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政殿上,百官静默,右贺廷,左马缙,打头端端立在前头,马缙手抱朝笏,打眼睨过去,没了佟家那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子,眼前到底顺畅多了,马缙的眼角禁不住勾起一丝得意,瞥眼为首的贺廷,微眯着眼,神情懒懒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人搁这朝堂上睡着了。
皇帝坐在上面,手抚着额撑在左边扶手上,神情也颇有些倦倦懒散之意,耷拉的眼皮微微抬起,瞥了眼下面杵着的百官,更生无趣,要他看来,看下面那些顽固的老家伙你一句我一句的争些有用无用的事,远不如同那老道论个经讲个理有意思。
殿上一丝声息也无,皇帝眉都懒得抬一下,睨了眼一旁的苏培全,苏培全从皇帝的眼中领悟了意思,皇上这是又坐乏了。
苏培全微微躬了躬身,这才猛地一立直身子,拂尘一撩搭在右手,吊着嗓子道:“有本早奏,无本退朝。”
下面站乏了的朝臣为之一震,复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领神会地躬身山呼万岁。
皇帝神情一松,终于又结束了,如今这早朝于他而言更像是例行公事,无聊无趣,皇帝抬抬眼皮看了眼下面的朝臣,右手刚离了扶手,苏培全便已扶了上来,皇帝缓缓站起身子,转身便要下了脚踏朝内殿走,眼见着步子要落下御阶,便听得疾步匆匆的脚步声儿,在沉静的大殿内显得格外入耳。
“奴才叩见皇上,蒙古扎萨克汗遣使送来了书信。”一个内侍恭恭敬敬双手将书信奉在头顶,急急走进来跪在那儿。
皇帝神情微楞,复又回身坐了下去,右手微微一摆。示意苏培全去接,苏培全麻利儿走了下去,从那内侍手中接过书信,恭谨奉在皇帝面前。
皇帝接过书信,神情疏懒,揭了红泥印,将一张纸抽了出来。轻轻一抖。墨色的字印展现眼前,下面朝臣也不约而同看着皇帝的神色,猜测着这扎萨克汗来信的缘由。
蒙古与大周关系微妙的紧。细细琢磨起来,这蒙古既是大周的盟友,但又有臣属之意,年年进贡。来朝,但于大周而言。这蒙古无疑又是大周一扇最好的屏障,再者大周开国皇帝太祖,哪怕是后来的高祖,都曾纳蒙古部落汗的女子为后妃。既是拉拢,也是安抚。
这蒙古各部落的汗王皆受大周皇帝所封,其中扎萨克汗便是蒙古大汗。有统领管理之意。
皇帝那略显倦懒的眸子扫过那一行一行的字儿,脸色却是越发沉暗。最终眸子死死定住信的最后那几个字,扎萨克汗是来求他大周出兵了。
“放肆!”
皇帝骤然“嘭”的一声将信按在龙案上,震的案上茶盏晃荡了几声,下面朝臣还没搞清楚什么事,已经反射般跪地胆颤道:“圣上息怒。”
许是怒意冲的,皇帝骤然猛烈的咳嗽起来,惊得朝臣紧张的看上来,苏培全忙端了茶盏过去,皇帝却是一摆手,扶在那儿,抑制着身子,低哑着声音道:“将丹药拿来。”
苏培全一惊,却见皇帝咳得脸色涨红,实在不敢犹豫,忙将随身带的丹药奉了上来,皇帝拿过一颗便当即含进嘴里,顺着茶水送了下去。
不过半晌,皇帝的面色缓了过来,手微微抚着胸前的衣襟,顺了口气儿,登时舒服了许多,元翁那老家伙,他可是越来越离不开了。
“皇上,再用点茶吧。”
看到苏培全奉了热茶到近前,皇帝抬手挡了回去,眸中骤然凛然的扫向朝臣沉声道:“北辽旧汗王觉鹰带着散落的旧部,潜入蒙古,策动土尔伯特汗与其联合,出兵扎萨克部落,意图吞并蒙古。”
皇帝话音一落,殿上瞬时炸开了锅,朝臣们皆不可置信一般倒吸了一口冷气,这觉鹰明明被撵出了北辽,只剩散落的旧部人马,竟然又卷土重来。
谁都知道,蒙古是大周最好的屏障,唇亡齿寒,觉鹰一旦攻下扎萨克,吞并了蒙古,那下一步就该是大周了,这一次谁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有一战,温和谈判已是无用的。要知道,蒙古的兵马不像大周,都是草原上的野鹰,猛着的。
“儿臣以为,此次当战。”
齐毓头一个站出来发了话,皇帝紧抿着唇,微不可觉的垂颌,四皇子,三皇子,贺廷皆附和,直至最终百官全然垂头附议。
皇帝微微蹙眉,揉了揉眉,今儿还携着睡意,却不得不来这儿听早朝,这会子碰着这棘手的事儿,更觉得烦闷,因而语中不由带着几分不耐:“谁当主将?”
