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蕊怔了怔:“护军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不够明显么,”陆稹的神情并不像是在说笑,“我很喜欢学士,想问问学士可愿意同我相处?”
脑中轰然作响,晴日霹雳也不为过,梅蕊抽了抽嘴角,干笑道:“护军想来是今日太乏了,不如先去歇着,醒醒神。”她起身要送他,“奴婢送护军出去。”
才走到他身边,陆稹便捉住了她的手腕,不轻不重的力道,恰好止住了她向前的步子,又未拉扯到她的伤口,他嘴角牵起的笑很是惑人,像一尊精美冰冷的玉雕活过来般,声音柔曼:“学士为什么要逃避我的话呢?”
“并没有,”梅蕊咬着牙关,觉得浑身都在发冷,她偏头不看他,“这样的顽笑并不好笑,还请护军以后莫要这样捉弄奴婢了。”
说着就想将手从陆稹手中挣脱出来,左肩上还有伤,是以使不了太大的力道,陆稹皱了皱眉:“别闹,你身上还有伤。”他的语气着实认真温柔,“我并未在捉弄学士,我是真心的。”
话里的宠溺让梅蕊浑身颤了颤,身子僵住,欲哭无泪地道:“奴婢有什么好,能得大人青眼。”
就差后边儿那句我改还不行么,梅蕊咽了咽才未将这话说出口,她突然觉得怀珠的那番话很有道理,本以为这眼高于顶的人是必然瞧不上自己的,宫中比自己好的人多了去,指不定有多少人想做护军夫人,陆稹要真有寻对食的心思,哪里还轮的上她,哪晓得竟真的有这般荒唐的事。
事发突然,且接连被两个人表露心迹,梅蕊心烦意乱的,头痛得很。陆稹笑了一声,道:“我觉得学士哪里都好,学士不也觉得我好么?”
“这不能混作一谈,”梅蕊咬着唇,“我是觉得护军为人正派,待人处事也极令人舒心,并非是倾心于护军。”
“是这样的么?”陆稹还是不肯放手,目不转睛地瞧着她,他的视线像是能洞穿她内心真实的想法,口舌上毫不留情面,要将她遮掩的真相笼统都拆穿,“既然学士对我无意,那又为何会同我一道回府呢?”
她稍稍提高了声,显然是急坏了:“那是因为护军受了伤,我为了向护军赔罪……”
“哦?”他呵笑,“为了赔罪便与我一道回府,这便是梅景臣爱女的家学渊源?”
梅蕊正想反驳,梅景臣三字入耳,教她骤然愣住,万般情绪上涌,她不可置信地问道:“护军怎会知晓家父名讳?”
“这很奇怪么,”陆稹的笑有些奇异,像是抹了毒液的冰凉匕首,危险而令人着迷,“令尊身前与陆家交好,一度为陆氏幕僚,在我幼年时也曾教导我过一段时日,后来陆府抄家之时令尊逃离长安回归故里,算是捡回一条性命。”
他放开了梅蕊的手,慢慢从袖中摸索出一张纸笺,顾虑着梅蕊手上有伤,特地亲自展开在她面前,让她瞧了个清楚,清朗的声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打从学士被提到御前起,我便知晓了学士是梅先生的女儿,这桩婚事是当时梅先生尚在陆府时所立下的字据,皆出自梅先生亲笔,亦落有印鉴。我一直记挂着学士的下落,但奈何家道中落,我被充入宫中为奴,而后便不了了之。之前曾问过学士所说的那桩早已被定下的婚配,便是想确定学士的心意。”
陆稹看着僵在那里的梅蕊,微微一笑:“我与学士早有婚配在先,那么学士此刻是否应当遵循诺言呢?”
