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正午时分,我乘坐的马车穿过宽广的廊道,徐徐驶出一道高大的穹门,守在门外的士兵在看到阿隆?戴林德里克从车窗递出的证件后敬了个礼,恭敬地让开了路。这里是东部总部最外层的哨卡,离开这里,意味着我的归属权已经不再属于教团。
原本布会结束后还有一场主持方举办的午宴的,但阿隆?戴林德里克并没有参加,反倒以最快的度办好了相关手续,带着我离开了。
“虽然我也很想品尝一下辛彼得堡特产的湄兰酒,可惜这里有身份的王子贵族太多了,我可不想哪一天对着战场上的某个敌人说‘哟,当年我还和你一起喝过酒’这样傻乎乎的话,所以请原谅我先行告辞拉!”被司仪问及不参加午宴的原因时,黑男子大大咧咧地回答出了这句话。现在想来,他自己不也是王子的身份吗,无论怎么看这种自嘲的语气也不应出自一个王子的口才对啊。
然而这个决定对我来说却也不是坏事。我不喜欢宴会那种喧闹纷杂的环境,更因为心底始终有着一抹淡淡的挥之不去的不安。且不说那个完全看不出一点贵族修养的伊斯曼?桑格尔罕大公候补,其他骑士中也隐隐潜伏着好几股异样的气息,这让我下意识地想要逃离。
可即便如此,在离开教团的途中还是生了一段小插曲。
那是在我被带去换上雷亚利安的便服,阿隆?戴林德里克办完手续前来接我之后,在走下停靠着马车的礼堂阶梯时,我们被一股强大的气息拦住了去路。那个亚历亚伯兰帝国的银男子正靠着阶梯的扶栏,若有所思地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他的两个随从则远远地站在阶梯下面,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这边。注意到阿隆?戴林德里克的出现,银男子站直了身子,看过来的眼神瞬间变得犀利了起来。
那两个随从应该是他故意支开的吧,那这情况无论怎么看都只能得出他在等着阿隆?戴林德里克的结论了。这样想着的时候,银男子的目光越过阿隆?戴林德里克瞟了我一眼,只这么一瞬间,我的心脏禁不住猛地一跳,一种自己就像是被盯上的猎物一般的错觉让我全身冷,脚立刻失去了力气,再也迈不出去了。
然而阿隆?戴林德里克却继续朝前走着,没有受到丝毫影响,不快不慢,一步一步地跨下阶梯,离银的男子越来越近。随着这个动作银男子的注意力回到了阿隆?戴林德里克身上,他的眼睛一眨不眨,那双湛蓝的瞳眸里透射出越凛冽的光芒,犹如一头瞄准了猎物蓄势待的狮子。
空气中满溢着危险的气息,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认为两个人马上就要兵戎相见了,所幸的是阿隆?戴林德里克终于在离银男子几步的地方停了下来,银男子眼里的光芒也有所收敛。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银男子这才淡淡地开了口:
“阿隆?戴林德里克骑士阁下和我一样,也对无聊的宴会感到厌烦么……既然在这里遇见了,还请阁下接受我迟来的祝贺。”说到这里他的目光再度从我身上一扫而过,“阁下的眼光不错,那的确是一个优秀的雷亚利安。”
“啊哈哈,优秀谈不上,不过要论美貌的话,我的孩子可不会输给任何一个雷亚利安呢。”阿隆?戴林德里克随意地笑了两声,这之后我注意到他的头低了低,声音也随之压了下去。“不过比起这个我更在意的是阁下为什么会特意等着我这个三流小国的骑士,如果换做其他人,知道等着自己的是雄霸西大6的亚历亚伯兰帝国第三王子菲奥斯?列?亚历亚伯兰的话,估计会吓得说不出话来了吧?”
亚历亚伯兰帝国的三王子么?我在心里快地给银男子定了性。也不怪布会上那些骑士会有那样的反应了,这个人的身份的确和他的气势很相配。
“诚然。但阁下却没有任何惧色,这更让我觉得我的等待没有白费了,现在见到阁下,我终于可以在离开前把要说的话告知阁下了。”
“哦?什么话?”