一听这话儿,百官都噤了声,如今能当得起主将的不过两人,一个是身经百战,历经两朝的大司马杨熲,另一个无疑就是百战百胜,大周百姓称之为“战神”的冠勇侯佟如铮。
可前一个,到底是老了,也不知还是不是老当益壮。而后者呢?如今家孝在身,丁忧在府。可当真让人犯了难。
贺廷神情悠哉,漫不经心瞥了眼一旁的马缙,此刻果然脸色不甚难看,是啊,天边的野鹰又要一飞冲天了,他能不忧心吗。贺廷唇角微扬,可总算是等着时候了。
“大司马怎么看?”沉静的皇帝骤然出声,一双眸子带着深意看向杨熲。
杨熲原本懒散的身子骤然一直,恭敬的走上前,抱着朝笏微微躬身道:“老臣以为,此战不易,只有年华正盛的将领堪当此任。”
这一句话,说的再明白不过了。
皇帝听了嘴边含着耐人寻味的笑意,有些懒懒地抬了抬眼皮子,摆了摆手道:“怎么大司马不愿当此任?”
杨熲一听,骤然咧嘴嘿嘿笑起来,颇有些老小孩儿的意味,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儿,声音含浑带着几分苍哑:“皇上。不是老臣偷懒,只是臣如今老了,晨起拉个弓,设个靶子都能射到那草爬子里去,跟那些个年轻小伙子摔个跤,不到半柱香就是一身的虚汗,就是跑个马。打个猎。那兔子没射到,屁股先颠麻了,老臣这身子骨是真不行了。要是去了蒙古,只怕要给皇上丢脸了,老臣万万不好意思的。”
听了这话儿,朝臣里有的禁不住想笑。有的却是一脸鄙夷地看着杨熲,越发觉得粗俗不堪。
杨熲倒是自顾自地。说完了又微一抬眼角,从朝服袖拢里抽出一封奏折,恭谨奉道:“原本这折子老臣是打算下了朝递给皇上的,如今瞧着。微臣这会子递上来也是一样的。”
皇帝一抬眼皮,来了一丝兴致:“大司马要递什么?”
苏培全接了折子还没走到皇帝面前,杨熲已然垂着腰不紧不慢道:“这是老臣的辞官折子。还请皇上恩准老臣回乡养个老。”
百官哄然,这杨熲的辞呈不亚于方才蒙古汗的来信。让人惊诧不已。
皇帝倒是神情自若,抬了抬眼皮翻了那辞呈,笑而不语的看着杨熲,杨熲却是躬着腰,瞧着竟有些颤颤巍巍,当真像是垂暮的老将。
过了许久,皇帝眸中一稳,唇角带着耐人寻味的笑意吐出了两个字“准了。”
“老臣谢圣上恩典。”杨熲感激的身子都有些抖了,连连感恩戴德的跪地谢恩。
然而皇帝却是清楚的很,这老家伙明白的很,别人看他是个草莽粗人,他深知这杨熲既能历经两朝,叱诧疆场,绝非眼前这般颤颤巍巍,垂垂老矣。不过既然他能主动卸官离京,回乡养老,他自然不会难为,毕竟杨熲是先帝眼中的重臣,对大周立有大功,看在这些,还他一个功成身退,将来史书上他也算不得翻脸无情的帝王。
皇帝颇有深意地凝着杨熲道:“杨老将军是我朝重臣,离去的确是遗憾。”
杨熲老泪涟涟的摇头说不敢,皇帝唇角微扬:“朕意,封杨老将军为定国公,恩准其辞官回乡,颐养天年。”
封爵位,虽是无实权的虚名,但却能坐享国家的俸禄与封地,朝臣到底是含着几分羡慕和眼热,高呼皇上圣明。
皇帝看着满眼泪的杨熲,转而道:“定国公临走前,为我大周选一名良将,做此次出征蒙古的大将吧。”
杨熲抬头看了眼皇帝,便垂首正色道:“圣上既是信任老臣,臣便举荐一人,臣以为,冠勇侯堪当此任。”
此话一出,眼看着有人要反驳,杨熲二话不说扬头道:“冠勇侯虽带着家孝,但忠孝自古两难全,若在国家大义与家中大孝面前,两相权衡,自然当取国家前者,无家便无国,外患当前,我大周男儿自当披甲上战,绝无二话。”
瞧人老将说的话,硬邦邦的,连反击的余地都没有,谁要是质疑一句,那便是不明大义,唯唯诺诺的软骨头,连那小娘们儿都不如。
难得百官都噤声不语,毫无异议,立在群臣之首的马缙垂着眸不发一言,虽是不快,但他却很清楚,这位子必是那毛头小儿坐定了的,可饶是如此,他仍然不甘的很。
“好,定国公说得好。”
定国公这一番慷慨激昂的话说的皇帝也大为振奋,当即拍案道:“传朕旨意,封冠勇侯佟如铮为抚远大将军,担任主将。”
说完皇帝顿了一下,又道:“都说打虎亲兄弟,朕看说的不错,再传朕意,封靖国公为户部尚书,此次征战粮饷的筹备便由他一手操办吧。”
眨眼间,戴着家孝的靖国公和冠勇侯便双双被夺情,坐上了高位,可圣意已决,无人能置喙,只能应了。
一切都已成定局,所有的人都知道,杨熲走了,却换回来了个佟如铮,这能说明的只有一点,这西北的天地换了人了。
ps:夺情:为国家夺去了孝亲之情,可不必去职,以素服办公,不参加吉礼。夺情原本少见,但在战场上,原谈不到‘丁忧‘,古人称之‘墨绖从戎‘,又称‘金革之事不避‘。(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