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完照片,阮沅亲自送冯青萍母女离去。
伍媚则坐在阮沅的靠背椅上,将两只脚跷在桌上,一手枕在脑后,另一只手夹着新点燃的香烟。
这已经是她下午抽的第二支烟了,超过了她往常一周的抽烟量。隔着袅袅的烟雾她看向面前的电脑屏幕,修图软件已经打开,主界面上是穿着黑裙的晏修明站在镜子面前单脚站立的图像,因为她刻意调慢了快门,再加上赏光灯和钨丝灯的打光效果,照片上成功地显示出了光晕。仿佛是天使头上的光环。
这世界上总是有一些女人,即使穿着撒旦的裙裳,还是像天使一样叫人怜爱。
摩尔棕色的雪茄纸卷着的细长烟身被纤长的手指送到唇畔,伍媚猛吸了一口,浓郁的苦涩伴着隐秘的薄荷醇直冲进脑门。
阮沅回来时,伍媚这才将烟在旁边的盆栽里揿灭,淡淡道:“照片我都放在桌面上了。你找人修图吧。”
“喂,这是盆栽,不是烟灰缸!”阮沅已经出离愤怒了。
伍媚无所谓地伸手指指这盆倒霉的白鹤芋,“你别告诉我它叶子上的香烟疤是蚜虫咬的。”说完,她抓起椅背上的机车夹克,便要离开。
阮沅赶紧拦住她,“这片子你不修了?”
“片子的构思我先前已经跟你助理讲过了,对了,我的行李箱你叫人搬上来了吧?”伍媚一面穿夹克一面说道。
“你的箱子在隔壁储藏室。你自己打车回去?”阮沅从办公桌上开封的黑色寿百年里抽出一根,将金色的过滤嘴叼在嘴上,又用不知道哪里送的塑料打火机点了火。
伍媚鄙夷地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精致的火柴丢给她,“街头卖炕山芋的都不用这种打火机了。”
“点个火而已。”阮沅一脸的无所谓,“要不要找摩曼的夏行长送你一程?”
伍媚回头朝好友嫣然一笑:“不好意思,我有车夫,还是开迈巴赫齐柏林的。”说罢扬长而去。
“靠!”阮沅忍不住爆了粗口,太阴险了,根本是故意吊她的胃口嘛。
沈6嘉此时正坐在流光的包厢里喝闷酒。他身前的玻璃茶几上的黑方已经少了一半。
莫傅司坐在沙发的扶手上,两条长腿随意地交叠着,手里擎着一杯绿莹莹的苦艾酒,不时抿上一口。
沈6嘉正要倒酒,他身旁的苏君俨不赞成地拦住了他,“6嘉,你喝得够多了。这样放纵,实在不像你。”
沈6嘉伸手拿酒瓶的动作顿了一下,沉默地放下了威士忌杯。
骆缜川再也忍不住了,他在颜霁的“不经意“地说漏了嘴之下得知伍媚那个妖女竟然勾搭上了沈6嘉之后,当场暴跳如雷。要不是先前刚进包厢被苏君俨用眼神警告了好几次,他早就发问了。
再也按捺不住,他嚯地一下站起来,“是不是因为那个妖女?”
颜霁装模作样地拍了拍后脑勺,“达芬奇得了结膜炎,我得回家看看。”说完便想开溜。
莫傅司早趁着他说话时起了身,恰好倚在门框上,当下嗤笑一声道:“你又不是挖了兄弟的墙角,跑什么?”
“莫傅司,你少胡扯。朋友之妻不可欺的道理我会不知道?”颜霁神态骄矜,“再说,单论颜色,我对6嘉未来的丈母娘更感兴趣。”
骆缜川伸手在颜霁眼前晃了晃:“我说颜霁,你是不是要去配副眼镜?连老女人你都能看上?你就不怕脱了衣服她的咪咪直接挂到肚皮上?”
颜霁一脸嫌恶地拍开骆缜川的手,“骆二,你说话怎么这么粗鲁?”说完他精致的脸孔上浮现出神往的表情,“你们压根没见过那么有味道的女人,除了她,有谁当得起‘倾城’这样的名字。”
“有味道?狐臭吧?”骆缜川很满意自己的幽默,哈哈大笑起来。
沈6嘉只觉得胸中愈发烦恶起来,他一把扯开衬衣领口的扣子,沉声道:“我先走了。”
“他喝了酒,容易出事故。我和他同路,也先走了。”苏君俨也拿起风衣,追了上去。
骆缜川这才迟钝地发现自己的质问直接被无视了,有些暴躁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
莫傅司这才凉凉地开了口,“6嘉有了女人?你见过?”
