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满不在乎的姿态处理完所有身外之物并不难,然而处理回忆跟过去总是不容易的。她将头伏到膝盖上,一时恨不能就地躺倒睡上一觉才好。
路非看着辛辰头也不回地匆匆走进院子以后,回到自己车上,看看时间,还是打了纪若栎的手机。那边纪若栎隔了好一会儿才接了电话。
“若栎,睡了没有?”
纪若栎轻声一笑,“你觉得我能睡得着吗?”
“那下来坐坐吧。我去你住的酒店二楼酒吧等你。”
纪若栎住在江边一家五星级酒店,二楼酒吧整个南面全是面江的落地长窗,可以远眺江滩。路非过去以后,叫了一杯加冰威士忌,独坐了好一会儿,纪若栎才下来。她穿着灰色上衣和同色的松身阔腿长裤,长随意披在肩头。路非起身替她拉开椅子让她坐下,“想喝点儿什么?”
“跟你一样吧。”纪若栎意兴索然地说。服务生送上酒,她也并没喝,只心不在焉地看着窗外幕下的长江。
她已经在这间酒店住了好多天。二十六楼的大床房,拉开窗帘便是所谓的无敌江景,然而孤寂地对着日出日落、月隐月现下奔腾的浊黄江水,她并没有观赏的兴致。她也不喜欢在这个喧闹得没有章法的城市乱逛。多半时间,她都是抱着胳膊站在窗前,茫然远眺,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
“十年前的夏天,这个城市遇到了据说百年一遇的洪水。江水涨到让所有人吃惊的高度,部队被调来参加防汛。”路非指一下滨江路的对面,“我和本地好多人一样,过来看江面差不多与路面持平的奇观,当时站在那个地方。那会儿还有没这间酒店,也没有修江滩公园。”
纪若栎不知道他怎么会突然说起这些,“你会和其他人一样参加看热闹吗?我有点儿不相信。”
“我过来看了,而且现,有时赶一下热闹场合,也是很开心的一件事。”
当然,以他的性格不会去,可是嘟着嘴一定要去的那个人是辛辰。大雨刚停,城市的渍水缓缓退去,满地狼藉。她感冒刚好,摇着他的手撒娇,“就去看一眼:我同学说站在马路上就能看到轮船浮在眼前。”他怎么可能拒绝她?
防汛形势十分严峻。不停紧张搬运草垫沙包等防洪装备的人流车流,与一路之满指指点点的市民形成了鲜明对比。路非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混杂在这种无所事事的人群之中:想到父亲这段时间该会如何殚精竭虑,不禁忧心。然而侧头看着两眼亮晶晶呈易兴奋地掂起脚尖望向江面的辛辰,他的心却莫名一松,将她抱起来举高一点儿,让她看得更清楚一些。
路非脸上因回忆而起的若有若无的笑意刺痛了纪若栎。她牵动嘴角,讥诮地也笑了,“记得那年旧金山那边举办号称规模最大的国庆日焰火晚会,所有同学都去了,只有你不愿意去。”
“那不一样啊,那时别人的节日罢了。”
“所以你的这个开心好像不止于看了一场百年一遇的奇观吧。”
“你批评过我,说我从来把自己包裹得严实,从来没主动对你说起过去。“路非坦然看向纪若栎,”对不起,若栎。不是我存心隐瞒什么,只是你这么聪明,自然也能看得出,我所有不愿意放弃的回忆,不管是快乐的,还是痛苦的,都与一个人有关系。我没办法把这些和别人分享。”
“我聪明吗?我看我迟钝得可以,才会陷进对你的感情里不能自拔。可是又迟钝得不够彻底,才骗不了自己继续下去。”纪若栎只能自嘲。
“我们都法骗自己,若栎,我试过自欺,以为我能和其他人一样,让过去的事过去,接受生活的安排,做一份驾轻就熟的工作,忙碌得恰到好外,既有坐在重要位置的感觉,又不至于耗尽心力,然后和一个宽容体贴的女孩子结婚,享受通常意义的幸福。可是我错了。就算没有和她再次相遇,我的心总有一个缺口。我自己没有幸福感,更不可能带给你幸福。我很抱歉耽误了你这么久。”
