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谈论完栖秀山一案,便到了午膳时分。司徒嫣留映弦在花园里用膳。映弦不好拒绝,只得答应下来,却显出欢喜的脸色。很快就有太监宫女在水榭中摆好了小方桌,将吃食、酒饮一道道呈上。进食之前,又有两个宫女送来洗手的铜盆和揩手的巾帕。映弦揩完手后,目光投向桌上食物。除了种种鲜蔬细烩,主菜却是新出的螃蟹。只见六只通身橙红的螃蟹,大小如手掌,盛在青花瓷碗中如同朵朵金花饱绽。另一只釉里红如意文形缠枝牡丹纹大碗里盛满的却是拆好的螃蟹。映雪解释说,两种蟹都是衡湖所产,到了时令直接运进皇宫。第一种的吃法是以银制锤、镦、钳、铲、匙、叉、刮、针等“蟹八件”作工具,佐以姜醋;第二种却是将蟹拆开后,以盐梅、椒橙调味,洗手后食用,所以叫“洗手蟹”。
清风送爽,桂酒飘香,丽园美蟹——如此绝佳风致,映弦不想辜负。便暂时抛却尘思俗虑,对着一池秋水畅食。剪了大螯和蟹脚,敲开蟹壳,果见肉腴膏满,白嫩喜人,入口鲜甘肥美。映弦吃得不亦乐乎。吃着吃着,耳边忽飘来司徒嫣一声幽叹,听她自语道:“我听说今年衡湖螃蟹泛滥,吃了许多稻谷,呵呵,‘伐其可乎?’”映雪闻言停下正在挑蟹肉的小针,柔声对道:“‘天应至矣,人事未尽也,王姑待之。’”
这是哪门子典故?映弦不知,埋头不答腔。
过了一会儿,司徒嫣又望池而吟:“‘蟹因霜重金膏溢,橘为风多玉脑鲜。’”映弦心里又扑突一下,仍然不语,仰头将杯中的酒喝完。
一顿饭足足吃了半个时辰,气氛说诡异太过,说轻松却又不是。不知为何,映弦脑海里时不时回放司徒嫣对自己施展的各种笑容。用完午膳,映弦忙与司徒嫣与映雪道别,快步走出景阳斋。觉得心里怏闷不堪,想着反正时间还早,不如去御锦苑逛逛。
向南行至御锦苑,进了西园,才发现春日里绯滟滟的海棠园已移植了数丛菊花,成了飘金流玉、沁人心脾的菊圃。放眼望去,黄*菊有胜金黄、麝香黄、太真黄、金鹤翎等,白菊有白叠雪、白荔枝、金杯玉盏、喜容千叶等,红紫一流却栽种较少。想是作为隐逸之花,此两色难逃俗艳之评。贯园而出,衣袂已悄然染上了清香,不多时便到了观石堂门口。上次与映雪前来只是浮光一瞥,这一次映弦打算仔细观摩,遂提步跨门而入。
眼前是一条光线昏暗、两旁竖着粉彩大花瓶的长廊。墙上的雕花小窗透进的稀淡的天光,不但没有增加多少亮度,却更给人一种今是昨非的恍惚感。墙上疏影斑斑,如水墨泼成。四周静得可怕。映弦听着自己的裙裾曳在光滑如镜的澄泥金砖上的窸窣声,一股凉意从足底袭来,觉得自己像是日里偷偷出行的女鬼。
走到长廊尽头转个弯,便是陈列石座的正堂。映弦甫一进入,赫然瞧见远处伫立着一个男人的侧影。那人中等身高,体型清瘦,负手而立,目光正投向身前一块巨石。因为距离和光线的原因,看不清他的衣着相貌。映弦蓦然一惊,这后宫禁地怎么会有男人?转念一想,难道是某个公公?她不愿与之交谈,便想要原路返回,哪知脚步刚移,男人已察觉到风声,将头一扭,问道:“是谁?”并不洪亮的声音,却暗藏一股威势。
映弦一愣,还没来得及反应,那男人又说道:“过来。”音色深沉如夜空下不起风的静海,让人无法抗拒。映弦只好朝前走去。一步步地走近,一步步。男人的衣色与形廓也逐渐清晰,就像是缓缓揭去了布幔的浮雕,人物的面貌正在富有韵律地凸现——他头戴乌纱翼善冠,身穿黄色盘领窄袖长袍,前后及两肩各以金线织就盘龙,亮利而鲜活,凛凛欲飞。左肩加日纹,右肩加月纹,一条玉带虚悬于腰部,更显得他身形痟瘦。这一套服装映入眼帘,再傻的人也知道自己遇到谁了。
当今郁国天子,永瑞皇帝司徒朗。
映弦今次突然与永瑞邂逅,竟忘了自己应该参拜。杵在原地,怯怯望着永瑞。关于永瑞皇帝的相貌,映弦之前也曾做过诸多揣测。她知他年近五十,在位十九年,业绍新佑,勤于政事,心系民生,将郁国从贫乱之境带入富国之列。本来还以为是个体魄强壮、浑身充满无限精力的男人,然而眼前此人,肤色黯黄,瘦削的脸颊微凹,一双深瞳如乌墨两丸,溢出丝丝寒气。花白的鬓角在诉说沧桑过往之余,不免也添了几缕衰老之意。
不过,还是看得出,此人五官英俊端正,是司徒家优秀血统的表现。只是岁月不饶人。如今的司徒朗,不复盛年风采,倒像是个孤傲的病人,在这怪石林立的空旷堂内茕茕独立。
这诡谲的寂静持续了好一会,才被永瑞打破。他率先开口道:“映弦,是你么?”
