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乡,见到那个在国外有引以为豪的子女的邻居老人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踽踽独行,我突然想起了学校对面那个替女儿看管小店铺的哑大爷。在一般人眼里,哑大爷的女儿家境贫寒,连做个小生意还要压榨老人的劳动力,哑大爷的日子过得远不及那个有子女寄来大把美钞的老人来得幸福。但是,和家人在一起的幸福真的可以用美钞替换吗?
蓦然,我对古人那种“父母在,不远行”的孝有了真切的感悟。
——张祖凡
“嘭嘭”随着两声枪响,天上两只比翼双fei的鸟儿便从树林边缘的上空坠落。同时,一只高大的猎犬冲进林子,很快叼着鸟儿跑回来。
猎犬将鸟丢在手里拎着猎枪的女人脚边,摇尾而坐。显然猎犬训练有素,放下的猎物除了枪伤,丝毫不见多余的伤口。女人伸手摸了摸猎犬的头以示赞赏:“好样的,库特!”
忽然,这只叫库特的猎犬朝着拎枪女人的身后叫了两声,然后摇着尾巴跑过去,亲热地扑到走在最前面的来人身上,不停地舔他的脸。
走近的一群人正是我们,而猎犬迎接的那个人正是沃尔特。虽然我的脖子上已经没有了金属丝,走在我身边的人也换成了特里萨,但是亚历克斯仍然站在我身后,而子圣则被他的两个手下夹在中间走在最后。所以,和刚才剑拔弩张情形的区别仅仅是大家把摆在明面上的武器收起来了。
“你好,库特!谢谢你,谢谢你来迎接我!我很好,你好么?”沃尔特与猎犬热情拥抱,不停地摸它的头、拍它的身子,和它足足亲热了半分钟,直到打猎的女人走近了才放下它。
亚历克斯跑上去接过女人手中的枪,站到她身后。沃尔特则与早已张开双臂的女人拥抱。
过了许久,两人才分开。
“没想到你会来,沃尔特。”女人笑着拍拍沃尔特的双臂。
“这次我事先没有和你打招呼,来得突然,还希望你原谅,妈妈。”沃尔特回以最灿烂的微笑。
原来这个女人就是沃尔特与亚历克斯兄弟二人的母亲,芭碧。
“儿子来看妈妈,做妈妈的高兴还来不及,怎会不欢迎?你没见到库特都这么热情吗?我的喜悦只有超过它的份。”芭碧说着拍了拍绕着他们脚转悠的库特,示意它坐下。
“谢谢妈妈帮我将它照顾得这么好。”
“我只是帮它找了一个好住处。”说到这里,芭碧才侧过身来对亚历克斯道,“辛苦你了,孩子,这位就是我们的客人吗?”
这时,我才得以细细打量芭碧。一双如蓝星般的眼睛炯炯有神,淡黄色的头发梳成马尾自然地垂在脑后,一身紧身的黑色猎装衬得她特别精神,整个人如同二十五、六岁的年轻姑娘般充满活力,丝毫不像已经有二十多岁孩子的母亲。
我在打量芭碧的同时,芭碧也在打量我,只是不知她是做何感想的。
“是的,妈妈。这位就是孙小姐。”
“那么,那位呢?如果我没有记错,我只叫你请了一位客人。”
“对不起,妈妈,中间出了点意外,所以我不得不多带一位客人。不过,我想带这位先生来或许更能帮助您了解情况,希望您能原谅。”亚历克斯微屈了一下身子,以示歉意,但是他的目光却含笑扫过我们,最后停留在沃尔特身上。
“噢,是吗?”芭碧瞟了一眼沃尔特,“希望待会儿你能够充分证明这一点。”
“不用等,现在我就能证明,因为这位先生正是孙小姐的另一位情人,如果哥哥也是的话。”亚历克斯不再注视沃尔特,正脸对芭碧肃然说道。
以为亚历克斯要玩猫捉老鼠的沃尔特闻言脸色大变,一张亲切的笑容顿时显得有些狰狞。让他如此难以自控的,倒不是亚历克斯针对他的挑衅,而是他所说出的事实。既然亚历克斯知道这一点,想必他掌握了一些情况,而那些情况可能正是他所不知道的催眠术失控后发生的。
“你的话是什么意思,亚历克斯?你是说孙小姐脚踏两只船,还是——”芭碧将沃尔特的变脸尽收眼底,心下却也心惊。对大儿子是什么样的人,她很清楚,亚历克斯的话能让他如此变脸,显然没有字面意思那么简单。
于是,亚历克斯将自己在餐馆里见闻细述了一遍,最后断言道:“根据孙小姐的舍友所述和我所见到的情形,我可以断定,哥哥爱上孙小姐的确是事实,但是孙小姐是否真的爱他,却令人怀疑。”
随着亚历克斯的推断,我的心便不停地在往下沉,事实上,从芭碧说我“脚踏两只船”开始,我的脑子就开始混乱,那个从恢复与子圣的记忆开始,一直纠缠着我的问题再次掀起巨浪,吞噬着我。
子圣是我的爱人,那么为什么我还记得沃尔特是我的爱人?
