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耍戏结束了,后厨几个丫鬟都拥着李苦儿让她把柚子剥出来让大伙儿尝尝。都想知道这戏法变出来的柚子和树上老实长出来的柚子有什么不一样,是不是更甜一些,是不是跟水一些。
丫鬟们聚在后厨院子的石桌边,李苦儿拿着刀子小心翼翼地将青柚划拉开,剥那厚厚的皮就花了不少力气,好不容易将雪白的果肉整个取出,众人便迫不及待分了起来。曾今今勉强抢回两片紧紧攥在手里,一片自己尝,另一片留给何未染。小曲手快,三两下就剥开了柚子果膜,李苦儿看着她兴奋地一口下去,又苦着脸一口出来……
“呸呸呸,吃不了的,还没熟呢。”
其余姑娘听她这么说,撇着嘴将柚子瓣摆回桌上,有不信的,也尝了口,反应和小曲别无二致。
李苦儿怀疑她们是嘴刁,还揣着或许没那么难吃的心思撕了个角咬了一口……哎,果然不能吃,又苦又涩的,一点儿好味儿都没有。
“啧啧啧,真是白高兴了。”
“还不如我家院子里种的呢。”
“还以为戏法变出来的柚子有多好吃呢。”
“估计是路边哪棵野树上随便摘的,这戏班子也是小家子气,作甚不买几个好果子拿来变戏法呢?”
大家七嘴八舌抱怨着去干活了,李苦儿无奈地看着石桌子上的柚子,低声道:“这要是让它好端端地在树上多长半个月,准能受人喜欢的。”
正叹着气,何未染从灶房出来了,走到她身边道:“你若觉着浪费,我便教你用这物件做道好菜,也不枉这回高兴一场。”
“真的?”李苦儿双目立即焕发了身材,可低头一瞧那些已经被剥得七零八落的柚子瓣,为难道:“可是都已经被咬过了。”
何未染却拣了被丢在一边的柚子皮,道:“做菜啊,还是需得这个。”
“柚子皮也能做菜呀?我还是头一回听说呢。哪家饿惨了也没拿柚子皮吃的,能好吃么?”
何未染微微一笑,捋着李苦儿的鬓发道:“苦儿你得记得,这世上凡是能吃的东西,不论高低贵贱,只要用心烹调料理,定会成为美味。好了,先做事。”她拿出一张纸,上面是记录了各种食材:“尽快将这些去买来,等晚宴了了一同回你家去,也让阿葵和梅花尝尝这道柚子皮做的菜。”
老王爷对欢喜班的表演十分赞赏,特意留了他们一同用晚膳,这可忙惨了后厨众人,比中午那顿更甚。
既是一同用膳的,何未染便也躲不过去,六桌饭,就是不一人包揽所有菜肴,几个大菜总得让她亲自出马。李苦儿接了纸条便乘了府上的马车去街市采买,时辰不早了,许多摊子都收了,这样临时的大活儿让李苦儿好一阵犯难。幸而一年下来与那些时常光顾的摊贩都已熟识,买不着了,便赶到人家家里去,阿缭家也去了一趟,买了好些草鱼,就连他们养在缸里留着自家吃的几条也没放过。
马车满载而归,回了后厨,虽然有些赶,但好歹算不得耽误时辰。大伙儿一同处理食材,杀鸡杀鱼,洗菜剥豆儿。灶房里几口锅都已经熬上了汤炖上了肉,味道飘满了整个后厨,馋得人肚子咕咕叫。
何未染出来,到正洗着鱼的叶妈身边,将她丢在一边的几副内脏捡走了。叶妈不明白了,问她:“哟何姑娘,你拿这些浊物干什么?”
何未染笑了笑,将内脏包进荷叶里,拿麻绳做了结,道:“晚上我去苦儿家做客,回头洗几副鱼肠出来,做道小菜下饭吃。”
“鱼肠?那东西多麻烦?怪腥气的也不见得多好吃,谁家还花那功夫啊,都是丢了不要的。您也不必忌讳咱们,喏,就是拿一整条鱼过去吃,也没人会多说一句。”
旁边跟李苦儿一块儿剥豆角的小曲也接茬儿:“可不是嘛?何姐姐你不必替王府省这银子,就是王爷知道了,准也不会觉着哪儿不合适。”
何未染摇头笑道:“我还就是想做鱼肠给苦儿吃的。她呀,准没尝过这鱼肠的滋味儿。”说着,她看向李苦儿,问:“是不是?”