映弦如梦方醒,说道:“皇、皇上……是我,映弦。”
永瑞目光从上到下扫过映弦全身,令映弦极不自在。听他问道:“你来宫里看你姐姐?”
“是。我刚从景阳斋出来,因为闲着没事,所以来御锦苑逛逛。没想到却在这里遇上皇上。打扰了皇上的赏石之兴,实在罪过。”
永瑞却道:“无妨。观石堂很少有人前来。一个人观石未免无聊,不如你也看看,这石头有什么好处。”
映弦闻言转头凝视永瑞身前的巨石。那是一块三尺来高、四尺来宽的大理石。莹洁的表面交错着黑白纹理,竟恰到好处地构成了一幅山水画——天际一钩弯月下,一只孤舟独行于浩浩长江。江水汹涌,更有礁石兀立。空中几笔白痕犹如几道江风,仿佛真的在不断吹拂。整个画面意境孤清,浑然天成。映弦不禁赞道:“好一幅江月行舟图。”
“你只见江、月、舟,却没见这礁石?”
礁石?“皇上,江中礁石,在这图上怎么看也只是个配角。映弦愚笨,倒是忽略了。”
永瑞道:“你不驾舟,自然不知道驾舟人之险苦。站在局外人的立场,便只会欣赏这诗意盎然的月色江流,而不会考虑滔滔江水之下还藏有多少暗礁。”说罢一声喟叹。
此话有深意。映弦心说。自己可不能再愚蠢应对。又仔细审视了一番巨石,方说道:“皇上说的是。这孤舟夜行,委实险情迭出。除了触礁的可能性以外,你看这波涛澎湃,倒像是随时都可能打翻这小船。而这月亮呢,也不过一道弯钩,拿来照明可是不够用的。所以,对船家来说,如何克服险阻,顺利达到彼岸,可真是一个巨大的挑战。”
永瑞闻言,流露出欣赏的眼神,然而又道:“你说对了一半。”
“那另一半呢?请皇上赐教。”
“舟楫欲行,只能在江河湖海之中。覆也好,载也好,总之舟无法离水而存,否则一切都失去了意义。可要是在一条平缓的江面上行驶,久而久之,驾舟人就会掉以轻心,失去了警觉。此时若前方突遇乱礁,便可能不知所措,最终船毁人亡。”
映弦若有所思,又说道:“是了。所以平时有些风浪,对船家来说,也不失为一件好事。而那礁石呢……大江大河里总会遇到那么几滩,常保持警惕之心便是,也别作尽除岩礁之想。”
永瑞的眼神越发柔和,说道:“就算是礁石,也有它的用处。有时候船行得太顺,驾舟人难免提速,连自己也控制不了,导致偏离了最初方向。结果触了礁,撞破了船头,反倒能够稍作停顿,仔细考量,调整方向减速再行。如此看来,触礁也可以化祸为福。”
映弦“哎呀”一声,轻轻一跺脚:“这倒是真的。我可没想到这礁大爷还有这等作用。”
永瑞露出奇怪的表情,似乎是想要克制住自己的笑意。又道:“那这月亮呢?小朋友怎么看?”
“嗯……新月光弱,似有似无,却也胜过一片漆黑。夜里行舟之人,没人会拒绝它的相助吧?”
永瑞脸上的笑意像是冬夜空中杳远的星辰,光芒若隐若现:“若无新月之助,行舟自然难上加难。但若新月变成了满月,遍洒其辉于江面,那诗人骚客便只会咏月咏江,无人在乎舟之存亡了。”
映弦凝神道:“如此看来,倒是新月胜过满月。不过呢,月盈则亏,满月也并不能久长。”
“所以”,永瑞一指巨石:“坐镇江心,察月之芒、涛之急、礁之险,辨而用之,岂非驾舟之道?这便是此画给朕的启示。”
一道紫电劈过映弦心坎,令她在刹那之间,隐约意识到之前一些尚感到糊涂的环节的机窍所在。再看永瑞。说完此话他的脸上又敛了那微薄的愉意,将本来就少之又少的笑容关进了表情的天牢。而他并不高大的身体里,却像是汇聚着一股惊人的力量,将四处飘流的虚风黯气骤然停绝。
大概这便是所谓的君王的气势吧。映弦心想。只不过,“君王坐定愁城,从此不再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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