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铁岭没有住下多久,转眼间,金兵在大败明军于萨尔浒后,歇了不过三个月,就趁明军不备,纠集兵马,转攻开原、铁岭。
得到消息后,我和李如柏一家唯有弃铁岭,转投靠李如桢所驻兵的沈阳。
六月,后金兵数万骑从静安堡入,乘开原疏于防守之机,一举而下,那萨尔浒一战捡得一命的开原明总兵马林,最终难敌金兵,战死开原。随后纷拥而至的自铁岭援兵也被逐一击败。战报上说,金兵从开原掠回的人畜财物,足足运了三日犹未尽。
这熊廷弼经略辽东的任书刚下,还未出关赴任,开原就失守了。
熊廷弼上言:“辽左,京师肩背;河东,辽镇腹心;开原又河东根本。欲保辽东则开原必不可弃。敌未破开原时,北关、朝鲜犹足为腹背患。今已破开原,北关不敢不服,遣一介使,朝鲜不敢不从。既无腹背忧,必合东西之势以交攻,然则辽、沈何可守也?乞速遣将士,备刍粮,修器械,毋窘臣用,毋缓臣期,毋中格以沮臣气,毋旁挠以掣臣肘,毋独遗臣以艰危,以致误臣、误辽,兼误国也。”
此奏疏意在言明开原在辽东之重要,失开原,何以守辽沈?纵观辽东,如今已不剩几处地界不被金兵踏足了。况且开原城大民众,是明朝联络女真和蒙古部落的重镇。以此而恳请朝廷,不要再减扣粮饷,或是群臣相互肘击,将此危机交托给我一人应对,这是不光是误了我、误了辽,更是误国!
神宗听后,全部允与准许,并和当日信赖杨镐一般,赐其尚方宝剑。
我们才到沈阳不过两日,铁岭便失守了。这时候,熊廷弼还未出山海关。金兵席卷辽东之速,已无人可挡。一时间,即便是沈阳,也开始民心摇晃,四处逃窜。
这个我熟悉的沈阳城,半年的时间,已经失去了当日的繁盛。李如桢驻兵沈阳,亦接到了支援铁岭的请求。铁岭已失,如今再去贸然支援,无疑是自寻死路。李如桢便以就算是夺回了铁岭,也没有来兵马守住这铁岭卫为由,拒绝出兵,死守沈阳。
这天是李家好不容易聚首的家宴,李如柏一家家眷和李如桢一家家眷皆在府中。
眼下战事吃紧,李如桢也无心扮演,只是李如柏如今前来投靠他,也应当好好招待一番。我同属在李如柏的家眷之中,有幸得以一入这沈阳总兵府。
萨尔浒战一别后,李如柏也许久未见他这位四弟,两人有生之年,得以再这样相见,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熊廷弼,又是他……”席间喝着酒,李如柏也不忘怨声载道,“当年他经略辽东,愣是跟父亲过不去。这个南蛮子,只怕这次带着尚方宝剑二赴辽东,又要拿我们李家开刀。”
“新官上任三把火,他想拿谁开刀都好,反正我李如桢问心无愧!他若懂得如何用兵,那就自己带兵去支援铁岭吧!”李如桢气不打一处来,前些日子因为未增援铁岭一事,被熊廷弼骂了个狗血淋头。
“四弟,话不是这么说的,”李如柏到底要老练圆滑些,劝诫道,“你我这些武将,不怕兵败胡酋,怕得更是朝中那些言官……人言可畏,一封奏疏呈去,可能就是要杀头的。”
李如桢还是不服气,“他不就是握着皇上御赐的尚方宝剑吗?我就不信他有那个胆子,敢凭这一点就治我的罪,杀我的头!”
“四弟,这句话千万不要在外头说,眼下这辽东,谁握着尚方宝剑,谁才是皇上眼前的红人……虽说这尚方宝剑也不能斩总兵以上之官,但放眼日后,这南蛮子在辽东的日子还长呢,四弟万万不要去招惹他才是。此人决断专横,不通情达理,更不似杨镐与咱们李家交情深厚……”
结果这一餐难得的家宴,就这么活生生地被“熊廷弼”这三个字,给搅得食不知味了。
晚饭后,我独自一人来到沈阳的街道上,看着冷冷清清的大街,以往热闹奢靡的酒楼,估计也都歇业逃难去了。唯剩沈阳的月亮,一如记忆中那般明亮。
今日白天,我曾恳请李如柏,能否派人一探范氏兄弟如今的状况,谁知道下午李如柏的部下便告知我,范氏兄弟去年年末便已投诚后金了。
范文程终究是迈出了这一步,我心中是欣慰,也是悲哀。欣慰他终于得以施展他的才华,悲哀……是悲哀他身为汉人,后世不知会承受多少的谩骂。如今,我心中牵挂之人,悉数都在赫图阿拉了。独留我一人在这大明的土地上,思索着,煎熬着,行尸走肉般地活着。
七月,熊廷弼路经沈阳、辽阳,一路安抚边民,一路前来辽东赴任。他到任后的第一件事情,便是斩首逃将刘遇节、王捷、王文鼎,以此祭奠死节的将士。
然而他的肃清辽东之举措还没有完,八月,又将贪污行贿的将领陈伦给斩首了。最后他这新官上任的第三把火,终于烧到了李如桢头上。
九月,熊廷弼以十不堪上书弹劾李如桢,以其拥兵畏敌,拒援铁岭一失职,令严法行,请求罢免李如桢辽东总兵官一职,申用李怀信赴任。李如桢无耐,只能解甲归田。
