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 九论第一:世界
生命宛若流星。往往有很多这样的故事,两颗流星以奇异的方式在夜空中相遇,或相撞相融,或交错而过。而石铮和樊月的相遇,无疑是最奇异的那一种,却未必能在夜空里开出璀璨的烟花。
十数年来,有这样一个女子,在她还是小女孩的时候就默默地关注着你关心着你,为你哭为你笑,把你看做榜样,甚至长成十八岁的绝色也是为了你。有一天当你知道这一切,又会如何?
石铮下意识地做了五六次深呼吸。表面看来,他并未改变姿态,两只插在裤袋里的手却在微微颤抖。他从未如此切实地感受过自己的心跳。那颗深沉低调了十八年的心脏,在这一刻变得躁动狂热。女孩就在十几步外站着,两人中间没有任何阻碍,雪一般的白纱裙,雪一般的胳膊,长发飘飘,裙摆飘飘。他迈开脚步,向她走过去。
他紧紧地抱住了她娇柔的身子。女孩也几乎在同一时间舒展双臂搂住了他。他们感受着彼此身子的温暖,不发出一点声音。他用手轻轻捋着她乌黑的长发,怜惜地把脸紧紧贴到她的脸上,一片滑腻的触感,带着湿冷的泪水。女孩则把头轻轻枕在他的肩膀上。他能感觉到怀中温软的身子在微微颤抖。于是他把她搂得更紧,女孩也更密切地往他怀里钻,身子却抖得更厉害。
他忽然觉得找不到满意的姿态去拥抱她,只好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在她耳边说:“就这样吧。”
女孩使劲点了点头。他们没再动弹,就那么静静地拥抱着。
那一刻树也安静,风也安静。
越过她圆润的脸颊白嫩的肌肤,穿过指尖下缕缕黑色发丝,他看到一个黑幽幽的桥洞。那是个十几米的通道,通道对面是一排商铺,都已关灯歇业。有人影孤单从桥下走过,披着风衣,步入黑暗。
这世界变得空前亲切真实,每一个细节都值得去细细打量。就像在家乡的小院子里,雨过天晴之后推开窗子,看到一个被洗刷过的庭院,树木,菜园,远方碧绿如烟的田野,都焕然一新,鲜嫩得可爱。
他感谢怀里的女孩,她带给了他久违的生命的感觉,让他只想静静地拥着她,感受整个世界的新鲜生动。
良久,两个人才缓缓分开。樊月羞红着脸,低头不敢看他,只一把抓住他的手,转身把他牵扯着带回车上。
石铮也有几分羞涩。两人的关系突然变得很奇怪,虽然没什么露骨的表白,却似乎已心照不宣。正因不宣而显纯净青涩,也正因不宣而让两人之间仍残留着一张薄薄的透明隔膜。这隔膜其实只需要吹一口气即可破裂,但谁也不肯再去吹那一口,生怕惊动了安静而美好的心灵世界。
他坐在舒适的座椅上,关上车门,很不自然地看着窗外。直到现在他才恍然记起,自己忽略了一个关键问题。
当车子重新发动的时候,他看了一眼樊月,说:“我还是保护不了你。”这话潜在的意思是,我仍然是个累赘。岩浆逐渐冷却,他又恢复了石头的本来面目,开始站在大地上思考。
“我教你易法。”樊月一面开车,一面柔声细语地说:“你很快就能学会,不过在那之前,先要从生命时空讲起。”
生命时空,易法,这都是石铮一直想了解却无从了解的东西。他点了点头,收摄心神认真地倾听。
“你还记得徐沫影吗?”樊月问。
“记得。”石铮摸了摸怀里那本《心易极象》。
“他是易学‘千年禁制’的摧毁者,也是‘生命时空’的创立者。在他之前千余年,‘天机不可泄露’这句话就像一个诅咒,笼罩着愁云惨雾的易学界,研易的人经常会遭受各种各样的天谴。可徐沫影偏认为这是人为所致,而不是什么天命,后来他找到了唐代袁天罡设置的风水大阵,确认是他发动了‘千年禁制’,于是想尽办法摧毁了风水阵。深爱他的两个女孩却葬身阵中。”
一个爱情悲剧吗?听到这,石铮皱了皱眉。“樊星”之前对他讲过千年禁制的事情,但没告诉他中间有这么多曲折。理想的车轮碾过之处往往会有流血牺牲,英雄从来都不好做。
樊月把车开上了高速路,一直奔着天津方向驶去。感受到了石铮微妙的情绪变化,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接着讲道:“这的确是个悲剧,最悲剧的是,破解风水阵后他才发现,禁制的真正目的是为了防止易学被滥用,他误会了袁天罡的用意,但已经追悔莫及。”
石铮不禁一愣,在心底深深地叹息一声。牺牲并不怕,怕的便是牺牲得毫无价值,何况跟自己秉承的理念竟是背道而驰?他冲口问道:“那他后来怎么样了?”
“他后来结了婚,妻子姓柳,叫柳微云,也曾是易学界的名人,生下一对龙凤胎,却一姓蓝一姓苏。你知道为什么吗?”
樊月抛出了一个问题。父母子女,一家四口分别是四个姓,的确令人费解。石铮灵机一动,问道:“难道在风水阵中死去的两个女孩,一个姓蓝一个姓苏?”