梅蕊浑身上下都打着颤,感觉什么都乱套了。本是随意拿来搪塞小皇帝的借口,怎么就真的冒出个未婚夫婿出来,还偏偏是陆稹。她突然觉得是赵淳都比是陆稹好,与陆稹相较起来,赵淳要好推拒多了。
但陆稹的模样瞧起来并不像是在说笑,那张因陈年而泛黄的字据她也瞧过了,确然是阿爹的笔迹,落款与印鉴都是阿爹的名,龙飞凤舞的梅景臣三字,绝了她最后一点念想。
为什么偏偏是陆稹呢,她不晓得自己这样的想法是从哪里来的,觉得是谁都好,就不能是他。面上的血色都褪尽了,惨白得像张生宣纸,她木着声儿开口:“护军既然早已知晓我的身世,又为何不早些说明白呢?”
非要像现在这般,给她当头棒喝,才算痛快。
陆稹却道:“早一些告诉学士,会比现在要好么?”
梅蕊被他问得一怔,早一些告诉她,她便能干脆果断地回绝了他,借口与理由多不胜数,比如陈年旧事合该都如云烟般过眼既忘,又比如笔迹可以临摹印章也可以假借,这张字据的真伪实在是无从定论,做不得数,千千万万回绝的话,她却偏偏一句都说不出口。
怎会这样呢,自阿娘去世后,她竟头一回切实地想哭,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强忍着不让它落下来,哽咽道:“不吧,大约也比现下好不到哪里去。”
陆稹未料到竟惹得她落泪,他做事一向是不喜欢拖沓,只是某一日听着福三儿问他,御前的梅蕊姑姑是不是快要成护军夫人了?
他问福三儿怎么会这样想,福三儿嘟囔道,觉得他待梅蕊很不一样,要较旁人亲近许多。
他失笑,待梅蕊好只因为她是故人之女,梅景臣当年好歹也算作他的先生,为他传道授业解惑,他敬梅景臣为师,自然要对梅蕊格外注重一些。
那纸婚约他本来是不愿提起的,她确然很好,承了梅景臣的性情,想来她的阿娘也是位美人。但就他如今的模样,实在是耽搁不起她,好好的姑娘嫁与谁不好,怎会愿意同太监作对食。
平白糟蹋了她这一身清隽傲骨。
但听福三儿这样说,他便细细琢磨了一回,觉得若真的是要个护军府添个女主人,梅蕊是个很好的人选。
他便也就这样一想罢了,后续也没再怎么去管,只是在御前遇到她时,会多留心看上几眼,那样清秀疏朗的眉目,怎么瞧怎么舒心。
今日他伴驾出宫去之前嘱咐了亲信好生将她看着,她上回在祭坛救驾的举动惹眼得很,他担心她已成了旁人的眼中刺,这偌大的宫城危机四伏,要是有人趁他不在伤了她,那他无法向恩师交待。
哪知待他回来后,亲信却告诉他,她午后与怀珠出了门散心,在太液池边碰见了赵淳,二人举止状似亲密,还去假山后边儿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那亲信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一个劲儿地添油加醋,什么梅蕊姑姑自假山后出来神色便有些不对,一直垂着头,像是在害羞般,赵统领在后面怎么叫她她都不理,活像是个闹别扭的小媳妇儿。
明晓得是夸张了太多的言辞,他听在心里头却像是打翻了五味瓶,又记起她初初被提到御前来时,他在宫道上遇着她和赵淳,瞧起来感情甚是要好。
还听说她初至长安时,曾借住在赵府上?
好得很,好得很。
他的笑让那名亲信都颤了颤,随即便被他派回府上去取某个压在箱底的木盒去了。
那木盒中藏着的便是这一纸婚约,他径直就向她摊了牌,在他派人回去拿婚约的时候,他便晓得了自己对她的心思。
耽搁了她又如何,他会给她更好的来弥补,那就索性耽搁吧。
但未妨却吓着了她,她是真的被唬住了,愣愣地盯着那张字据,像是要把每个字都拆分开来,仔仔细细地瞧,神情木然,还带了点委屈,鼻尖儿有些红,格外的惹人怜爱。
或许是他操之过急了,陆稹这样想,又慢慢地舒了一口气,轻声对她道:“是我吓着学士了?”
