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月半中梢,也无人叩门,余辛夷守着空室,嘴角溢出一丝丝的凄笑,就如同那逐渐暗淡的烛火倒映在墙壁上,烛油一滴一滴落下来,直至熄灭。
余辛夷闭上眼睛,死心的将手中最后一片画着辛夷花的碎瓷片丢落在地上。
许久后,寒紫在门外小心翼翼的听着里面重新归于平静,小姐已经躺回榻上似乎已经睡着了,她才轻轻叹了口气,无声的离开。
风瑟瑟,卷起自树上掉落的第一片落叶,预示着旬国的严冬正以飞快的速度疾步而来。这样的夜晚,连月亮都不敢出现,只留下几颗星子在天边飘飘忽忽。寂静,寂静,更深露重,阳逻城的夜晚冷到骨子里。
一只快要冻死的萤火虫颤颤巍巍的煽动翅膀时,浓密的大树里,一道几乎凝成石雕的身影终于动了动,无声的掠过那只萤火虫,轻轻推开窗户跃进屋子里。
根本不需要摸索,也不需要迟疑试探,这间屋子的每一件摆设的位置,桌椅的摆放,甚至于烛台放在哪里,帘子置在什么地方,离她有多近,床榻旁离他脚下的距离有多远。无数次,真的有无数次,他曾默默的在角落里看着,无声的计算。丝毫不差。
而那无数次心中的模拟,无数次差点迈出那一半,走到她面前的冲动。现在终于能够在这个夜晚爆发出来,辛夷,辛夷,辛夷!
每一步都走得极快,每一步又走得极慢,当他终于站在余辛夷的面前,墨黑如星般的双眸再一次将余辛夷的面容,刻骨铭心。
他伸出的手,在即将触及她脸颊时,又猛地顿住。
这是他的辛夷,他的好辛夷,比两年前更加坚韧更加勇敢,也更加美丽。而他呢,却不再是那个曾经风流倜傥的八皇子。
景夙言无声的苦笑着,用那只布满伤口的手隔着一层薄薄的空气,着迷又不舍的在她睡梦中也咬紧的粉唇上轻轻抚触,在她微微拧住的眉心上心疼的抚触,每一个动作都那么缓慢,又那么珍惜的享受着这稍纵即逝的奢侈。
若他有天纵之能,多么希望能将此刻停止。而此刻,他才发现他有多么的无能,只能一辈子躲在阴影里默默注视她的身影。
一滴泪珠忽然从她眼角滑落,钻心的疼痛让景夙言下意识的伸手去擦掉它,然而指尖沾上水意的刹那,他才反应过来什么,立刻转身要离开。
但是余辛夷的速度更快,像是准备好似的,也像是孤注一掷用力拉住他的手,用力攥住他的衣服,用尽两年来积攒的所有力气一般,将他牢牢的抓住,然后在黑暗中摸索到他的肩膀,用力的一口咬进他的肉里。
用了死命,像是终于追捕到猎物一般,死死的咬住,哪怕嘴里尝出血腥味来也不松口。
景夙言发现自己挣脱不开,任由她咬住自己,不觉得疼,一点不觉得,只觉得心口疼得发酸。因为他感觉到,他的辛夷,在流泪。
直到尝到满嘴的血腥味,属于景夙言这个人的满嘴血腥味,余辛夷才缓缓松开牙齿,她冷笑,恶狠狠的冷笑道:“你躲啊!你怎么不继续躲下去,景夙言,你躲了我整整两年,一直默默的看着我为你痛苦,你高兴么?你得意么?报复了我曾经对你不理不睬,你心满意足了么?”
恨,好恨!从未有过如此恨一个人,不是恨不得他早点去死的恨,而是若他死了,自己生不如死,若他不死,自己又如同在火海里炙烤,把心送到刀山上一遍遍滚过。爱恨交加,真正不知道该拿他如何的恨!
景夙言,你怎么能两年一次不在我面前出现?你真的好狠!
黑暗中的人影,默默地站着,一言不发。
余辛夷心如刀割般继续道:“我无数次的找你,你转眼就不见。那你现在出现干什么?是想亲眼看看我被你折磨得多惨么?你到底有本事一辈子不出现在我面前啊!怎么,你怎么不敢说话了?难道你到现在还要否认,你不是景夙言么!”
黑暗中的人影顿了顿,手臂似乎抬起了一下,想要做些什么。可惜又放了回去,竟然转过身要走。
泪水不知何时已经爬满余辛夷的脸颊,她不知道自己那颗早就冷冻的心,竟然还能做出这样活生生的反应。她形象全无,恶狠狠道:“你敢走,我就敢恨你一辈子!”