纪若栎没法再维持那点儿不知是对人还是对已的嘲讽了。路非从来诚恳,但他的诚恳从来都是有所保留的。眼前面前总是内敛的男人突然放弃一向的克制态度,在她面前裸露他关于往昔回忆的小小神往、痛楚与无奈,她不能不意识到,这个坦白提前所未有的姿态,似乎代表他已经放下了所有不确定,再也没有回头的可能了。她只能将一个叹息硬生生咽了回去。
“三个月前从美国回来以后,你就开始不断跟我说抱歉对不起。算了,我们留点儿以后见面的余地,路非。我已经请姐姐的秘书给我订了明天回北京的机票。”纪若栎拿起酒杯浅啜一口,凝视着他,“谢谢你没有流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这是路非想要的结束,但他当然没法释然。他沉默片刻,“我明天过来送你去机场。”
第二天,路非接了纪若栎,开车到机场。一路上两人都保持着沉默。走进航站楼,路非蓦地停住脚步——辛辰与林乐清正坐在一侧休息区,都穿着灰色T恤和牛仔裤,意态悠闲地聊着天,身边搁着大大小小几个行李箱包。
路非放下纪若栎的行李箱,说声“对不起”,匆匆过去。
“小辰.你准备去哪里?”他一手按在辛辰肩上,声音压抑而低沉。
辛辰只觉得肩头突然重重一沉,莫名其妙地抬头看着他,还没来得及回答,林乐清便笑着说:“路非,你好。合欢是来送我的。”
路非的神情放松下来,徐徐收回手,停了一会儿才说:“我也是来送人的,清,你要回美国吗?”
“是的。我快开学了,不能再赖着不走了。”
路非点点头,“一路顺风,乐清。我先失陪。”
辛辰不经意抬头,看到不远处站着的纪若栎,架着副大墨镜,看不出表情地对着她这边。路非走过去,与她说了几句什么,拎起她身边的行李箱,两人一同走向换登机牌的柜台。
林乐清笑道:“他真是紧张你。你吓到他了。他肯定以为你打算不声不响玩失踪,甚至更槽糕,是跟我私奔。”
辛辰哭笑不得,“我哪有那个雅兴。我要有一点儿拐带你私奔的意思,你爸爸敢放我一个人来送你吗?哎,对了,你跟你爸说话的口气还那么生硬。”
刚才辛辰与林乐清在他家楼下碰面。林乐清坚持拒绝他父亲林跃庆开车送他,一边拦出租车,一边说:“你上去吧。到了我给你打电话。”一点儿没有依依惜别之情。林跃庆只好叮嘱他路上注意,跟他和辛辰说了再见。
三年前在西安住院时,辛辰就诧异过,看着性格那么开朗随和的林乐清,对赶去照顾他的父亲却十分冷淡,两个人时常半天说不上一句话。
林乐清有点儿不好意思地笑着摇头,“你现在看到的还好。他以前对不起我妈妈。我十五岁的时候,妈妈和他离了婚,带着我和妹妹移民加拿大。后来他年年去看我们,我始终不爱理他。”
“过去的事就算了。我觉得他很紧张你才是真的。”
“是呀,我们被从秦岭抬下去的时候,你昏迷了,我可醒着。看到他胡子拉碴扑过来的样子,好像老了好多,我就想,我跟他怄气的时间也太长了点儿。我妈都不怪他了,妹妹更是和他亲热,只有我,不知道放不下什么,端了那么久。”林乐清叹口气,“慢慢我们算是恢复邦交了。不然这次回来,我也不可能住他这边。不过总是离亲热还差了老远,怎么想弥补也只能这样。”
辛辰与自己的父亲关系一直亲密,可是她有一个从来没有开始、大概更没有可能修复的母女关系,当然理解林乐清的心情,“顺其自然吧。有些事情大概错过就是错过了。”
“不说这个了。合欢,你有没有一点儿舍不得我?”林乐清眼睛里闪动着调皮的笑意。
辛辰也笑了,“你有点儿正经好不好?乖乖回去当个好学生,好好念书。我们明年再见。”
“明年我就毕业了,打算回国来工作。初步和我父母谈了一下,他们也支付我。”林乐清懒洋洋地伸展着他的长腿,“看目前的情形,国内建筑设计的展空间还是很大的。”
这是林乐清头一次对辛辰谈及与他学业前途有关的话题。辛辰点点头,“你打算去哪个城市?”