银男子的表情意外地变得凝重起来。顿了一顿,这才慢慢地说道:
“这个世界的变革已经开始了。你看周围,这些阶梯、护栏、走廊、殿堂,虽然外表看上去光鲜无比,但其实都是虚假的存在,终有一天,它们会成为火种,点燃整个世界。到那时,现存的规则会被颠覆,被掩盖的真实也必定会显露出来。而作为变革的起始,希望只会存在于有觉悟的人手里,或者是你,或者是我,又或者是其他的什么人。就我目前所知道的,那些人里已经有人开始了行动,但他们的目标并不和我们完全一致,所以我希望阁下也能早作打算以迎接那一天的到来。这就是我要说的话。”
菲奥斯?列?亚历亚伯兰直直地盯着阿隆?戴林德里克,脸上那认真的表情让我觉得那里面没有一丝说笑的成分。然而他的话让我有些迷惑,再看身前的黑男子,他也有些意外的样子。半晌后,阿隆?戴林德里克这才无可奈何地挠了挠鼻子,说道:“呃,虽然不太明白您的话是什么意思,但对于我这样的小人物来说,有块地儿养着让咱吃喝享乐,偶尔带着漂亮的雷亚利安到处溜达炫耀就是我的理想生活了,所以您可能要失望了。”
“没关系,该说的话只要传达到就行,至于怎么理解就交由阁下自身了,在我看来,成为王还是成为英雄,阁下已经用行动做出了选择,这比什么都重要。”又恢复了先前淡然的神情,菲奥斯?列?亚历亚伯兰跟着向阿隆?戴林德里克行了一个骑士礼。“那么,我会期待着将来阁下登上舞台的那一天的,现在请允许我先行告辞了。”
说完这句话,菲奥斯?列?亚历亚伯兰便自顾自地转身朝阶梯下走去。他的那两个随从则密切注意着阿隆?戴林德里克的一举一动,直到银男子安然走下阶梯之后,这才收回了目光,一言不地跟了上去,三人很快消失在我的视线里。看着这一切的我不禁迷惑起来,如果说只是为了传达一句话而等在这里还可以理解,那不远万里赶来东大6参加布会,却没有和任何一个雷亚利安缔结契约这件事又该如何解读呢?
也罢,反正这些和我也没什么关系。
……
回过神来的时候,马车已经驶入了辛彼得堡的街市,借着并不快的车,我得以在轻微的颠簸中打量这座城市的街景。石板铺就的街道并不算宽阔,从上面的车辙便能感觉出年月的痕迹,在靠近街沿的一侧则滋生着灰绿的杂草。街道两旁的建筑也大多用石块砌筑而成,一般只有两三层。大概因为教团城市的关系,无论是商铺还是住家,每户的门前都悬挂着绣有教团纹章的信旗,不少门梁上还悬挂着风铃,一阵轻风过去,风铃声便在街道这里那里四处响起,清脆而悠扬。时间已经到了晚春时分,可空气中仍透着淡淡的凉意,受气候影响,视野里见到的人大部分还保留着冬日的着装。三两一对蹦跳而过的孩童,商铺里慵懒吆喝的小贩,驻足而立相互攀谈的妇人,还有小酒馆里卖艺人娴熟的弹唱……一切的一切都充满了古老安详的气息,这是我二十二年来从未见过的光景。
柯提亚拉的脆莺呵,请原谅我的离别,
游者的脚步,总是如此绝决;
冷切琉斯的风雪呵,请原谅我的离别,
游者的心境,如你一般凛冽;
贝尔特伦的姑娘呵,请原谅我的离别,
游者的恋情,只能给你伤切;
……
这一刻我想到了曾经读过的一小诗,这诗是一个叫赛佛因?胡克多的吟游诗人所作。他年少时离开家乡,有生之年里一直游历于整个艾尔?兰得,去过数不清的地方,体验过各个民族的风俗人情,也经历了许多危险和磨难,年老后终于有一天归心顿起,不远万里赶往故土,却因为感染重度风寒,最终在归途的马车上与世长辞,只留下无数脍炙人口的诗词。在刚失去行走能力的那段时间里,我曾一度痴迷于他的诗词和种种描述他经历的游记,也曾向往过这种如风一般自由的生活,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份向往和憧憬也磨灭在了书房的落地窗前那片犹如静止了的时空中,无法再在我的心里激起一丝波澜。
眼前这明明是第一次看见却又感觉如此怀念的街景,那个时候的我大概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能亲眼看到吧?这样想来,能有朝一日看到这片景色,感受到这种氛围,也算是命运在这二十二年间给我的最大的恩赐了。
可是往后会怎么样呢?能亲眼看到外面的世界,便意味着我已经得到自由了吗?不,肯定不会,因为哪怕是命运片刻的恩赐,我也必须用背负上更长更沉重的东西作为代价来偿还,命运的恩赐什么的,一开始就没有那种东西。
说到底,乞求自由这种念头,对于我来说本身就是一种奢望啊……
这样想着的时候,窗外的一切也似乎变得不那么美好了,我垂下眼帘,暗暗地嘲笑着自己心里冒出来的那些不切实际的奢求。
一个声音在我对面响了起来:
“虽然不知道你具体在想些什么,但我不得不说,你的眼神变化太有趣了,我想我已经开始对你着迷了。”
我把视线移回车厢内,正对上坐在对面的阿隆?戴林德里克的目光。黑男子用手衬着脸,歪着头笑眯眯地看着我,一幅饶有兴致的样子。我瞟了他一眼,重新把目光投回窗外,虽然他给我的感觉还谈不上讨厌,但看景色总比看他要好得多。
“那个,我说啊,你就那么不愿意目光落到我身上?我好歹也是你的主人了吧?”看到我的反应的黑男子立刻出了不满的声音。
主人么?