景夙言身形微微摇晃了一下,干哑的喉咙才发出一个声音:“我……”转而被自己难听的声音吓到,住了口。谁也看不到,黑暗中背对着她的双眼,也在发红,也蒙上一层压抑的水光。
脚步抬起来再一次要走。
余辛夷心底一硬,手中早就准备好的银针趁其不备,从指缝飞出,直接瞄准他的穴道。她抓到了,好不容易抓到的人,绝对不允许他再次离开!决不允许!
然而没想到景夙言早有准备,脚底一点旋身半空躲避掉银针,转而翻身至余辛夷身后点了她的穴道。
余辛夷没想到反被偷袭,浑身软绵绵的倒在他的怀里,在她看清楚他的面容时,一只大手捂住她的双眼。
当一声若有若因的唿哨声传来时,景夙言眸子一锐利,低下头,望着余辛夷的眼神充满了不舍得,舍不得,如何舍得?
唇,比两年前还要冰凉干燥的唇,轻轻地怜惜的落在她的额头上,像是膜拜自己的信仰一般。只是短暂的一吻,却能感受他无法说出口的许多许多的情愫。
当这短暂的一吻过后,他终于狠狠闭上眼睛,所有无法说出口的都变成一句无声的对不起。将余辛夷放回榻上,他细心的给她捏好被子,最终咬牙的离开这里。
黑暗完美的遮挡住余辛夷发红的眼角,她咬牙切齿的声音在他耳边盘旋:“如果你真敢离开,我一定会嫁给扶苏,我余辛夷这辈子说到做到!只要你别后悔!”
只可惜那道身影最终还是决绝的消失了,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只是属于她的,一场短暂的美梦。
景夙言,景夙言。
你以为我真的不敢么?别以为只有你心硬,什么锦绣良缘,一世幸福,都比不上与你一赌!
销香楼里。
戚掌柜刚应付了一帮子来寻欢作乐的纨绔子弟,鄙夷的笑了笑,慵懒的整整妆容,扭动如杨柳般纤细的腰肢,婀娜的登上楼梯。
一名丫鬟走过来附在她耳边轻声说了两句。戚红泪眸子闪了一下,挥手命丫鬟退下去,继续牵起裙角登上楼梯,直至顶楼最西面无人打扰的房间,十根纤纤细指轻轻推开,走到帘幕之后,朝着帘幕后双手负立的人影柔声行礼道:“见过殿下。”
那道人影点了点头,徐徐转过来,露出那张曾经无比俊美,现在却布满疤痕的脸:“戚掌柜不必客气,请坐。”
戚红泪一反平常的泼辣,垂眸肃然道:“殿下是我们老板的朋友,便也是红泪的老板,不知殿下莅临销香楼有何吩咐?”
景夙言缓缓拨开帘幕,走到戚红泪面前道:“那在下便厚颜再叨扰一番,烦请戚掌柜帮我一个忙,帮我派人保护余辛夷,另外,分一批人盯住季樊青。”
经过将近一个月的调查,他发现上次在猎场陷害余辛夷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那位卫国公主的入幕之宾,季樊青季先生!
谁都想不到这位原本不受宠的侯门庶子,懦弱书生,竟在短短两个月时间内换了个人似的,秉性全改,先是不顾书生颜面公主府自荐枕席,再巴着公主裙角由御林军百骑卫擢升神威军都统,又屡建奇功,领兵铲除密谋造反的武林侯与泰豪将军,再次得到特升,已经爬上正二品官职。
所有人在背地里议论,他是卫国公主入幕之宾,卑贱男宠,实在登不上台面。但是却没有人能否认,他的确非无能之辈。听说在武林侯府抄家之时遭遇抵抗,他以无比果决而血腥的手段,将满府七百四十二口人,包括才牙牙学语的侯爷庶子,一起砍下了头颅,挂在阵前三天三夜,让本就强弩之末的泰豪将军最终忍受不住,举兵投降,最后回京路上泰豪将军自己都受刺激过重疯疯癫癫。这个角色的狠辣,实在让人寒毛都要竖起来。
但是,更令他诧异的是,这样一个原本跟辛夷八竿子打不着的人,竟然费尽心思设下陷阱险些将辛夷推入火坑,又花费巨大代价,将嫌疑推到舞阳公主头上。这简直是匪夷所思的,除非季樊青根本不是“季樊青”!那么,他又会是谁?!