李苦儿点头:“是没吃过。虽然看起来怪恶心的,但如果是何姐姐做的,一定好吃。”
小曲一脸羡慕地看着她,道:“何姐姐对你可真好。哎,我都想去你家吃吃看那个鱼肠能做出个什么味儿来,可是今晚上说好了去翰采家吃饭。你可记着做法,如果好吃,要教我呀。”
“教你?”李苦儿不解:“你家什么时候用得着你做饭了?”
小曲翻了个白眼,道:“我这都要嫁了,自然得赶紧学一手好厨艺去伺候夫家的。嘿,对了,你也挺聪明的,跟着何姐姐学本事,虽然夫家还没着落,这手艺先练起来,倒是准备得充足。”
“说什么呢!”李苦儿见不得小曲这暧昧的笑脸,义正言辞道:“我跟着何姐姐学厨艺才不是为了日后嫁人讨好公婆夫君呢。我啊,不会嫁人了。”
“哈哈哈,苦儿你真逗,个儿都比我高了还跟小孩子似的。你爹妈都去这么些年了。还不想着找个人搭伙儿呀?要不我让翰采帮你留意留意,他认识不少读书人,以前一块儿上学堂的。你爹就是读书人,你一定会喜欢读书人。”
“那可说不准,万一我喜欢厨子呢。你也不必替我操心,先好好把自己嫁过去吧。”
小曲听她这话,哼了一声:“还厨子呢。这镇子上谁的厨艺还能好过何姐姐呀?估计其他没哪个厨子能入得了你的眼了。”
李苦儿心里接话:“那我就喜欢何姐姐了。”
入夜,天上已是星辰浩瀚,晚宴可终于忙完了。李苦儿背起小竹篓,是河神大人留下的那个能保持食材鲜活的竹篓,里面放了荷叶包好的鱼肠,完整的青柚皮,还有些何未染准备的佐料。
两人打着灯笼走在回家的巷子里,黑猫许是嗅到了鱼肠的腥味,也跳了出来,跟在李苦儿的脚边。
两人一猫回到家,阿葵高兴得直拍手叫好,喊着又有好吃的了。何未染摸着她的头,说今夜里想吃上晚饭啊,还有得忙。
打一桶井水,倒一碗白醋,取出先前的鱼内脏,摘去鱼肝,将鱼肠浸在白醋里。
“鱼肠有腥味,白醋可除腥。很多人喜欢用盐,但这会使鱼肠脱水变韧,影响菜肴的口感。所以白醋是最好的。浸泡之后,用剪子划开鱼肠,洗去肠子里的污物,剥去腥苦的肠膜,再用清水漂去醋酸味,用布将鱼肠上的水擦干便好了。”
李苦儿和梅花按着何未染的办法,也一人拿一副鱼内脏学着处理,不多会儿,三副鱼肠便粉嫩嫩地躺在砧板上了。何未染麻利地将鱼肠切成小段,放入碗中,加入姜蓉、麻油、盐和胡辣粉腌制。
另一边,拿来青柚皮,削去表面青色部分,留下柔软的白色部分,切件,一瓣一瓣的样子。
“柚青苦涩,要拿来做菜,头一件事便是去除它的苦味。第一过火,第二过水,需要费些功夫。过火,便是用火烤……”
她说着,用筷子夹了一片柚子皮到灶火中炙烤。李苦儿也夹一片,跟她挤在一块儿烤。
“大约是烤到这般泛黄,苦味便去了一半。”
将几片柚子皮全部烤好,便开始过水。
“锅中下水,放柚皮,旺火烧开后,取出置入凉水中浸泡,待柚皮饱胀,取出挤干,换水再次浸泡,如此往复十回,苦涩之味便差不多除尽了。”
“果然是个麻烦事呀,得十遍,不过这柚子的摸起来,软软的真有趣。”李苦儿倒是乐于干这个,只不知去了苦味的柚子皮是什么味道。
“这些都备好了,就可以开始烹调了。锅里下油,下姜片、蒜片还有陈皮爆香,再放入鱼肠油煎,下一勺豆酱和柚子皮爆炒,再加入水和半勺红糖,滚后慢火焖半个时辰便好了。”
何未染又趁这功夫,用李苦儿家现成的菜蔬做了几道简单的小菜,待全部出锅了,四人一猫围坐在堂前的八仙桌边,终于可以开饭了。