对于自己已经成为这个人的专属雷亚利安的事实,我心里自然是再清楚不过。在布会结束,我被带去更衣室换上雷亚利安便服的时候,我就已经暗暗做出了决定,既然命运代替我做出了生的选择,那我便不得不沿着复仇这条路走下去了,为了这个目的,命运的任何安排我也能接受了。而且,我还记得这个人在布会上说过的话,虽然现在仍有很多疑问,但既然他说过我成为他的雷亚利安的话就带我去见拉赛尔?费尔蓝德,说明他心里多少有些考量的,这样看来和他缔结契约反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但这个决定并不意味着妥协,更准确地说,倒像是一场交易。他希望我成为他的雷亚利安,我希望他帮我找到拉赛尔?费尔蓝德,仅此而已。
我再度转回头看向阿隆?戴林德里克。这次是认真地看着他,没有表现出厌恶但也谈不上愉悦,只淡淡地回答:“雷亚利安定律里没有要求我必须随时看着主人,如果主人希望这样的话,那我可以这样做。”
黑男子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原本衬着脸的手扶住了额头,脸上伤脑筋的表情持续了一小会,这才像下定了决心似的说道:“听好了,被你用这样恭敬的语气称呼我可一点也高兴不起来,所以主人什么的就算了吧,从现在开始,你直接叫我阿隆就好了,懂我的意思吗?”
“知道了,主人。”
“叫我阿隆。”黑男子直直地盯着我。
“……”我沉默了片刻,终于在和这个人的对视中败下阵来。“阿隆……”
这真是丢脸死了,刚说出来,巨大的羞耻心就让我不得不移开了目光,而对面的人则立刻恢复了笑眯眯的表情,带着胜者一样得意的口吻说道:
“这就对了,以后我们就是同生共死的搭档了,不坦诚相待可不行。接下来我得带你认识一个人,那家伙也是骑士,但没有出席布会,想必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吧。”
……
马车穿过辛彼得堡密集的上城区,驶入了坡度相对平缓却冷清了许多的下城区,又颠簸了差不多半个小时才停下。出现在视野里的是一家看上去并不怎么起眼的旅店,砂岩筑成的外墙上布满了斑驳的痕迹,一块锈迹斑斑的镂空招牌挂在门前的横梁上,仅从这些便能看出店主人经营得并不怎么用心。
阿隆手脚麻利地打开车门跳了下去。迟疑了一下,我拉上裹着雷亚利安便服的袍子的兜帽,确认自己被严实地包裹住之后,这才跟着下了车。
若干年前,在人们普遍对雷亚利安感到陌生而恐惧的年代,出现在一般场合的雷亚利安被勒令必须以长袍遮身,且不能从兜帽中露出眼睛。虽然这条戒律现在已经被淡化得差不多了,但却是我需要的,对于现在的我来说,不用直接暴露在别人的视线里多少会让我感觉踏实一些。
进到旅店,果然如预料地没什么人,只有一个像是店员的年轻女孩拄着前台的桌面歪头打盹,阿隆走过去和她说了几句,之后领着我上了二楼。在推开一扇虚掩着的门后,我终于看到了阿隆先前所说的那个人。那是一个和阿隆差不多大的年轻骑士,看到我们,他立刻从窗旁的座椅上站起身,手里还拿着来不及合上的书。他的身形和阿隆差不多,穿着正统的骑士服,掩盖在淡蓝色刘海下的是有着冷峻神色的暗蓝色瞳眸。察觉到我的视线,那双眸子在我身上停留了一下,又立刻转回到阿隆的身上去了。
“哟!久等了!”阿隆抬手朝那个人打了声招呼,之后侧过身看向我:“这家伙叫里斯迪?布莱特,是我小时候的玩伴,现任戴林德里克近卫骑士队长,这次硬说要负责我的安全,就跟来辛彼得堡了。如你所见,是个表情冷淡的家伙。”
近卫骑士队长么……担任这个职务的人一般来说是负责王宫内外安全的,怎么担当起王子的个人护卫来了?这样想着的时候,我注意到这个叫做里斯迪的骑士表情并没有任何变化,就好像阿隆介绍的是别人一样,而阿隆在看到他的反应后也撇了撇嘴,大概对对方这种态度已经习以为常了。
“然后这位是瑟璃儿,从今天起她就是我的专属……”
“不用了。”正当阿隆接着介绍我的时候,有着淡蓝色头的骑士开口打断了他的话:“我已经知道了,殿下为了顺利缔结契约,不惜和那位沙凡恩的大公候补恶言相向了吧。”
阿隆楞了一愣,反应过来后尴尬地笑了两声:“啊哈哈,没办法,毕竟是对方先找我的茬呢。话说回来,你怎么知道这事的?”