樊月赞许地看了他一眼:“嗯!徐是个很深情的人,为了纪念他去世的恋人,不顾妻子反对,给儿女取名蓝念和苏离。其实柳微云是个蛮大度的女人,可是自己生下的一双可爱儿女,却带着丈夫旧日恋人的记忆,恐怕没有女人能够接受得了。不过她忍了几年,把儿女养到五岁,便飘然远去不知所踪。”
一个传奇般壮丽的人生,却不断固执地刻下悲伤的烙印。樊月每次想起这位前辈,心里都是又崇敬又鄙视。他达到了极高的易学境界,却把自己的人生搞得东一个窟窿西一块补丁。她一直想不通这是为什么。她瞥了一眼身旁安静的男孩,他正望着前方灰蒙蒙的高速路呆呆出神。
“在想什么?”她轻轻地问。
“在想徐沫影,你说他为什么要一再伤害喜欢自己的人呢?”石铮问。他的眼睛一直瞄着前方,透过窗户看着不断后退的灰色路面,思绪由徐沫影一下子跳到了唐晓薇身上。
樊月喜欢自己,这毫无疑问。唐晓薇也喜欢自己,答案同样明显。离乡前夜的约会他没有去,那时只是考虑两人文化差异太大,怕唐晓薇是一时冲动。可万一她仍然喜欢自己,那他无论选择哪一个,都会伤害另一方。
由徐沫影的感情悲剧过渡到自己身上,这个思路相当自然。他不想成为那样的人,却面临一个很可能是悲剧根源的问题:如果有两个以上的女孩喜欢你,你怎么办?
樊月的心被他的问题触动了一下,黯然答道:“我不知道。”
石铮心下已经有了一个答案,便不再纠缠这个问题,继续问道:“再后来呢?”
“再后来他创立了‘生命时空’。其实他原本想把风水大阵还原回去,重新设下‘天机不可泄露’的天条,不知为什么改了主意,创立生命时空进行易术和易法研究,同时为了防止人们利用所学为非作歹,又设定了‘三戒’,想以人律代替天条。”
“人律代替天条?是个很好的主意啊。”石铮追问道:“是哪三戒?”
“一戒虚妄,不可借易术之名行骗人之实。”
“这条好像是针对那些算命骗子、假大师。”石铮点了点头:“第二戒呢?”
“二戒宿命,不可重天命轻人意。勤者自勤,惰者自惰,巧者自巧,拙者自拙,招福者纳福,招祸者纳祸。”
“这一条是防止命师们宣扬悲观的宿命论,使人们丧失生活的勇气。”
“嗯。三戒贪欲,不可借易命逞私欲,利己尚可,不得损人。”
“这条也很好,学易的人不该为了一己私欲去为非作歹。”石铮再次点头,心里对徐沫影很是佩服。破天条树人律,时空三戒,每一戒都很有针对性,涵盖了可能败坏易学名声的方方面面。
樊月也轻轻颔首表示同意他的观点,只是又说道:“三戒虽好,却终究是人律。是人律就有被背叛、逃脱或废弃的可能,落实下来情况就变得很复杂。没多久时空就成了顶级易学组织,同时也以易学行业执法者自居,由公开变得神秘化。三十年前,徐沫影突然宣布隐退,便一直都是三大执行官把持整个组织,三人相互制衡,倒是没出什么大乱子,只是下面的子弟却有不少人为所欲为。”
人律最直接的例子就是法律。石铮不懂法律,樊月有些话他听得似懂非懂,但时空组织底层的混乱他已经亲眼所见,可见这所谓“三戒”实施起来确实困难重重。
这时候,汽车已经驶离了高速路。樊月拐了一个弯,把车停在公路旁边。路边是个小村镇,不远处两家旅馆亮着昏黄的灯光。
“在这住一宿?”石铮问,说着准备开门下车。
“不,”樊月轻轻摇了摇头:“我只是有点累,想在这歇一会儿。”
她的确面容憔悴。斗法精力耗费极大,又连夜奔波,果然已经支撑不住。石铮看着很是心疼,暗恨自己不会开车不会易法,成了一个什么都不会的废物。见她嘴唇有些皲裂,就想下车去给她弄点水喝,但刚一推车门,便听樊月恳求似地说道:“你别走!”同时她一把攥住了他的左手。
石铮一怔,便打消了下车的念头。樊月身子斜过来,轻轻地靠在他肩膀上,低低地说:“我只想休息一会儿。”
石铮的心脏立刻又迅速而有力地跳动起来,他伸出手臂搂住她,身子不动也不敢动,生怕她从自己肩膀上滑了下去,柔声说:“我不走。”
车内一时安静下来,只有两个年轻人的呼吸声,保持着平稳的节奏。也不知过了多久,车窗外面开始飘起了白白的薄雾。石铮看着那些雾气一点点变浓,一缕缕在车窗上漂浮游荡,心里想着这些天以来发生的事情。就在他以为怀中人已经熟睡的时候,樊月的声音又忽然在耳边响起,却比轻柔的呼吸声大不了多少:
“三戒九论,是进入时空后必备的常识。九论,就是易法的基础理论,它是徐沫影柳微云一起创立的。第一论的主题是,世界。它包含两个层次的论点,一世三界和一命三体,我们也叫它‘三界论’或‘三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