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册 第七章 绝壑囚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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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千奇百怪的异物在神识内钻进钻出,咬来噬去,简直像一只只凶恶的马蜂,把神识占做了窝巢。

    神识内的千万个旋涡疯狂旋转,整个神识掀起惊涛骇浪。月魂和螭忙得不可开交,刚把一批异物赶出神识,又一批闯进来。有几头类似蛆虫的异物,已经趁隙爬入了神识深处,扭动的尾巴排出一粒粒白色的卵。

    “臭小子发什么呆?快点操控七情把它们弄死!”螭急得大呼小叫,化成熊熊烈火,将一枚色彩斑斓的圆茧烧成焦碳。

    我心中木然,对螭的话置若罔闻。哀莫大于心死,我全身法力被毁,沦落成一个任人摆布的囚徒,已对未来不抱任何幻想,不由生出破罐子破摔的情绪。

    四面是激流汹汹的黑水,波涛湍急,却听不到丝毫水声。漆黑的水面片雪不沾,我的心比它更幽暗。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楚度负手站在我的跟前,大袖飘飘,神情从容潇洒。而我以趴伏的屈辱姿态被绑在岩石上,必须竭力抬起头,才能仰望到他的脸。

    这让我想起了贫贱的过去,想起了那个拼命要挣扎、要摆脱,却又挣不掉。摆不脱的少年。雪花纷扬,弥漫了空空洞洞的视线,将我慢慢埋成一个雪人。

    妖力尽丧,我已经承受不住这样寒冷的天气,浑身开始发冷,血液仿佛渐渐冻僵了。

    “你指望我说什么?向你开口求饶吗?别***做梦了,老子不后悔!老子不怕死!”我用力吐出嘴巴上的积雪,歇斯底里地大吼起来。

    楚度平静地望着我,以居高临下的目光,似乎还夹杂着一丝讥诮。我喉头发出愤怒的嚎叫,用尽全力蠕动着,直起腰,撑起最后的一点尊严。

    尽管万念俱灰,我也不愿让楚度看见我崩溃的样子。

    然而,这更让我觉得耻辱,觉得徒劳。就像一棵生满虫蛀的树,表面兀自倔强挺立,内部早已空朽腐烂。

    失去了强横的力量,我也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就算楚度肯放我走,我能去哪里?能做什么?又变回一个乞丐吗?这个念头如同灼烈的烙印,烫得我生疼。在如此痛苦的煎熬中,什么甘柠真、鸠丹媚、海姬都被我扔到了脑后。

    濒临绝境,失去一切,我才清楚的晓得,我最爱的人是我自己。

    “我不会杀你。等我征服天下后,当还你自由。”楚度轻轻叹息,“如果可以选择,我并不希望魔主是你。我知道,阿萝在你身上凝聚了她的心血。”

    “不必假惺惺了,我不需要你施舍的银子。”我心知肚明,楚度要我活着看到他一统北境,证明上苍是错的。现在想来,魔刹天的千古神话只是一个愚弄人的笑话,连我自己都不再相信。

    “好自为之。”楚度默然许久,扬长而去。

    望和他越飞越高,消失在茫茫苍穹的身影,我无声惨笑。四周一片沉寂孤旷,只有瑟瑟的雪落声。

    “蠢小子,怎么还不帮忙?被这些东西占据神识,你早晚会变成一个发疯的怪物!”

    螭腾挪扑击,发出心急火燎地吼叫。

    我默然无语,神识内的诸般痛苦,反倒能够令我暂时忘记内心的苦涩。

    月魂骤然迸射出通透的光辉,将神识映照得皎洁晶莹,随着一阵阵清亮的鸣响,无数魅影翩翩起舞,将蜂拥而入的异物赶走。此举似乎大耗月魂的元气,它瘫软在角落,浑身暗淡无光,隐隐浮现出一丝裂纹。

    “你这个熊包,没出息的孬种!大爷看错了你!”螭忿然叫道,“竟然连从头再来的血性都没有!”

