天是周五,大家都出去玩了,一般到深夜才会回来。古老的宿舍如无人的城堡,唯独我这抹幽灵躲在这里哭泣。
我知道沃尔特是为我好,可是我根本做不到他所说的一切。
爸爸,我想念你,没有你的日子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忘记了怎样笑,每当需要时,唯有肌肉自动拉扯;我忘记了怎样捕捉美的灵感,拿起相机,我不知道拍什么,只能对着我们过去的照片独自流泪;我还记得怎样弹钢琴,可是我忘记了怎样谱曲,坐在钢琴前,我苦思冥想,可是弹出来的只有以往的曲子。
爸爸,我已不再是昔日的兰兰,不复往日的神采;我的心神已随你而去,留在这个世界的只是一副皮囊,皮囊里只有昔日你我的记忆。
我努力依照你的意思去做,封住了记忆的瓶口,可是要爆发的火山岩又怎能封得住?岩浆还是不停地往外飞溅——我忘不了所有的一切。
爸爸,我想完成你的意愿,我每天都背一遍你给我的信,可是我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做;离开你,我不知道幸福在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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