“不,不曾。”她摇了摇头,还是怔然地垂着头,见她这幅样子,陆稹慢慢地收回了字据,她的目光追着字据落到了他的手上,才发现那双手并非是光洁的,上面有几道细微的伤疤,许是他这些年来活得精细,还特意寻了法子将手上的疤去掉,不仔细瞧都瞧不出来。
他慢慢开口,苦笑道:“我不过是将当年的原委告诉学士,学士晓得这样的事情就行了。也并没有逼学士嫁给我的意思,学士也晓得,我现在这样的残躯,学士纵使愿意跟着我,我也是不忍心耽搁的。”
欲拒还迎的招数,他若是真的不忍心耽搁她,怎么还会将这桩事情拎出来摆到她面前,让她这样困扰。但梅蕊没想到这一点,反而还有些感激他的退让,这在她看来是很难得的事情,且陆稹将自己的伤痛都摊明了,身为一个太监,谁愿意当着旁人的面承认自己身上少了块肉。梅蕊又有些心疼,看他无奈的神色,将方才的事情都暂且扔在一边,宽慰他道:“护军晓得,我并不是嫌护军不好,只是事发突然……”
“那学士喜欢我?”他顺着她的话问道,梅蕊才恍然自己说了怎样暧昧不清的话,她耳根一红,又变得有些心慌:“护军怎么又这样?”
陆稹笑道:“是我的不是,看我这张嘴,又将学士得罪了,那学士是怎么想的?”
烛光映在他的眼中,像是盛满了细碎金光与期待的湖,话在梅蕊嘴边转了好几回,说出口却变了样:“我一时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护军容我想想,再想想。”
话一出她便想咬掉自己的舌头,这说的都是些什么话!陆稹笑得志满意得,慢慢站了起来:“好,学士慢慢想,我不急。”
左右来日方长,他确实不急,他抬起手来,将她耳畔的碎发撩至她耳后,冰凉的手指触碰到泛红发热的耳廓时,激得她浑身一抖。
他的笑声低低传来,和着甘松冷香,撩得她心跳加速,听他轻声说:“那我便先走了,学士好好歇着。”
抬眼去正对上他意味深长的眼光,他生了双极漂亮的眼睛,比星辰还要夺目,看得梅蕊心头发窒,心慌气短地,他突然冲她眨了眨半边眼睛,眼风捎带着撩拨的含义送了过来,撞上她心口。
瞧见她面色涨红不知所措,陆稹这才笑着道了离,梅蕊愣在原地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脚下一软,险些跌坐在地上,眼前还是陆稹抛媚眼的情态来,她觉得自己像是入魔怔了。
回了床上也睡不好,翻来覆去一整晚,眼见着窗口因东边儿起了鱼肚白而泛着亮光,彻夜难眠,她裹在被褥间长吁短叹,心想着这样不是个办法,得先避一避再说。
待小皇帝例行来看她伤势时,她瞧着陆稹不在的空当,委婉地向小皇帝表达了自己的身份久居在麟德殿不合规矩,小皇帝摸着下巴思考了片刻,有些深沉地道:“那蕊蕊是想当朕的后妃吗,这样久居在麟德殿就不会不会规矩了。”
她当真是要被这对主仆给气得心口疼,默了默,她咬牙切齿地道:“若陛下不嫌弃奴婢蒲苇之姿,奴婢定然不负您。”
小皇帝怕她当了真,忙摆手摇头:“朕同你开玩笑呢!”
“陛下,”梅蕊木着脸,“这顽笑一点都不好笑。”
小皇帝嗳了两声:“蕊蕊你怎么变得同陆稹一样,没趣极了。”他又捧起梅蕊的脸,仔仔细细地端详一阵后,拧眉道,“蕊蕊,朕瞧你的脸色怎么这样不好,是不是睡不好呀?”