“我想先看看你的安排。”
林乐清语气轻松,然而乌黑清亮的眼睛凝视着她,那份真挚无可置疑。辛辰看着他,同样认真地说:“乐清,请你选择你最想要的生活,不要急着给自己限定一个前提,好吗?”
林乐清摇头,“你现在似乎想和每个人划出一条界线,合欢。不把别人当成你决定去向的理由,也不愿意成为别人做出决定的前提。难道你以后准备永远和这个世界保持距离吗?”
辛辰怔了一下,“我没活到那么脱的地步啊。”
“那不是脱,那是一种自我隔离。你会错过很多的。我不希望你那样生活。”
辛辰勉强一笑,“我明白。也许离开这个城市,我有机会彻底摆脱一些事,能更轻松和人相处。”
“那你记着,我已经提前跟你预约了,不管将来你准备生活在哪儿,至少我能从和你一块儿去徒步的朋友做起了。”
“这个不用预约,乐清。我们有可能一块儿去捷克呀。而且只要你回国工作,不管住哪个城市,我们都会有见面的机会。”她指一下显示屏,“哎,去七号柜台换登机牌。”
她帮林乐清拿了个背包,随他一块儿过去换登机牌托运行李。林乐清突然回头看着她,“我要进去了。合欢,临走的时候要求你答应我几件事,行吗?”
“什么事?我得看我能不能做到。”
“你必须做到,不然我不认你这个朋友了。别随便去冒险,不要一个人徒步,和我、和你的家人保持联系,不许玩失踪。”
辛辰没想到眼前这个大男孩轻声道来的会是这样的嘱咐,不觉有点儿鼻酸。她把背包递给他,张开手臂快抱一下他,然后放开,掩饰地笑,“可见一个人如果开始任性,以后再怎么收敛,别人也会当你一直任性了。这些不用你特意叮嘱,我一定全做到。乐清,进去吧。”
林乐清点点头,用力握一下她的手,“照顾好自己。再见。”
辛辰看着林乐清进了安检通道,回头微笑特向她挥挥手,然后进入候机厅。她转身,纪若栎与路非也走了过来。她微微点头,与他们擦肩而过,走出大厅,准备去坐机场大巴。路非从她身后赶上来,“我送你回去,小辰。”
辛辰犹豫一下。路非微微一笑,“就算拒绝我,也不至于要和我断绝往来吧。”
“我倒是无所谓,让你困扰了不好。”
路非摇头,“只有一种情况让我困扰,那就是你打定主意拿我当路人甲。”
“我们认识这么久,摆出路人的姿态为免太矫情刻意了。”辛辰嘴角上扬,右颊上梨涡隐现,轻松地笑了,“还是自然一点儿好。”
路非眼神一黯,却只沉静地看着她,“我没意见。我们可以按你的想法和步骤慢慢来。”
辛辰脸上笑意加深,摇摇头,“再这样说下去,就接近于**了。可是跟你**的话,我们大概都会有不良反应的。走吧,上车。我还得赶回去。”
对于路非来说,这样以言笑自若的熟女姿态出现的辛辰是陌生的。昨晚她的拒绝虽然决绝,到底流露出了情绪,然而在一夜之间,那些波动仿佛全部平复。她坦然对着他,礼貌地保持着距离,恰如其分地略带调侃,不冷淡,却没有一点儿亲密的意思。
路非不动声色,给她打开车门,“直接去你工作的地方吗?”