李苦儿好奇地夹了一段鱼肠,鱼鲜味十足,又尝不出腥味,是和鱼肉不一样的口感。再夹一片柚子皮,吸饱了汤汁的柚子皮晶莹剔透泛着湖泊的光泽,让人几乎无法想象它原来的样子。咬上一口,绵软难当,咀嚼之下,满嘴都是浓郁的汤汁,还有一种柚子的清香气息,十分美味。
夜里何未染自然留下了,两人躺在床上聊着天,李苦儿还在为今天经历的一切欣喜:“今天真好,白日里看了那么精彩的杂耍戏,晚上吃饭又有你,有阿葵,有梅花姐姐,有大黑猫一块儿,可真是热闹。对了,如果河神大人也在就好了,我都想她了,不知道她和苏姐姐怎么样了。”
何未染想了想,说:“一定过得十分满足,每天都能吃喜欢的粽子呢。”
李苦儿却道:“我是希望河神大人像喜欢粽子一样喜欢苏姐姐。”
何未染掩着嘴乐:“你呀,还想管人家被窝里的事儿么?”
“被窝里的事儿?”李苦儿面上一红,索性烛光暗淡也谁都发现不了:“哪有呀何姐姐,我才没想那么多呢,分明是你想到人家被窝里去了。”
“噗嗤。呵呵呵呵……就当是我想得歪吧。”
李苦儿也跟着笑,两人凑一块儿,笑得床都抖起来了……可笑着笑着,突然又双双陷入了沉默。
李苦儿心里憋了口气,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说出来。
“何姐姐……”
“嗯?”
“其实我好羡慕苏姐姐。”她说。
“为什么?”
“因为她可以永远永远跟在河神大人身边,永远永远和喜欢的人在一起。”
何未染叹了口气,道:“她受过了苦,得到了际遇,有今日的果报,皆是她自己的造化。”
李苦儿抿了抿嘴,道:“如果我也能永远永远和你在一起的话,一样愿意受苦,多痛都愿意。”
“苦儿……”何未染转过脸,烛光之中,她深深凝望李苦儿的眼眸,充盈着怜惜:“在你的永远里,我们不会分离。而在我的永远里,也一定不会将你忘记。”
“真是……真是……”李苦儿听了她的话,突然哽咽起来,她想到有一天,自己白发苍苍垂垂老矣,一日一日地接近死亡,而何未染,依旧是现在的样子,依旧拥有美丽的容貌,可还会如今日般对待她?而在她往生后的岁月里,何未染是再找一个值得她疼爱的人过下一轮百年,抑或是孑然一身飘零于世?似乎不管哪一种可能,都不是她所希望的。
泪珠子似不受控制一般,汹涌地夺眶而出,李苦儿带着哭腔道:“何姐姐你这话真是残忍。我……我想……我想活在你的永远里,即使是死,我也不想离开你,呜呜呜……”
“苦儿,莫哭……”莫易久捧住她的脸,轻轻地吻去她脸上的泪水,低声道:“我孤独太久了,又怎么会舍得让唯一的温暖离我而去?可世上没有那么多苏青镯,很多事情,我亦是无能为力。我有过亲人,有过挚友,看着他们一个接一个衰老离世,我曾心如刀绞。后来,我不再停留,不再与人交心,不再告诉任何凡人自己的秘密,直到与你相遇相知。”
“何姐姐……”李苦儿听她这般说自是有欣然,可一想到无法改变的事实,依旧绝望得想落泪。
何未染却在这时将唇压了上去,轻轻地,吮吸李苦儿柔软的唇瓣……气息交换间,她说:“苦儿,你若甘愿,我可许你永世倾情……来生,还来找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