梅蕊点头,很为难地道:“您不晓得,奴婢有认床这个坏毛病,之前感念圣恩,能在麟德殿养病实在是在大不过的殊荣了,可奴婢身子骨轻,承不得这份荣宠,这都半月没睡上了个好觉了。”她嘘声叹气地,伴着眼下的青黑,更添了几分可信,“还望陛下允了奴婢搬回掖庭去,早早地养好了伤,才能早早地伺候您呢。”
其实御前不差她这么个人伺候,小皇帝想的也只是让她早些养好伤,不然这模样怪让人心疼的。怜香惜玉是帝王家的遗传,可在血脉里磨也磨不掉,小皇帝自然允了梅蕊的请求,只待过了会儿怀珠过来后,便搬回原来的住处了。
怀珠惊喜得很,恨不得亲自将梅蕊背回去。终于不必再住麟德殿,伤还要再养一段日子,那么这段日子自然是见不着陆稹了,梅蕊心头松了一口气,情绪也畅快起来,说说笑笑着回了原来的屋子,推门进去瞧见半月来久违的景象,她觉得欢喜极了。麟德殿纵使富丽堂皇,她住着却觉得冷清,还是这间屋子好,平凡朴实,但很温暖。
怀珠将她安顿好,叨叨絮絮地告诉她要注意哪些东西,梅蕊笑着骂她:“我又不是伤着脑子了,连这些事情都不晓得。你快些去上值吧,隔会儿被人瞧见你不在,扣了例银,可不的心疼?”
“你便是嫌我啰嗦,”怀珠哼了一声,又替她倒了杯水放在床头上,叮嘱道,“你要多喝些水,我没回来你便不要乱跑。觉得闷就睡一觉,睡醒了我就回来了,晓得了吗?”
梅蕊拿右手搡了她一把:“好了我晓得了,你快些去吧!”
怀珠走后梅蕊在屋里坐得百无聊赖,夜里未睡的困乏涌了上来,她便真的躺下睡了过去。梦里似是有冷风吹了进来,还听见了两声窗响,她只当是被窗户被风吹开了,懒得去管,裹紧了被子继续与周公对弈。
待她醒来时去瞧,窗子确然是开了,窗口上摆着两本书册,上面压了一枝清淡的桃,粉簇簇地极惹人爱。她下床走了过去,又将窗推开了些,外面却一个人都没有。
不知是何时被放在这儿的,梅蕊拿起了那一枝桃,断口还是湿润的,应是才从枝头折下不久,窗台上放着的书是两本游记,她看过其中一本,另一本还未来得及看,便被调离了文学馆。
送之人是谁自然不言而喻,梅蕊低头嗅了嗅桃,嘴角牵起一抹笑来,回身便将桃□□了屋子里的瓷瓶中。
怀珠回来时梅蕊正躺在榻上翻着那本游记,屋内因那一枝桃而平添了几分□□,怀珠有些狐疑地盯着桃看了许久,问道:“哪儿来的?”
梅蕊扯谎不眨眼:“我托文学馆的人帮我寻两本书来看打发时间,她们送书来的时候顺道折给我的。”
怀珠这才放下心来,拉着梅蕊下榻来吃饭。此后接连七日都有人趁着她午间休憩时将桃与书册放在窗台上,枝清雅,书册遗香。
那些书梅蕊都略略翻了翻,发现都很合自己的胃口,都叠放在床头上,时不时就拿出来看,待到枕边的书堆叠得老高了,怀珠都忍不住对她道:“蕊蕊,这些书你看完了再让人拿不好么,堆得这样高,万一半夜倒下来砸到你可怎么办?”
第八日,她将怀珠的枕头塞进了被褥里,远远瞧着倒真像是有个人睡在床上,她抄着手藏在窗台后,掐着时间等那人再来。
就在她等得快要睡着时,突然窗缓缓从外面被拉开了,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拿着书本和桃探了进来,桃在他指尖,将那只手衬得更加优美,仿佛做什么都是雅致无双。
就在那只手想要收回去时,梅蕊上前捉住了那只手,初春的风轻抚在她脸上,还有那人略显惊诧的目光。
捉到你了。
她对那人微微一笑:“陆护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