“我得先去一趟医院。大妈昨晚心脏不舒服住院检查,我去看看她。”
路非将车开到市中心医院门口,“我也去看看李阿姨。”
辛辰并不愿意和他一块儿上去,但没有理由拒绝,只能点点头,“那你稍等一下,我去取订好的汤。”
她大步走过马路去对面的汤馆。这间汤馆在本地颇有名气。她早上出门前就打电话过来,预订了一份当归鸡汤。
昨天晚上,辛辰已经睡下,家里电话响起。她爬起来接听,是辛开明打来的,“小辰,让小笛赶紧到市中心医院来。她妈妈现在心脏不舒服,我刚送她来医院。”
辛辰连忙答应,却现辛笛出门赴约,手机丢在茶几上没带。她只好打戴维凡的手机。过了好一会儿,戴维凡才接听,马上将手机转交给靠在他怀里的辛笛。辛笛大吃一惊,急急催戴维凡开车赶往医院,一边打父亲的手机。辛开明说:“你妈妈突然觉得心悸头晕、喘不过气来。医院正在做检查,应该没太大问题。”
到医院时,正碰到辛辰下了出租车等在门口。三个人匆匆赶往内科急疹病房,只见李馨半躺在病床上,辛开明坐在旁边椅子上。
“爸爸,妈妈怎么样?”
“吃了药,做了心电图。”辛开明轻声说,“医生说今天留院观察,明天做一个全面检查,可能要请神经内科会诊。”
辛笛送了口气。李馨患有不算严重的慢性风湿性心脏病,这些年注意保养和锻炼,身体状况看上去良好,但总有隐忧。
李馨睁开眼睛,有气无力地说:“没事的。很晚了,小笛留下来陪我就行,你们都回去吧。”她看清楚辛笛的衣着,顿时皱眉,“小笛,再怎么急,也不能穿这么短的睡衣到处跑,太不像样了。还是你爸爸留下来吧。小戴赶紧送她回家。”
辛笛暗叫好险,连忙拢住衬衫,“好吧好吧,我明天一早就过来,保证穿得整整齐齐。爸爸,有什么事,马上打我电话。”
辛笛早上六点就出门去了医院。辛辰跟她说好中午带鸡汤上去,让她不用订医院的盒饭。她提了店员打包好的鸡汤过来,路非也在旁边买了花和果篮。两人上楼到李馨住的病房,正要进去,就听里面传出李馨稍微提高一点儿的声音,“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傻?妈妈说的话全听不进去。总之,小辰现在住你那边,你要留意别让她跟戴维凡多接触。”
辛辰停住脚步,一脸的匪夷所思。路非皱眉刚要说话,里面辛笛已经开了口,“妈,你可真是越说越离谱了。小辰哪屑于去干这种事?”
“你和你爸爸一个腔调。小辰的心机你根本不了解。以前的事不用提了,现在别说路非被她搅得跟未婚妻取消了婚约,你谢阿姨为这事很生气,就是冯以安家里,昨天也闹出了好大风波。”
“冯以安早和辰子分了手,他家的事怎么又怪得到她头上?”
路非将手里的东西放到墙边,伸手拉辛辰,“我们先去那边坐坐。”
辛辰不动,带点儿嘲笑地看着他。李馨的声音继续从室内传来。
“你以为他们为什么分手?小冯的妈妈从一开始就觉得小辰生长的家庭不够正常,单亲的孩子多多少少都有心理问题,一直反对他们交往。也就是小冯坚持,他们才勉强同意了。可前不久,他们又不知怎么打听到她高中没毕业就拍过人流医院的广告,上大学又交了不少男朋友,一听到小冯说想和小辰结婚就火了,勒令他们分手。他们两口子只一个宝贝儿子,怎么肯松这个口?”