李家只好又搬离了总兵府,入住农户别院。
熊廷弼到了辽地之后,令佥事韩原善往抚沈阳,惮不肯行。继命佥事阎鸣泰,至虎皮驿恸哭而返。最后熊廷弼只好亲自巡历,自虎皮驿抵沈阳,复乘雪夜赴抚顺。总兵贺世贤以抚顺之地近敌营而阻止,熊廷弼却说:“冰雪满地,敌不料我来。”于是鼓吹入。时兵燹后,方圆数百里了无人迹,熊廷弼祭诸了那些为守城而死者,大哭。紧接着耀兵奉集,相度形势而还,所至招流移,缮守具,分置士马,于是辽东人心复固。
万历四十八年,三月,神宗朱翊钧因长期酒色无节,加上辽东战事接二连三地惨败,受国事困扰,终于病重不起。
四月,朝廷以辽东前线兵力不足为由,调派秦良玉率兵援辽,神宗赐其三品官服,并授其兄秦民屏为守备,其弟秦邦屏为都司佥书。
没想到,我在这明朝的有生之年,真的能看见这位中华历史上著名的女英雄赴任辽东。
这一年里,金兵也没有闲着。五月,金兵略地花岭。六月,略王大人屯。
然而时下明廷中,却发生了一件更大的事情。
七月二十一日,明神宗崩,终年五十六岁。二十二日发丧,二十三日颁布遗诏,命皇太子朱常洛嗣位。
一个月之后,皇宫里爆发了举朝震惊的“红丸案”。这位本就身体羸弱的光宗皇帝,在位不过一个月,便因“红丸案”而暴毙身亡。其长子朱由校继位。紧着着,又爆发了“移宫案”。后宫党派纷争不断,而那个臭名昭著的魏忠贤,也一跃登上了明末的政治舞台。
从神宗到光宗,再到朱由校,再到明末阉党横空出世。我知道,大明的末路已近。
原以为这明廷皇宫里的闹剧会就此收场,没想到却祸水东引,竟然还牵扯到了远在辽东的熊廷弼身上。
八月,金兵略蒲河。将士失亡七百余人,诸将世贤等亦有斩获功。
这朱由校刚刚继位,以给事中姚宗文为首的言官却开始连章弹劾熊廷弼,说其事“荷戈之士徒供挑浚,尚方之剑逞志作威”、“无谋者八,欺君者三”,熊廷弼恼火,极力辩解,再疏自明云“辽已转危为安,臣且之生致死。”最后自请缴还尚方剑,力求罢斥。
这辽东风云变换,真的是一日一个天下。我虽不知这言官惑乱其中深浅,但想来熊廷弼虽有镇辽之才,但实在不善人际。说熊廷弼这个人不懂治理辽地,倒不如说他是不懂笼络辽臣之心。刚来辽东,就把原来的守将都得罪了个遍,加之他心情刚烈负气,好谩骂,不为人下,自然玩不过那宦海沉浮,最终受人排挤。朱由校不堪众臣之奏疏,最终准许熊廷弼去职。令袁应泰接应经略辽东,同样赐尚方宝剑。
天高皇帝远,这坐在顺天府的朱由校不知辽东的真实情况,躲在沈阳的我,却是知道得清清楚楚的。八月金兵入抚顺而滋扰沈阳,熊廷弼亲自驻兵沈阳前线,督兵对敌。致使这半年来,金兵都拿不下大的城池。可惜明末朝廷各种党派势力相争,波及不断,熊廷弼对朝中那些奏疏的人言,你们若是有疑惑,就亲自来辽东看看,看看这辽东如今在我督军之下到底有没有那般不堪。
十月,袁应泰奉旨赴任辽东经略。持尚方宝剑后斩杀贪将何光先,又罢免大将李光荣及以下十余人,准备策划收复抚顺之大计。与此同时,还一路收抚归顺了不少蒙古的边民。蒙古时遭大灾,不少人流落到辽东来乞讨,袁应泰想招抚这些蒙古人,并让他们上阵去对付金兵。却没想到,这些蒙古人居心叵测,根本是来者不善。
熊廷弼走后,不过半年,金兵卯足了兵力,终于拉开了辽沈之战的序幕。
抚顺、清河、开原、铁岭……到如今的沈阳、辽阳,放眼整个辽东,已无处可躲,无处可藏。李如柏又举家迁回了辽西首府广宁,离开时,我最后看了一眼这沈阳城,看了一眼那大明的旌旗。因为我知道,若有生之年,我还能回到沈阳的话,这里只怕……已经易主了。
天启元年,三月十二日。金兵进攻沈阳,总兵官贺世贤、尤世功出城奋战,败北而回。次日,金兵与诈降的蒙古人里应外合,沈阳城遂失陷。沈阳是辽阳的屏障,沈阳一失,辽阳岌岌可危。袁应泰率领全部兵力,退守辽东首府辽阳。
为了势必保住辽阳,袁应泰下令调集附近营堡所有的兵将,在城楼外挖了三四层城濠,引太子河水注濠,环城列炮把守。
三月十八日,金兵进攻辽阳,鏖战三日,二十一日,袁应泰应战失利,辽阳城内起火,守军大乱,蒙古人带着妇女在城门口迎接金兵,袁应泰知大势已去,辽阳城不保,叹息对张铨道:“公无守城责,宜急去,吾死于此。”遂佩剑印自缢死。其妻弟姚居秀从之。仆唐世明凭尸大恸,纵火焚楼而死。辽阳遂失守。
在沈阳、辽阳和接连被攻占后不久,辽河以东大大小小七十余座城堡都被金兵降服。
五月,□□哈赤大举迁都辽阳,兴建“东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