拗不过朱婆婆,孟孝跑了一天一夜肚子也确实早已经饿了,他捧着粥碗直到把其中的米汤都喝得一滴不剩,朱婆婆这才拿起勺子,掀开锅盖又舀出了一勺。
“孩子,吃吧,我知道你这个年纪吃多少都不够。”
“我已经吃饱了婆婆,你还没有吃饭呢……”
孟孝的话还没说完,只见朱圣宝端着一只大瓷碗出来了,也不叫娘,直接喊了声老太婆,“他们娘俩儿那不够,你把锅里那些都盛出来吧。
朱婆婆手中握着勺子,这一勺本是要盛给孟孝的,眼见自己的儿子怒目相向,朱婆婆手握勺柄却不知该如何是好,孟孝忙道:“婆婆,我真的已经吃饱了。”说话间急忙将手中的瓷碗放下,朱婆婆无奈只好接过圣宝手中的碗,将将又盛了大半碗,漆黑的锅里已经是粒米不剩,老太太极轻的叹了一声,圣宝只当充耳不闻,夺过他娘手里的瓷碗,转身进了屋里。
“可是婆婆你还没吃饭呢……”孟孝心中有些不忍,哪知朱婆婆满不在乎的笑笑,“我老了,晚上吃不了东西。”一边说她又拿起水瓢舀了半瓢水倒进锅里,“一会儿喝点热水就行。”
“婆婆,我看你刚刚拿回来的,不是还有米……”
朱婆婆忙在嘴边嘘了一声,“孩子,你要是没吃饱,等晚点婆婆再给你煮一碗,现在……”
“不……我,我真的吃饱了,谢谢婆婆。”孟孝知道多说已然无益,便要告辞。
“孩子,外边雨下得那么大,等过了这场雨再走吧,明天婆婆给你准备个饼,你想走我也不留你……”朱婆婆的挽留情真意切,孟孝不忍心拒绝,只好留在朱家,里间一铺小炕,住了圣宝三人,朱婆婆本来在地下有张七尺多长的木床,想要让给孟孝,圣宝夫妇不悦,孟孝又坚辞不肯,最后他只能胡乱睡在了外间,朱婆婆还不忘在地上堆了些柴草隔凉。
秋末天寒,屋外又下着小雨,平添了几分凉意,好在这几年来孟孝的身体早已是今非昔比,斜躺在柴草之上,今夜不好练功修行,索性睡上一会儿。
到夜半时分,里间屋传来朱婆婆若有若无的鼾声,孟孝睡了一个多时辰,精神早已清醒了,外面仍旧哗啦啦的下着雨,那圣宝跟媳妇不知怎的竟小声低语起来,孟孝在外间听得清楚,不由得越听越气,把这两个人面兽心的东西恨的咬牙切齿。
第二天天还擦黑的时候朱婆婆就起身了,孟孝微闭着双眸,心里仍在琢磨圣宝夫妇昨天晚上的言语。朱婆婆却以为孟孝未醒,怕打扰他,轻手蹑脚的在灶膛里填了些柴火点着,不大会寒意尽退。
“老太婆,你今儿早上就给东香娘俩做点吃的好了,一会儿出太阳了,我带你去外边吃。”显然圣宝还没起炕,就对着外间的亲娘喊道,朱婆婆一听苍老的满是皱纹的脸上却闪过一丝神采,“宝儿啊,娘就不跟你去了吧,你养家不容易,不如换回米粮,想吃什么,你给娘说,娘都能做……”
“老太婆你别不知好歹,圣宝说今天是他生日,儿的生日,娘的苦日,这才要带你出去吃点好的。”
朱婆婆一听,两眼中竟然有了泪光,“诶,娘听宝儿的。”说话间老太太似乎突然年轻了几岁,连腿脚都好像灵便了许多,孟孝歪靠在柴草上,心中却暗暗的啐了一声,“猪狗不如的东西!”
朱婆婆接连填了两根木柴在灶下,目光瞧了瞧孟孝,到他身边以极低的声音说道:“孩子,醒醒,我儿一会要带我出去吃点好的,你就跟在我身后,吃完了这顿,老太婆我也不留你了,穷苦人家,没有出头之日。”
孟孝睁开双眼,眼角也不禁有些湿润,看着眼前的朱婆婆,心中思虑万千,“婆婆,我……”孟孝想把昨夜听见的话说出来,却是朱婆婆又转身进屋拿米煮饭去了,看着她不知比昨天好了多少的精神,孟孝却不知话该怎么说出口。
不多时锅里又飘出了饭香,朱圣宝也起身来到外屋,撅着鼻子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真香!”朱婆婆开心的笑笑,“宝儿啊,今天是你生日,要不咱就在家吃吧,娘去割几两肉回来,再煮些饭,还给你们熬肉汤……”
“少啰嗦!”朱圣宝瞪了他娘一眼,“你都知道今天是我生日,那就别惹我生气!”
