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那少女走远,龙琦上前细细翻查了一遍严戌的尸身,除了找到几锭碎银两之外,别无它物。他虽早已预料到了,见此情形仍是不免有些失望。
龙琦把范铜叫到身前问道:“赵先生现下可还安好?”范铜道:“帮主走後,属下一切都依照你的吩咐,这两天加派了不少人手在附近巡视,一有陌生可疑的人就叫他们迅速回报,总算也没出什麽乱子。方才那些人来滋事时,属下已暗中派人将赵先生引进密室里去了,想来他也不会有事。”龙琦又问道:“赵先生的来历帮中弟子可都知道了?”范铜摇头道:“除了几个亲信弟子,其他的人并不知情,只道他是帮主的远方旧识。”龙琦点头道:“如此甚好!你这事办得还算精明,没让我失望。”
范铜闻言顿时满脸羞愧,指著那十余名受伤的帮中弟子道:“咱们这帮人没事还能撑撑场面,可一旦出了状况,就都不够瞧的了。今天若非帮主你们回得及时,这事还真不知如何收场。”龙琦叹道:“你已经尽力了,也无须过於自责。这帮人个个武艺高强,即便是我也未必能够胜得了他们其中一个,能如此收场那也是存了侥幸。”顿了一下又问道:“他们又是些什麽人?你可打听清楚了?”范铜摇头道:“不知道。他们先在鹤闲居与咱们弟兄起了冲突,打伤了几个人,然後便一路寻到这里来了,具体情形属下也不甚清楚。”龙琦眉头一皱,道:“你把当时带头的那人叫到堂上去,我呆会仔细问问。”
范铜应声去了,一面查看伤情一面吆喝著未受伤的帮众掺扶著行动不便的进庄去。
王郢站在严戌的尸身旁边,瞧著严戌惨白的脸,心里宛如宁静的海面猛然卷起了惊涛骇浪,久久不得平静。他方才与严戌激斗一场,若非仗著手中的天清剑,即使能胜,也断然不会如此轻松,实已对他起了惺惺之意。他习武这几年来,从不曾伤害过任何人,更别说致人於死地了,如今见一个原本生龙活虎的汉子眨眼间便了无生息,心情自然不会好过。
龙素瑜见王郢木然地站在那里,脸上全无半点得胜後的喜悦,不禁有些担心,上前问道:“二哥,你打赢了那不很好吗?还多想些什麽?”王郢竟是全没听见。龙素瑜轻轻推了推他臂膀,他方回过神来,问道:“怎麽?”龙素瑜道:“二哥,你想什麽呢?我唤你你也不答应。”王郢苦笑道:“还能想甚麽?我第一次伤了人,心里自然觉得不舒服。唉!此人虽非我杀,却实是因我而死。早知那姑娘好胜心切,我假装输了给他,他也就不会因此送命了。”
龙琦听到这话,叹道:“你想得太天真了!那姑娘若不是见你胜得漂亮,心中存了顾忌,哪里会这麽轻易离开。你若是输了,她瞧著也不过如此,自然不肯善罢甘休,大动干戈起来,现在只怕死的人会更多。”
王郢道:“即使如此,那也不必逼著他自杀呀?我只是弄不明白,江湖上输赢难道当真就看得那麽要紧?一条人命当真就那麽不值钱吗?”
龙翼接口道:“是啊!这人剑法好得很,幸亏比武的是二弟,倘若是我,那是输定了的。这样的属下逼他自杀,岂不可惜?”
龙琦嘿嘿冷笑两声,说道:“你们别瞧她年纪和你们差不多,心机那可深得很!她行若无事间就逼得此人不得不自杀,那是做给所有人看的。她是要告诉咱们,这样的角色在她那里可多得很,死上几个也没什麽大不了的,而且也给她的下属一个警示,以示她御下极严,叫他们办事全心尽力不得有失,否则便是同样的下场。她最後说:‘青山不改,大夥总有再见面的时候。’那也是在告戒咱们她下次会带些比他更加厉害的人来,叫咱们量力而行,别惹祸上身。她表面上没做什麽,实际上却已同时做了好几件事,她还如此年轻就有这般手段,你们说她厉不厉害!”
三人听了,这才恍悟过来,俱皆吸了一口凉气。
龙琦又叹了口气,说道:“此人也算个人物,只可惜跟错了主子,枉自送了性命。唉!咱们江湖中人过的本就是刀口添血的日子,一旦拿起刀剑,这身家性命就由不得自己了。你们江湖阅历尚浅,日後这等场面见得多了,自然也就习惯了。”当下叫了两个人,吩咐他们将严戌好生安葬。
龙琦引著三人进了庄,走出百余米,远远瞧见一人从堂内迎了上来。龙琦快步迎将上去,叫道:“赵先生怎的出来了?呆在屋里可安全些!”