如果沃尔特是我的爱人,我和子圣之间活生生的爱情又如何解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我真的脚踏两只船?
不,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
为什么,我没有爱上沃尔特的回忆?
记住了,沃尔特是爱人,沃尔特是爱人,沃尔特是爱人……
是谁?是谁对我说过这些话?
……
我的脸色苍白,额上冒着冷汗,但是我的脚却坚定地迈向沃尔特。
无视周围异样的目光,我站到沃尔特面前,痴痴地说:“沃尔特是爱人……”
亚历克斯犹如被人狠狠打了一巴掌,脸色顿时难堪万分。
子圣张着嘴,不可置信地望着我。
惟有特里萨看出了我的失魂,惟有芭碧隐隐约约猜到了事实。只是两个人所想的却是完全不同的事。特里萨担心我出事而遭沃尔特责怪,所以她的眼睛盯着我;芭碧却是看出了沃尔特对我的痴情而震惊,所以她的眼睛盯着沃尔特。
沃尔特却无比心痛的看着我,抬起手想帮我擦汗,但是却因为想到了什么,迟迟没有将手落在我的脸上。
他的目光充满怜爱却阴晴不定。
四周静悄悄,不知道大家是惊讶于我的举止,还是感觉到沃尔特正在做重大的决定,谁也无意打破这一片静寂,就连库特也静坐在地上没有一声叫唤。
时光似乎停止了。
一阵带着冷意的凉风吹过,沃尔特放下手,闭上了眼睛。
“沃尔特是爱人。”那个我的脑海中熟悉却又始终记不起来的声音在我的耳边响起,无比清晰。
记忆之门似乎一下子被打开;原来,同样一句话,在没有催眠时说出来就是一把开锁的钥匙——如果不是沃尔特,谁会对我说这句话呢?
我想起了所有的一切,包括那蛊惑的声音所说的每一个字。
刹那间,我的脸色越发苍白,浑身战栗。
沃尔特睁开那双蓝色而美丽的眼睛,温柔地望着我,却流露出深深的痛和绝望。
对着他的眼睛,从我们相识开始的时光飞速在我脑海流过,我蓦然发现,沃尔特无微不至的耕耘之影,早已在我的心田烙下了深深的痕迹。
没有沃尔特,就没有今天的我,没有沃尔特,就没有我如今繁茂的心田。
我因为记忆的可怕而战栗,但是我无法指责他,就连一句重话也说不出口,甚至,我很担心他目光中所流露的绝望。
但是,我也说不出安慰他的话。因为,唯一能安慰他的话,我不能说。
我的爱人,是子圣。
静寂,再一次沉沉地包围了我们。
“好了,既然孙小姐正式承认了对沃尔特的爱,那么亚历克斯你的推论就被推翻了。事已至此,这位先生就是无关人等,还是请他回去吧。”芭碧抢在亚历克斯开口前打破了沉默,“亚历克斯,人是你请来的,自然要你送回去,你就顺便向这位先生道歉,该怎么补偿人家就怎么补偿人家。”她接过亚历克斯手中的枪,对亚历克斯发出了命令。
亚历克斯多少已经看出了我失态的原因,但是对芭碧的命令却丝毫不敢反抗。所以,他皱眉苦笑,拍拍沃尔特的肩膀,道:“你赢了,祝贺你。”然后走向子圣。
沃尔特却丝毫没有回应他的话,依然温柔而又绝望地看着我。
我扭头望向子圣,目光中充满愧疚,但是,现在,我能对他说什么?解释我被催眠了?不,我为自己的意志不坚定而愧疚。而且,我希望子圣能够尽快离开这里。我们之间的误会,总有一天能够解释清楚的,只要我们依然相爱,依然信任,而且,或许就在明天。
我希望子圣能够明白我的意思。我的目光充满爱的道歉。
“不,不是这样的。”子圣没有离开,站在那里盯着我说,“刚才她说的不是真心话。我不知道萨莉为什么会说出这种违心的话,也不知道那个家伙在捣什么鬼,”他指着沃尔特,“但是,我知道,我爱萨莉,她也爱我,这是千真万确的。”
“啊!”我不由自主惊喜地叫出了声。
我为我们之间没有误解而惊喜万分,甚至忘了自己的处境。虽然我对我们的感情有信心,但是这种心有灵犀的信任依然使我感到欣喜不已——不,这是一种幸福。
但是,旋即,我又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担忧地望了沃尔特一眼。
沃尔特顿时面如死灰。
我感到恐惧,因为就在一眨眼的工夫,他的手里竟然多了一把枪,对着子圣。
“不——所有的一切都和子圣无关,让他走吧!”我惊叫着站到了两个人之间,“子圣,你快走,你快走!”我无法回头看子圣的反应,但是我的心不停地祈祷他能够听从我的意见。
但是,这一次,上帝没有听到我的祈祷。
“你要杀我?为什么你们动不动就举枪威胁别人?难道美国的法律在你们眼里成了一张废纸了吗?”子圣突然笑了,以丝毫没有畏惧的口吻说道,“你以为杀了我还能逃避法律的制裁?”