朱婆婆笑得像个小女孩儿,不断的点着头。
“起巧(发音,应该是喜鹊)老鸹(乌鸦)尖嘴儿长,娶了媳妇儿忘了娘,媳妇叼到炕头上,亲娘叼到南山上……”孟孝突然想起前一世曾祖母还在的时候常唱的几句歌谣,当真是冤枉了乌鸦,他却忍不住唱了起来,朱圣宝听在耳朵却句句都像是骂他。
“臭要饭的,你说什么?”朱圣宝怒目圆睁,孟孝到底比他矮了一头,怎么看都是孩子,他又岂能受其挖苦,旁边的朱婆婆也似乎听出了弦外之音,一脸茫然,孟孝心生不忍,起身看着朱圣宝道:“我说什么你心里清楚,你们两个人昨天半夜里说了什么,我也都知道。”
“你……”朱圣宝面露尴尬,孟孝又道:“你们夫妻两个密谋把我卖到李家,我倒想问问,像我这样的人被卖过去,够你们度日几天?”
“宝儿啊,这可不行。”朱婆婆一听顿时拉住儿子的衣袖,“我跟你爹一辈子都是老实人……”
“没你的事。”朱圣宝眼中闪过一抹阴狠,吓得朱婆婆不敢还口,“死要饭的,你还听见什么了,接着往下说。”
孟孝又看了一眼手足无措的朱婆婆,冷哼了一声,“送亲娘上南山这种事,我原本以为只有在歌谣里听见,如今看来天底下还真有这样铁石心肠的畜生!”
朱圣宝的嘴巴又抽动了一下,反倒是朱婆婆一脸平静,甚至不去看儿子的表情,“宝儿,他说的都是真的么?”朱圣宝怒喝了一声,“你别听他瞎说……”哪知话只说了一半,屋内传来了女人的声音,“圣宝儿,既然她都问起来了,你还何必瞒她,不如就把昨晚咱俩怎么商量的说出来,你要是开不了口,我来说。”说话间女人也来到了外间,怀里还抱着仍旧熟睡的孩子驴儿。
“娘,这是打成亲之后我第二次叫你娘,也是最后一次,因为这些年来你实在不配让我如此叫你。”东香一边轻轻拍着怀中的儿子,昂首站在了朱婆婆面前,“这些年我跟着你儿子吃不上、喝不上,反过来还要养活你,所以昨天晚上我跟圣宝商量了一下,今儿就把你送到宾山,那边也有伴儿,我跟圣宝呢,会把这两间马上就要塌了的破屋子卖给李老爷,换了钱回我娘家,驴儿也算有个归宿,你儿子圣宝从今往后也不用那么辛苦。”
朱婆婆一听无异于五雷轰顶,眼中噙泪看着自己的儿子,“宝儿,东香说的可是真的?”朱圣宝面无表情的点点头,朱婆婆更像是一瞬间苍老了十几岁,“宝儿啊,这房子是你爸一辈子的心血,当年你就生在这个屋子里,咱们朱家祖祖辈辈都在这娶妻生子,你把祖业卖了,就不怕将来祖宗怪罪?只要你不卖这两间老屋,娘愿意自己去宾山,不用你送……”
“老太婆,你给我住嘴!”朱圣宝此时已是面红耳赤,“你也不想让我每天都累得要死要活吧,李老爷找我谈过好几次了,他出的价钱足够我去东香的娘家盖五间大房,就算是十年不出去做工也吃穿不愁……”
“可笑!”孟孝再也听不下去了,“你把自己的亲娘丢弃不管,还要卖掉祖屋,难道就为了自己十年好吃懒做?”
朱圣宝瞄了孟孝一眼,从冷笑变成了最后疯狂的大笑,“原本是十年,不过若是把你也卖给李老爷,我估计至少还能再加两年!”
孟孝也冷哼了一声,“只怕你打错了如意算盘。”朱圣宝嘴角一挑,“我家那碗粥也不是白吃的,怎么吃了你得怎么给我吐出来!东香,给我拿绳子来,我看他一会儿还怎么嘴硬。”
“宝儿啊,这可不行啊!”眼看朱圣宝要动手,朱婆婆一把抱住了儿子的胳膊。
“你给我滚开!”朱圣宝膀子一抡,这朱婆婆本来年纪已高,又长年食不果腹,昨晚甚至连那碗粥都让给孟孝了,哪有力气跟儿子支使,圣宝就像甩袖子一样,朱婆婆便仰面朝天跌了出去,后脑正撞在了灶台上。
暗红色的血液在朱婆婆的后颈处流出来,早已经两眼翻白,人事不省,朱圣宝一下傻了,“娘!”刚要过去查看伤势却被东香一把拉住,对孟孝努了努嘴,“老不死的都已经死了,你还不赶紧干点正事。”
“我……”
“你什么!快把他抓住,我去拿绳子,趁天没大亮早点送到李老爷那去,要是早上拿了钱,晌午咱们就走……”
“可是那屋契还在我娘手里。”
“你这蠢货,老娘心里早有数了,屋契就在她那张木床的夹板里,我这就去给你拿。”
孟孝的心此时已经冷了,朱婆婆的命运或许难以改变,普天之下与她遭受同样苦难的绝对不止其一人,不然的话宾山也不会是圣宝夫妻口中的遗老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