骆缜川终于感觉到了被重视,赶紧竹筒倒豆子一般将他和伍媚结怨的始末讲了个一清二楚。
“这女人倒有点意思。”莫傅司一口饮尽最后一口酒液,眯了眯灰色的眼睛。
摩曼写字楼的电梯里,伍媚靠在光可鉴人的内壁上,给沈6嘉打了个电话。
流光的檐廊下,沈6嘉看着手机上闪烁的名字,第一次迟疑了。脑海里立刻回响起母亲尖厉的笑声——“她是顾倾城的女儿,是你父亲的沧海遗珠……”那声音像火车一样在他耳畔轰隆轰隆地开着,甩不脱,丢不开。
不,不会的。沈6嘉用力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深吸一口气,才接通了电话。
“喂,沈6嘉,我回来了。”
隔了一天听到她的声音,竟然叫沈6嘉生出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连喉头也有些发酸,几乎不知道说什么。临别前,他说会在蔺川等她。可是现在他很怕,他会要等她一辈子,一辈子等她了。
“喂,沈6嘉,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伍媚不乐意了。
喉头狠狠一动,沈6嘉努力用平常的声音说道:“我这边有点事要处理,脱不开身,明天我给你电话,好不好?”
“好吧。我自己打车回去。”伍媚撇撇嘴,“你也别太晚。”
“好。”沈6嘉竭力不让自己声音发颤。
收了线,沈6嘉握住手机,神情还是怔怔的,仿佛魂魄已经离开了这句肉身。
苏君俨在心底叹了口气,走上来,拍拍他的肩膀,说道:“是上次在幼儿园遇见的那位吗?”
沈6嘉震了一下,许久才缓缓点头。
苏君俨抬头看了看天上,只有一弯残月,月光白而凉。他缓缓开了腔:“虞璟前些年离开我的时候,我也自暴自弃过一段时日。那个时候我觉得爱和政治一样,都是这个世界上最荒诞的努力。只不过大部分时候,前一种努力属于可笑的女人,后一种努力属于可笑的男人。而我偏偏一人占全了两样。简直就是全天下最可笑的男人。后来我姐姐,你知道的,她是比丘尼。她跟我说,佛法里讲其实这人世间我们都必须独自穿行,有人陪伴,要当做恩恤;没有,则是本分。看似消极,其实是放下了得失心。当你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时候,也就是得到的时候了。”
沈6嘉苦笑,“似之,不一样的。我们不一样的。”他伸手揾住自己被夜风吹得冰凉的脸颊,“如果你和虞璟正是你侬我侬的时候,突然被人告知她可能是你同父异母的妹妹,你还能这么想得开吗?”
苏家和沈家之间的关系一直亲厚,苏君俨也模模糊糊知道当年沈父为一个女人抛家弃子的事情。只是没想到这恶果却偏偏降临到了无辜的沈6嘉身上。
“你确定了吗?”
“我今天一天都在等一人医的电话。”
“还没拿到结果?”苏君俨蹙眉。
“我没托关系,走的正常程序。”沈6嘉坦言。
“你要是没有意见,我请我姑父,你知道的,也就是玚澄的父亲帮你打听一下。”
沈6嘉知道顾峰前些年已经升到了院长的位置,沉吟了一下,他答应了:“我用的是化名,6沉。”
苏君俨立时掏出手机给顾峰打了电话。电话里他只含糊地说是一个朋友。顾峰自然也没有追问,只说现在就联系检验科的值班医生。
等待的过程里沈6嘉觉得自己仿佛住在了钟表里,滴答声特别的响。时间一点一点地在走,人却糊里糊涂。又像是头一回考砸了试,忐忑不安地等老师报名字发试卷。
苏君俨的手机终于响了,在女童甜糯的“世上只有爸爸好……”的铃声里沈6嘉畏冷似地打了个寒噤。
“姑父,怎么样?”
“我看了,2o个比对的位点里没有相同的,双方之间没有任何亲缘关系。”
“好,麻烦姑父了。”
沈6嘉没有错过苏君俨嗓音里都透出的那一丝喜意。他焦急地按住好友的肩膀,“似之,顾院长怎么说?”
“2o个比对点都没有相同的,放心,你们之间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沈6嘉觉得自己脑子里原本嘈嘈切切错杂弹的大珠小珠在这个瞬间奇迹般地安静了,惊喜来得太突然,以至于他甚至一时间有些木木的。心底是欢乐的,面孔上的肌肉却还僵硬着,似乎在为该浮现出怎样的表情而为难着。
苏君俨却当他又在为父辈的恩怨钻牛角尖,好意提点道:“6嘉,不要用上一代的错误来惩罚自己。”
“谢谢你,似之。”沈6嘉真心实意地向好友道了感谢,“我要去找她了。”
苏君俨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微笑起来,仿佛看见了那时候的自己。陷入爱情里的男人,总是比旁人可爱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