    “从头再来?我拿什么从头再来!失去的妖力能够恢复吗?碎成粉末的琵琶骨能够重生吗?沙罗铁枝你能刺断吗?被挑断的筋脉能够续接吗?我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螭闷头不说话了,我涩声道:“我还没有操控七情的能力,怎么驱灭那些异物?老螭,别费心思了,让我自生自灭吧。”

    “你还有救。”月魂的声音显得非常疲惫。

    我愣了一下,仿佛弱水的人抓住了侥幸的稻草,颤声问道:“怎么救?”

    “第一,得到逆生丸,接起手筋、脚筋;第二,成为一种不需要琵琶骨修炼的生物;第三,你的元力还在,只要不断加强,总有扯断沙罗铁枝的一天。”

    “月魂,连你也要耍我吗?北境最后一颗逆生丸,早就被我服用了,到哪里去找第二颗?”

    “逆生丸不需要去找,因为你就是逆生丸!”月魂石破天惊般地道,“丹鼎流秘道术,原本是炼丹的法术。只要修至化境,便可炼出起死回生的逆生丸。而你修炼丹鼎流秘道术时,走了一条完全不同的路子,以血肉为炉,精气为药,内丹作引,把炼丹的法火速改变成了炼化自身。一旦功成,你就是一枚人形的逆生丸!”

    我想了想,颓然摇头:“缺少第六品的《太清金液华》,丹鼎流秘道术是不可能炼成的。何况,天下哪有不需要琵琶骨修炼的人、妖?”

    “不需要琵琶骨修炼的生物是魅!只要你有足够的毅力,我就有法子令你体内结出魅胎,变成一个具备魅的力量的崭新生命!从此以后,北境八重天任你自由穿梭!”月魂犹豫了一下,又道:“不过其中过程异常凶险,稍有不慎,便会走火入魔。以……以你的心性,怕是……怕是不容易。而且要结成魅胎,就要先接好断裂的筋脉,扯断沙罗铁枝,使体内的气可以自如流转。所以,你必须先修成丹鼎流秘道术。”

    “魅胎?”我苦笑一声。说了半天,又绕回到起点。《太清金液华》的秘笈不会从天上掉下来,用元力扯断沙罗铁枝更是痴人说梦。元力固然威力无穷,但我已经修炼到了极限,再要突破谈何容易?

    “林飞。”月魂沉默了许久,低声道:“你不是乞丐。”

    一滴泪水从我眼角缓缓滑落。“我曾经以为,我不再是了。”我发出一阵阵凄凉的鸣咽声,犹如一头受伤的幼兽,在越来越阴暗的天色下颤抖。

    入夜后,天气更冷。我的手脚彻底冻僵,几乎感受不到疼痛。如果没有丹田内尚存的一点生气,我多半会被活活冻死。不过随着夜晚的来临,那些异物倒是消失了,再也没有侵入神识。神识已经千疮百孔,一片狼籍,堆积着异物留下来的各种污垢以及五花八门的卵。螭和月魂忙着清理,我麻木不仁地旁观,半梦半醒,犹如一具行尸走肉。

    大约在子夜时分,耳畔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怪声。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骇然发现,四周黑色的水流诡秘地消失无踪。大雪不知何时停了,山壁一片银白,裸露出底部的河床窟窿密布,闪烁着幽蓝色的光芒。

    几十条毛茸茸的触手从窟窿里探出来,触手足足有大腿粗,彼此纠缠在一起。不到半个时辰,河床上钻出近万条触手,接连成一张纵横交错的密集大网。“扑哧扑哧”大网发出怪异的喘息,如同呼吸一般起伏,触手纠结交汇的地方,慢慢鼓起,形成一个个凹凸不平的肉球。

    “这是什么东西?”我吃惊地道,空气中仿佛透出一股莫明的邪气,令人汗毛倒竖。

    螭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你不是什么都不管了吗,还问个屁?”