那人走上几步,拱手道:“方才赵某听闻有人寻事,正想出来看看,贵属下就赶忙领著我进屋躲避。我就寻思著,这帮人不定是来找我的?不想果然如此。唉!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赵某这趟远来,劳烦帮主之处甚多,如今又害得贵帮伤了不少人,心里可真是愧歉不安得很。”
龙琦摆手道:“大家都是老相识了,这番客套话说得未免有些生分了。咱们草莽之人身上受点伤,便如同吃饭喝酒般寻常得很,先生大可不必放在心上。再说先生做的都是些忧国忧民的大事,咱们能略尽绵力,别说是受点伤,即便是丢了性命,那也是毫不皱眉头。”
那人微笑道:“龙兄说得好!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赵某这些天来浪迹江湖,也著实见到了不少热血满腔的豪杰志士,个个都是忠勇爱国之人,皆说中原未复,亿万百姓在金兵铁蹄下受苦,於心何安?龙兄的心思自然与他们一般无二了。兄弟失言了!”
龙琦笑道:“先生说得是。”他指著那人对三人说道:“这位先生就是我跟你们提过的赵珙赵先生,你们也都来见见。赵先生在当今朝廷中可是显贵的人,平常不是那麽容易见得到的。”
三人依言上前拜见。王郢见他穿著普通的青色长衫,面貌清隽,颌下三寸长须随风而动,眉宇间却颇含风尘沧桑之色,竟是全无半点寻常官员的骄纵倨傲之气,顿时心生好感。
赵珙笑道:“大家同为大宋子民,哪有甚麽贵贱之分?龙兄说笑了。”他仔细打量了三人一会,赞道:“这三位想来便是龙兄提过的令兄的几位弟子了。方才的争斗我虽未亲见,却也略知了一二。他们三人皆是少年才俊、人中龙凤,我瞧著也替龙兄欢喜。龙兄後继有人,实在是有福气得很。”
龙琦喜道:“先生过奖了!都还是些初出茅庐的孩子,什麽都不懂,以後还要劳烦先生多多提点才是。”说著携著赵珙的手,一起走进堂中。
众人进了厅,龙琦请赵珙上座,自己坐在帮主位上,王郢三人则站在他身後。早有下人备上了茶。两人互相客套了一番,端茶轻酌慢饮。这时范铜扶著个粗壮汉子走了进来。
龙琦见他脚步虚浮,脸上无半点血色,右手臂上吊著绷带,衣衫上点点斑斑都是血迹,尤未来得及换,显是受伤不轻。
范铜二人向龙琦躬身行过礼。龙琦摆手道:“都是自家兄弟,寻常礼节也不必守了。你们身体不便,都找个位子坐下罢。”两人告了声谢,各寻位子坐下。范铜对那粗壮汉子道:“马武元,当时实情如何,你详细地跟帮主说说,谁是谁非自然清楚得很,他老人家也会替你们做主的。”
那人站起来应了声是,他右臂上吊著绷带,也不便行礼,朝龙琦和赵珙拱了拱手,说道:“这两天帮主你老人家不在,范二哥吩咐咱们说这段时间汉口不大太平,叫大夥见到可疑的人多留意留意。咱们下面的人虽不知究竟出了什麽事,却也不敢有所怠慢。今早我和几个兄弟天没亮就在城里四处转悠,到也没发现什麽。过了响午,大夥都走得累了,我就带著他们寻了家路边茶馆坐下喝茶解渴。坐了片刻,远处放蹄奔来一辆马车和七八匹健马,车子遮盖得严严实实,也不知里面坐著什麽人,马上的人却全都穿著黑衣,带著兵器。那帮人行到闹市也不放慢马步,有两次都险险撞到路人。大夥瞧著他们如此专横,都是心中有气,不过咱们记著帮主的训斥,也不敢在外面胡乱惹事。我瞧著他们行得匆忙,象是有甚麽急事,忙叫了个脚程快的兄弟跟上去看看。过了半响,黄兄弟回来说那帮人现下都在鹤闲居里,我就带著兄弟们赶了过去。一进门便瞧见那几个黑衣大汉围坐在正中的桌子边,桌上放著几盘烧鸡熏鸭和几坛陈年的汾河“竹叶青”,只闻一片酒肉香气,随风四散。”说到这里,他忍不住伸舌舔了舔嘴唇。