辛笛的声音是不可思议的,“这理由也太扯了!冯以安还是不是成年男人啊?这么受他家里摆布。”
“当初你爸爸要把小辰介绍给小冯,我就觉得不妥当,跟你爸说,弄得不好,不要说当不成亲家,反而会让老同事见面尴尬。我没说错吧?本来分手了就算了,也不知道小辰给小冯示意了什么,他突然回去跟父母摊牌,非要跟小辰和好。家里闹得一团糟。小冯的妈妈打电话给我诉苦。我能说什么?回来说你爸爸,你爸爸倒怪我,我这才气得胸口疼。”
辛辰扯着嘴角笑了,将手里的鸡汤递给路非,轻声说:“偷听别人讲话可真不好,回回都能听到让自己难堪的资料。谢谢,帮我带进去吧,不用说我来过。”她不等路非说什么,转身大步离开了。
医院的电梯照例拥挤而缓慢,每层楼都有人进进出出,每个人看上去都表情愁苦,各怀心事。辛辰靠角落站着,侧头看身边镜面映出的那些郁结的眉头,最后凝视住自己,仍然带着那点儿笑意,可也是一张没有任何愉悦之意的面孔。她知道大妈虽然说不上喜欢自己,但毕竟这么多年毫无亏欠,总维持着表面的关心和亲切,却没料到她私底下已经视自己如狐狸精,而且是罪名如此确凿的狐狸精。
她的手机响起,拿出来一看,是冯以安打来的。她等电梯下到一楼,一边随着人流往外走,一边接听,“你好。”
“小辰,现在有空吗?”
“有什么事吗,以安?”
“你在哪儿?我过来接你。”
“我在探视病人,马上要赶去工作,能在电话里说吗?”
“一个自由职业者居然开始拿工作来搪塞我了。”冯以安的声音再次带上了讥讽,“对不起,电话里实在说不清,请赏脸抽出点儿时间和我见个面。不会耽误你太久。”
想到刚才在病房外听到的让她是在不愉快的谈话内容,她意兴阑珊,“以安,我们分了手。生活在同一个城市,偶然碰上时打个招呼就算了,你觉得我会有兴趣当面领教你这么尖刻的讲话口气吗?”冯以安显然没料到她如此直接,一时说不出话来。辛辰彬彬有礼地说,“就这样吧。我挂了,再见。”
没等她把手机放回包里,电话又打了进去,还是冯以安。她叹口气,重新接听,“你好,还有什么事吗?”
“对不起,我道歉。小辰,刚才是我不对。”冯以安的声音苦恼。
“算了,我的语气也说不上好。”她犹豫一下,还是说,“以安,请不要为我跟你家里人起争执。”
“你从来就没在乎过我,对不对?”冯以安重新暴躁起来。
没等辛辰说话,这次冯以安先挂了电话。
辛辰收起手机,正要走出医院,却见几个穿着白袍的医生迎面走来。被簇拥在当中的那个男人清瘦修长,大概五十岁出头,戴着无框眼镜,两鬓微斑。她一眼认出,正是路非的舅舅谢思齐。他十一年前曾给她诊断过睡眠瘫痪症。
她并不准备贸然打招呼。看着学者风度犹胜当年的谢医生从身边走过,不由得记起当年路非带她来看病,站在这门口,她不肯进医院,掉头要走,手却被路非牢牢抓住。他那样温和地看着她,耐心地呵哄,盛夏阳光透过树阴洒在他身上,光影斑驳间他的笑容和煦如春日。这个突如其来的回忆让她微微失神。
一只手突然伸过来,握住她的手。她悚然一惊,回头一看,正是路非。
路非将她的手握得很紧,但并不看她,拉住她的同时,叫谢思齐,“舅舅。”
谢思齐止步回头,“路非,你怎么在这边?”