不,求求你,子圣,快走,不要再说了,这里不是我们该呆的地方,这里很危险!我心急如焚。
但是没有等我再次呼喊,芭碧解开了这场僵持。
“沃尔特,把枪放下!”芭碧喝道,“如果你还是米勒家的人,就给我把枪放下。你这成何体统?难道你忘了这么多年家族对你的培养?”
沃尔特蓝眸一垂,手臂颤抖了一下,却依然举着枪。
亚历克斯吃惊地望着哥哥。
芭碧脸色一沉,推开我,站到沃尔特面前,望了他很久,突然想到了什么,柔声道:“对不起,孩子,我说得太粗鲁了。我明白,你真的很爱她,对吗?”
站在母亲面前,沃尔特突然犹如在外闯了祸的孩子,却又不肯承认错误般,倔强地抿着嘴唇,但是他的眼泪却在眼眶里打转。缓缓地,他终于放下了高举的手臂。
芭碧的心猛地被揪痛了。多少年了,她从未见过自己儿子的眼泪,她早已忘记了上一次是在什么时候,但是可以肯定,那一定是在他八岁之前。现在站在她面前的,不是家族未来最有希望的领袖继承人,也不是那个在各种训练中表现出色的竞争者,而是一个无比委屈和绝望的孩子。
这是她的儿子,一直以来带给她无比骄傲的爱子。
蓦然,她发现,自己以家族审查人的身份来干涉儿子的感情,是多么失败的一件事情。她,在沃尔特面前,永远首先是一个母亲。
芭碧再次上前拥抱了沃尔特。
沃尔特任由母亲抱着,一动不动,但是他闭上了眼睛。
晶莹的眼泪顺着他的面颊落在了芭碧的额头上。
我在一旁流出了欣喜的眼泪,为子圣的脱险,为沃尔特的解脱。
芭碧默然放开沃尔特,走到子圣面前肃然说道:“先生,现在你已经看到了,我的儿子已经放下枪。同时,我承认,在这场爱情的战斗中,我的儿子输了。但是,我希望能给他一个独自了结这段感情的机会;一个男孩子不能够独自处理这种事,这件事就会妨碍他的成长。你放心,我相信我的儿子是一个出色的人,他会很快就克服这个困难。现在,我以母亲的名义发誓,事情结束之后,我会立刻派人将孙小姐毫发无伤地送回,但是,我也希望你能够马上离开这里,希望你能够见谅。”
子圣在芭碧的注视下,默默点了点头。
人家都已经把事情说到这份上了,还有何言?
“萨莉,我先回去等你回来。”子圣和我道别。
我擦了擦眼泪,使劲点头,却说不出话来。
太好了,太好了,事情终于解决了!从此,平静的幸福生活将再次回到我们的身边,再无阻碍。
我微笑着,眼泪却不停地掉落,为这来之不易的幸福喜极而泣——惟有经历过风雨的人,才知道这份即将到来的平静幸福是多么珍贵。
真是太高兴了。
在亚历克斯的陪同下,子圣转身而去。我捂着嘴,流着泪,目送着他,目送着我的爱人离开。
子圣不停地回头冲我挥手。我竭力回应着,拼命挥手,浑然忘了自己身处何地。
就在他即将绕过一片小树林消shi身影、最后一次回头时,“嘭”的一声枪响,打破了我们无声的告别,打碎了我的幸福,毁了所有的一切。
我的手久久无法回落,因为我对这一切还没有反应过来。
远远的,子圣的身体倒落在地,我甚至能看到他脸上不可置信的神色。
不可置信地,我猛然回头,却看见沃尔特也是一脸惊疑,他拿枪的手安静地自然垂落着。
再一次不可置信地,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刚刚见到放下枪的芭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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