王郢心头一动,端起碗茶上前递给他,道:“马大哥方才流了不少血,口一定渴了,喝口茶慢慢再说。”马武元道了声谢,接过茶一饮而尽,又自斟了一碗,放在桌上,又道:“我们寻了个靠角的桌子坐下,叫了两壶酒和几碟小菜,一边吃一边留意他们的言语。这时大夥都注意到近窗处坐著一个美貌女子,桌上放著一把短剑,显然也是个外乡人。咱们在城里呆了这些年,这等人物决计不会不知道。我寻思她一个孤身女子敢在江湖上行走,想必也是有来头的,又见她生得好看,忍不住就多瞧了两眼。那姑娘被我们瞧得烦了,脸色一沈哼了一声。这时只听那桌黑衣人其中一人一拍桌子,叫道:‘这都是些什麽鬼东西,难吃得紧,尤其是这酒跟白水似的,莫非掺了水不成。瞧咱们是外地人好欺负吗?’鹤闲居的胖掌柜忙跑了上来。那人二话不说就给了他一巴掌将他打倒在地上。那人道‘我说怎麽不见好东西,原来都给你吃了去,生得跟猪似的。’那些黑衣人听了都哈哈大笑起来。咱们几个弟兄瞧著有气:这不是存心惹事吗?正要站起来理论,我使了个眼色叫他们先别急,看看再说。”
龙琦点头道:“你还算多了个心眼,那後来呢?”
马武元道:“那掌柜从地上爬起来,捂著脸看了咱们一眼,见咱们没什麽反应,低头哈腰赔罪道:‘小人开门做生意,也是希望和气生财。几位大爷吃得不高兴,那是小人招呼不周,今日的饭钱自然是不敢再要了。小人开这家鹤闲居也做了几十年的生意,声誉也还过得去,这酒菜是绝对不敢有假的,不然如何能在此长做下去?大爷们是外地人想必不知道,本地人都不喜喝烈酒,小人店里所以也没有备下什麽存货,大爷们若是不满意,小人立刻差人上别家买去,不知如何?’另一黑衣人道:‘这种地方又能有什麽好东西,你也将就些罢。’那人又踢了掌柜一脚,道:‘滚你的吧,再把这等东西端上来,瞧我不拆了你这家破店。’另一黑衣人道:‘三弟几天没抱女人,火气可真大,要不要呆会到窑子里去好好发泄发泄!’那人道:‘什麽地方就养什麽样的人,这地方的人个个生得猪头狗脑,瞧著生厌,只怕真要是去了,也找不著个顺眼的。’那帮人听了,又是一阵大笑。他们後来又说了许多难听的话,咱们也都忍了下来。这时那女子拍桌而起,道:‘几位嘴里放干净些,污言秽语的,没得污人耳目。’”
龙琦皱眉道:“这女子想来就是刚才那姑娘了?”
马武元点头道:“是,咱们也是後来才知道,可著了他们的道了。”他又喝了几口茶,继续道:“那人听了,脸色立变,道:‘咱们说话,要你来多事?’那少女道:‘几位在别处横行霸道也就罢了,鄂州是长江水帮的地头,可不是任人胡作非为的地方。’那人回头道:‘大哥,长江水帮是什麽东西?我怎麽没听过?’一黑衣人道:‘一条烂泥鳅领著些虾兵蟹将,能成什麽气候?你没听过,那也正常得很。’他此言一出,咱们心里这口恶气是无论如何也按耐不住。大夥当即站起来,上前与他理论,我叫道:‘几位朋友可横得很!在这胡说八道也就算了,又扯上水帮做什麽?咱们可也没招惹上几位罢?水帮虽没有名气,底下好歹也还有几千条血性汉子,却也不是怕事的种。几位既然欺负到头上来,这话可得说清楚。’帮主,他辱骂咱们不要紧,竟连您也不放在眼里,这事若传了出去,大夥儿还能再混吗?”