“我来看李阿姨,她住内科病房19o7床。”
谢思齐点点头,“对,辛主任的夫人。我早上会同心脏外科大夫去给她会诊过,应该没有大碍。这位小姐是——”
“她是辛叔叔的侄女辛辰,以前我带她来请舅舅看过病。不过那会儿她还小,只有十四岁,你可能不记得了。”
谢思齐笑了,“请不要质疑一个做了一辈子神经内科研究的大夫的记忆力。路非,这是你从小到大唯一带来给我见过的女孩子,我当然有印象。”他和蔼地看着辛辰,“现在还有睡眠障碍吗?”
辛辰着实觉得荒谬,却只能保持微笑,“就算还有,我也已经适应了。谢谢谢医生。”
谢思齐笑着说:“对,现在成年人出现睡眠问题的比例很高,自己调整很重要。路非,有空带女朋友来我家吃饭。我先进去了。”
目送谢思齐走远,辛辰似笑非笑地看向路非,“你不会是打定主意要跟我**了吧。”
“别为在楼上听到的话生气。”
“我倒是真没生气,最多就是吃惊。如果现在还有个男人能激起我去勾引去破坏的愿望,我几乎要感激了。”
她语气里那点儿苍凉的嘲讽之意让路非默然。他静静看着她,停了一会儿才说:“小辰,用别人的偏见来惩罚自己,这是对自己不公平。”
辛辰扬眉,嘴角挂着一个浅笑,“幸好我对公平这个东西没太强烈的固执。你刚才也听到了,眼下大概有两个母亲觉得我对他们的儿子有企图,一个母亲觉得我对她女儿的男朋友动了觊觎之心。你再这么拉住我的手,是不是想彻底证实我的不清白?”
路非轻轻松开手,“李阿姨误会了。我父母的确对我解除婚约不满意,但我昨晚和若栎达成谅解以后,已经和他们认真谈过,不关任何人的事,只是我的问题。”
“谢谢你,那么至少我的罪名可以少一桩。我真得去工作了。”
“我送你过去。”
“不用了。接下来我们保持点儿合适的距离,好吗?在我走之前,我不想再惹更多麻烦了。”
她头也不回,走到医院门前排队候客的出租车前,拉开车门坐了上去。
辛辰直接去了戴维凡的广告公司。
严旭晖移师摄影棚后,画册的拍摄进度明显加快了。她不用再去拍摄现场。戴维凡在公司给她安排了办公桌和电脑。她开始对前期拍摄的图片进行最后的修图。最难处理的还是四月花园拍摄的那部分图片。老式房子、古董家具固然有情调,但灯光处理不及专业摄影棚周到。几个在回廊半露天环境下拍摄的场景,模特的头被风吹拂到脸上,细细的丝修起来格外费神。
冯以安来一条短信,请她定时间见面。她不想回复,直接关了手机,一直专心忙碌到晚上八点,晚餐是和其他员工一块儿吃的盒饭。广告公司加班的员工都要走了,她才起身。
这样大半天伏在电脑前面,眼睛酸头晕几乎是不可避免的。出来以后,她和几个活泼谈笑的青年男女挥手说再见。他们走开,她却并不迈步,收敛了那点儿笑意,立在路灯照亮的街道,仰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抬左手揉着后颈,突然有点儿不知道去哪儿好了。
过了好一会儿,辛辰才懒洋洋迈开脚步,向地下通道走去,准备过马路去对面公共汽车站。自动扶梯下到下面,前面传来小提琴的声音。她走过去,在拉琴人面前停住脚步。
地下通道平时比较常见的是各式地摊,偶尔有人卖艺,都是盲人拉二胡吹葫芦丝之类。今天拉小提琴的是个瘦削矮小的年轻男孩,头略微蓬乱,面前放了一个纸盒,里面零星丢着一些钞票和硬币。地下通道里灯光昏暗,行人来去匆匆,并没有几个人在他面前驻足,他却毫不在乎,专注拉着小提琴,沉浸在自己的音乐声中。一曲终了,无人喝彩。他将琴弓交到左手,弯腰从地上拿起矿泉水喝了一大口。
“我想听克莱斯勒的《爱之喜悦》,可以吗?”辛辰轻声问。
他一怔,头一次看向她,似乎带着点儿羞涩之意,马上移开视线,点了点头,提着琴弓深呼吸一下,开始拉了起来。
熟悉的乐曲迎面而来,将她密密包围。她一动不动站着,任凭自己瞬间神驰。
十年前,另一个男孩特意拎了琴盒去她家,站在客厅中,笑着问她:“想听什么?”