戚红泪眼珠子转了转,心里迅速计算出所需人手以及排布,应下道:“这件事我销香楼应下了,殿下放心,红泪定当竭力而为。”
景夙言微微颔首道:“多谢戚掌柜。”曾经俊美的皇子,虽然毁掉了一张绝世的容颜,然而举止之间倜傥之气仍未被掩盖,令人赏心悦目。
“这是红泪该做之事,殿下不必言谢。”戚红泪红色的唇抿了抿,迟疑道:“八殿下您为郡主做了这么多事,郡主她又不知道,这样值得么?为什么不直接告诉郡主?”
两年前,她接受大老板的任务,继续以行商的名义离开鎏国,来到旬国。当踏出腾龙关走进沙漠时,她的马车便被人拦下。那个拦她的人浑身是伤,一道红褐色的伤痕贯穿手臂,还有鲜红的血丝不停从伤口缝隙里涌出来,明明是重伤,又因赶路太过着急,虚弱得仿佛下一刻就会死掉。这个人正是大家都以为已经暴毙的八皇子——景夙言。
这就是为什么,余辛夷当初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她戚红泪正巧出现,拉了她一把。这也是为什么,余辛夷在旬国无所依傍,需要掩护的时候,销香楼提供她一个处所。都是源自于一个人——景夙言。而这一切,余辛夷从始至终都被蒙在鼓里,若是没有人拆穿,将来也不知知晓。
自以为心肠如铁,男子为狼的戚红泪,看着这一切都忍不住有种看不下去的感觉。更何况,八皇子为了救余辛夷,竟然还——!
听到戚红泪的话,景夙言只浅浅一笑,眼中漾起一抹宠溺,又夹着浓浓的无可奈何:“值得。这天下,只有一个人值得我这么做,那就是辛夷。”有些事自己知晓便可,又何必说出口呢?更何况,他现在这副模样。
心底这几日一直压抑的噬咬疼痛,再次翻滚了上来,景夙言眉心猛地皱起,单手用力撑在墙壁上,嘴角竟有一抹鲜血溢了出来。
戚红泪立刻焦急道:“八殿下!”
——
余辛夷在一阵心悸中醒过来,双手用力的捂住心口发疼的地方,那里酸酸的,疼疼的,像是被活生生剜掉一块似的,疼得她要喘不过气来。
寒紫端了水盆进来,便看到余辛夷双眉紧锁,苍白的脸上布满冷汗的模样,立马放下水盆冲过去道:“小姐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余辛夷缓缓睁开双眸,眼前寒紫的影响逐渐清晰,好半晌后才逐渐松开手道:“没事了。刚才不知怎的,疼得浑身麻痹。”
寒紫不无担忧道:“难道是那个毒又重新发作了?这一年多来,不是都停了么?还是舞阳公主又出现了,她又阴险的给你下了毒?不行,我去找她!”
余辛夷拉住她,摇摇头道:“不是那种痛,感觉很奇怪……像是……算了,兴许就是简单的心悸罢了,这不已经好了?”刚才那痛太过玄妙,不是身体上的疼痛,而是来自更深处,仿佛自己某样最珍贵的东西受到了伤害,难道他……
“真的?”寒紫怀疑的给余辛夷检查了半天,发现果真没什么问题,脉象也是平稳的,这才放了心。
服侍余辛夷梳洗打扮,寒紫一边絮絮叨叨道:“小姐,今儿个是阳逻城最有名的首饰铺掌柜来送首饰的日子,都是丞相为了婚礼那日给您准备的,说是任您挑选,还有绣鞋,各种嫁衣款式什么的也一并准备了,没想到扶苏丞相看起来冷冰冰的,心倒是极细的。”
余辛夷无惊无喜道:“首饰你帮我选一两件便罢了,嫁衣不需要准备,我有,就穿那件。”那是她今生最想穿上的嫁衣,她不会换。
寒紫咂了咂嘴,想说话又忍住道:“是,小姐。”手里拿着梳子细心的帮余辛夷挽了发,五指间墨发如水,触手冰凉,寒紫又想起另一件要紧的事道,“小姐,我刚听说另一件事——今天一大早宫里头传出消息,说是卧病多年的武德帝,病情转好了,很快就可能要处理国事了!”
武德帝病愈了?
余辛夷心里登时转了几个弯,武德帝病了多年,这个节骨眼上突然好了,这大旬国怕是一场腥风血雨,真正要开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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