龙琦道:“他们既然存心惹事,咱们再三退让也是无用,你这事也不算做错。”
马武元道:“帮主说得是!那少女见咱们站起来,立刻变了脸,冷笑道:‘我还当几位没生脸皮呢?原来也还是忍不住的。’说完又坐了回去。咱们这才知道她原来与那帮人是一路的。那黑衣人哈哈大笑道:‘我向来就横得很,你待怎样?’我叫道:‘几位再嘴里不干不净的,可别怪咱们不客气。日後江湖上的朋友说起来,咱们抬得出一个理字,总也不能说咱们在自家地头上欺负人。’那人冷笑道:‘不客气就不客气,谁还怕了不成?你们有本事尽管都使出来,大家拳脚下见真章。’他掀翻桌子,二话不说便飞起一脚,咱们措不及防,登时一个兄弟被他踢翻在地。咱们自然也不能示弱,拔出兵器,将他围住。那人手腕一翻,已将腰间长剑拔了出来,随手使出一剑,刺在我手臂之上,他这一下轻轻巧巧地刺出,行若无事,不知为何,我竟是全然避让不及,紧接著手腕一紧,身子飞出,被他摔出了店外。几个照面下来,咱们这些人竟全都著了一剑让他丢了出来,可真是没用得紧。那人站在门口,冷笑道:‘你们若是不服,尽管回去摆好阵势,待会咱们兄弟再去瞧瞧贵帮主到底是不是一条烂泥鳅,传言是否属实,那可难说得很?’我们几个狼狈地跑回来,将这事告诉范二哥。没过多久那些人就一路寻上门来了。後来的情形帮主您也看到了,小人就不再多讲。”他说到这里,朝著王郢深行一礼,感激地道:“刚才借公子之手,总算是替兄弟们抱了仇了,马武元代几位兄弟在此多谢了。”
王郢一征,随即明白他方才说的那人原来是严戌,赶忙抱拳还礼。
龙琦道:“你伤得也不轻,且先下去好好调养调养,这事儿我心里有数,总也不能让你们白受了委屈。”又劝慰几句,叫人将他扶了下去。
范铜道;“这帮人显然是冲著赵先生来的。赵先生在朝为官,不会无原无故与武林中人结下仇怨,他们为何会找上门来?到真是奇怪了?”
龙琦沈吟道:“他们个个身手不凡,如果是江湖中的寻常帮派,咱们绝不会瞧不出一点门道,刚才与郢儿交手的那两人武功路数差别极大,也显非出自同门。他们虽表现得江湖匪气极重,对那少女却恭敬有加,显然管教甚严,我瞧那也是装出来的给人看的,叫咱们瞧不出他们的来路,无从猜想。”他侧头问道:“赵兄此次奉旨北上,朝中可还有人知道?”
赵珙苦笑道:“我虽说是奉了圣上密旨,想要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却也绝无可能。两朝这些年来虽没什麽大的战事,金人可也没闲著。朝中大小官员也不知被他们收买了多少,即便是深宫六院也不能幸免。这密旨一下,我人还未出临安城,只怕就已经传到金人耳朵里去了。”
龙琦道:“如此说来,那些人的来历就更加可疑了。”
赵珙道:“朝中历来就分主战、主和两派,两派之争势同水火、互不相容。如今韩太师当权,起用辛弃疾、赵方等将领,力主伐金,主战派占了上风,主和派那些人明里不敢做些什麽,暗中弄些手脚,却也容易得很。”
范铜愤然道:“奸人误国,当真可恨之极。帮主,你们此番行事,敌暗我明,前途可凶险无比了。”
赵珙道:“这事儿我也仔细考虑过了。咱们一行人不妨装扮成云游的道士,有人问起就说是寻访全真教丘处机真人,或许能少些麻烦。”
范铜疑道:“此计可行吗?”
赵珙道:“丘真人乃一代奇人,文才武略俱是当世之选,徒子徒孙更是遍地都是,数也数不清。他虽长期处於金国境内,金的汉人、女真人、契丹人都很崇敬他,把他当圣人一般看待,据说金章宗还曾打算立他为国师,只是被他婉言拒绝了。”
龙琦道:“此计甚好!咱们就照著先生的话去做,就算有了麻烦,先生一介文人都敢以身犯险,咱们见惯了大风大浪的,又何惧之有?”他又对范铜说道:“我大哥不日就会赶来,料理帮务。你们还和平常一样,也别懈怠,出什麽事都有他做主。”范铜喜道:“老帮主出山,那可太好了,大夥儿都盼著他老人家呢!”龙琦笑道:“你们这帮老帮众都曾和他出生入死过,对他只怕比对我还尊敬些,我是从来都不担心的。”范铜搔搔头,咧嘴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龙琦双手一拍,道:“大家收拾行囊,明儿清早就动身,此地也不能久留了。范铜,你今晚辛苦些,多派些人手,已防不测。”
范铜应声去了,余下众人草草用过饭,各自回房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