叫做里斯迪的蓝骑士重新坐了回去,视线再度落回手里的书上的同时面无表情地回答道:“库拉丝·西亚斯小姐来了,她说有事找你,正在你的房间等你。”
“呃,她告诉你的么……”阿隆挠了挠脑袋。“我记得她可是去参加午宴了的,怎么还赶到我前面来了?呀勒,债主这么快找上门,还真让人吃不消啊……”
没有再理会阿隆的抱怨,蓝骑士的注意力似乎完全地沉浸到书中去了。如阿隆所说,的确是个相当冷淡的人呢,这种态度和之前的伊凡特又有少许不同,如果是伊凡特的话,断然不会用这种语气和自己国家的王位继任者说话的,这大概就是两人的不同之处了……然而更让我在意的是,刚才这个人看向我的一刹那,我似乎从那双暗蓝色的瞳眸里看到了一丝敌意?
是错觉么……
“啊,对了。”从里斯迪的房间出来,站在走廊上的阿隆像是想到了什么转身对我说道:“早上出门前拜托店员准备的房间已经收拾好了,喏,就是走廊最里面的那间,里面应该还准备了一些点心小吃,你先将就一下吧,晚点我来接你吃晚饭。”
这是要我先离开的意思么……想了想,我问道:“一般情况下雷亚利安不都是一直待在主人身边的么?”
阿隆点着下巴思考了一下,突然弯起嘴角,看向我的眼光也变得奇怪了起来:“哼哼,契约完成才这么一会就已经对我依依不舍了么?好吧,你跟来也可以,不过为了让你更彻底地了解咱的魅力,晚上也得在咱的房间过夜哦。如何,感动了吧,这可是难能可贵的机会呢!”
我立刻一言不地朝着走廊最里面的房间走去。
……
推开门,房间里的布置让我又一次没了脾气。装饰着绒毛公仔的墙壁,淡粉色的梳妆台,还有那罩在雪白的蕾丝花边里面的公主床……那家伙,真的把雷亚利安当少女看了吗?尴尬和无奈让我低低地叹了一口气,但还是走了进去。摆在一旁的小几上的托盘里盛着一些水果和糕点,应该是店员准备的吧,可惜我实在没有心情和食欲去享用它们。绕过床,窗户的旁边放着一把白木藤椅,我走过去坐下,开始回想这一天里生的事情。
原本是引导自己走向灭亡的布会,最后却在阴差阳错的情况下缔结下了契约,一连串事件带来的结果虽然出乎意料,却成了横在眼前不得不考虑的事实。阿隆·戴林德里克,有着黑夜般色的骑士,东大6戴林德里克王国的王子,这个人在布会上说的一字一句,仍清晰地印刻在我的脑海里。如他所愿,我已经成为了他的雷亚利安,现在该轮到他遵守约定,带我去见那个男人了吧。可是仔细一想,又似乎有些不对劲,那个男人的行踪可是连教团都无法轻易掌握的,他怎么会知道的呢?该不会是为了让我和他缔结契约故意说的谎话吧?似乎也不对,骑士不都是不说谎的吗……
想来想去,似乎又有些头疼了,一阵倦意也在同时涌了上来。果然还是想得太多了吗,似乎从变成雷亚利安的那天起,身体和精神就像一张绷紧了的弓,一刻没有放松过,或许哪一天就会因为坚持不住而坏掉吧,遗憾的是就算想放松也办不到了,拉开弓弦的东西除了仇恨已经别无他物,一旦舍弃掉这股力量,崩溃肯定只是瞬间的事情。
——不论怎样选择,面对的都只有绝望,这还真是悲哀的人生啊……这样自我感叹着的同时,我歪过头,顺应着那股倦意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