她眨着眼睛,却完全对小提琴曲没有概念,迟疑一下,说:“呃,《梁祝》?”
他笑了,露出雪白的牙齿,“听听这个吧,克莱斯勒的《爱之喜悦》。”
她坐在沙上,全神贯注看着面前立着的丰神俊秀的大男孩。上一次她看他拉琴还是小学的文艺表演时,他站在台上接受大家的掌声,她在台下和其他同学一样仰望。而此刻,他离她如此之近,她可以清晰看到他垂下眼睑凝视手中的提琴,睫毛覆出一点儿阴影,修长的手指拨动琴弦,琴弓在琴上飞舞,华丽饱满的乐曲缭绕在她那个简陋的家中。她并无音乐素养,平时挺的多是流行歌曲,可是那一刻,她能真切感受到爱之喜悦与动人,无法不心旷神怡。
一曲终了,他问她:“好听吗?”
她的回答却是:“以后不许你单独拉琴给别的女孩子听。”
他被这种孩子气的娇蛮逗得大笑摇头,“小姐,我拉的是《爱之喜悦》,不是《卡门》。”
路非走后,辛辰并未再刻意去找这曲子来听,现在站在陌生的拉琴男孩面前,她不知道为什么会提这个要求。
琴间流淌出的欢乐曲调慢慢转成温厚亲切,由缠绵到清澈,由欲语还休到明亮畅快,那样的喜悦、浪漫洋溢在乐曲声中,让她只觉如同置身满树花开的春天。
当男孩子提着琴弓的手垂下时,两人视线再次相接。这次,他没有羞涩躲闪,她轻轻鼓掌,然后从包里拿出一张钞票,蹲下身子,放到盒中,“谢谢你,再见。”
她走向地下通道的出口。在她身后,悠扬的提琴声再度响起。
辛辰摸一下自己的包,小手电筒和钥匙都在。她上了楼,进了自己的家。开灯看看,里面空荡得有几分陌生感。她打开门窗,走上阳台。顺防盗窗栏杆攀爬的牵牛花不可能搬走,几天乏人照管,叶子蔫蔫地低垂着。尽管已近秋天,牵牛花花期将近结束,没多久生存期了,她还是舀来水,浇到花盆里。手轻轻一碰,花萼处结着的黑色种子四散而落。往年她会把它们收集起来,一部分留到来年播种,一部分送人,现在只能任它们自生自落。
她回到客厅,席地坐下,头一次现,有个家还是很重要的,至少在不想见任何人的时候,能够有地方可去。
当初装修时,因为设定了极简风格,没任何花样,于是她自己出效果图,自己监工,装修完成那天,也没请保洁公司,而是亲自动手做开荒保洁。累得精疲力竭后,捏着一块抹布,也是这样靠墙坐着,看着同样空落的家,想着还要去买些什么家具回来。尽管心存太多的不确定,还是决定好好在这里生活下去。
以满不在乎的姿态处理完所有身外之物并不难,然而处理回忆跟过去却总是不容易的。她将头伏在膝盖上,一时恨不能就地躺到睡上一觉才好。
不知过了多久,门铃响起。辛辰懒得理睬,可是门外的人显然决定和她比拼耐心,一下接一下不停地按着。铃声在空荡的房间里回响得格外刺耳,她只能站起身,走到门边。透过猫眼望去,只见正将手指定在门铃按钮上的是冯以安。他穿着蓝白条纹衬衫,嘴唇紧抿,透着她不熟悉的严厉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