    月魂的神情十分古怪,盯着起伏的大网发呆,嘴里喃喃自语,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网上的肉球发出忽明忽暗的蓝光,“嘎吱”,一只肉球突然裂开,从里面爬出一头似虫非虫,似兽非兽的双头怪物。她的两个头并不长在一起,而是一个在前,一个在后。乍看之下,像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是生物前后拼接而成。前面的脑袋光洁如玉,生有一朵色彩绚丽的花冠,前半身狭长,密布绒毛,如同一根纤细的草茎。后面的脑袋狰狞如鬼脸,生有血盆大口,额头顶着一根花斑犄角,下半身鼓起如透亮的气泡,闪闪发光,映照出气泡表面上的椭圆形鳞纹。八条又粗又壮的长腿分布在腹部两侧,腿形犹如锯齿,足步生出肉垫,尖锐的爪子藏在肥厚的肉垫内吞吐寒光。

    双头怪物爬出肉球后,两只头上的花冠和犄角同时向四处耸动。像是嗅到了什么气味,生有犄角的后脑袋转向了我,口中“吼吼”有声,八腿急速爬动,向我扑来。而生有花冠的前脑袋频频晃动,竭力向相但的方向挣扎,似与另一个脑袋意见不合。

    如此拉扯了一会,狰狞的后脑占了上风,强行爬上岩石。八腿猛地盘抓住我,双头怪探出利爪,用力撕扯我的肌肉,血盆大口接着伏将下来,狠狠咬住了我的肩头。

    仗着息壤和元力护体,双头怪一时咬不开我的皮肤,急得大叫。

    “嘎吱嘎吱……”网上的肉球一个接一个裂开,爬出了无数个这样的双头怪物。它们像猫嗅到了腥味,争先恐后地扑过来,如同讯猛的潮水将我淹没。

    饶是我已经了无生趣,也不由心惊胆寒,头朝下死死抵住岩石,双肩竭力耸起,保护住最脆弱的眼儿口鼻。蚁多咬死大象,在数万个双头怪凶狠抓啃下,几个时辰后,我的大腿终被咬破了一个小口子,鲜血渗了出来。

    寂静的黑暗中,双头怪贪婪吸食血肉的“啧啧”声听得人毛骨悚然。大腿的伤口越来越大,双头怪物们疯狂地扑涌在伤口处,将烂裂的血肉吞噬。我再也忍受不住,放声惨叫。

    又过了片刻,天际露出一抹淡淡的鱼肚白,在黎明到来的一刻,怪物们突然像喝醉了酒,嗜血的大脑袋软软搭垂,萎靡不振。而另一个脑袋开始活跃起来,一朵朵艳丽的花冠探向我的伤口,分泌出粘稠的蜜汁。乳白色的谜汁渗入血肉,带来阵阵清凉。令我震惊的是,谜汁竟然具有止血生肌的奇效,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愈合,被咬掉的血肉慢慢重生,大腿完好如初,连疮疤都看不到。

    天空渐渐透出金红色的霞光,一轮红日缓缓升起,吞吐光芒,绚丽的朝霞染得雪光似缎似锦,艳彩熠熠。双头怪如同遇到了克星,齐齐瘫软如泥,趴在四周一动不动,阳光照耀到她们身上,犹如火焰焚烧,怪物被熔化得无影无踪。

    与此同时,河床上的触手纷纷缩入地下,从窟窿里冒出汩汩黑水,水位不断涨高,壑底被波涛顷刻吞没。

    望着湍急的水流,我好象经理了一场噩梦。

    “琼晓花!是灵宝天的琼晓花!”月魂突兀的尖叫充满了惊恐,仿佛见鬼了一般地发抖,“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螭困惑地挠挠头:“那些双头怪前脑袋上的花冠,的确像是灵宝天的琼晓花。但不对劲啊,琼晓花怎么变成怪物?”

    月魂道:“不会错的。琼晓花只能拂晓盛开,又极为怕光怕热,天放亮时会很快凋谢。你看看那些双头怪物,日光一照就消散了。”

    螭茫然道:“琼晓花不可能长在魔刹天,这东西如今在灵宝天都罕见得很。”

    月魂呆了半响,道:“是魅把琼晓花的种子带来魔刹天的。琼晓花是止血生肌的珍稀灵药,但他极难存活,几乎濒临绝种。几百万年前,魅携带着琼晓花的花种,在北境撒播,希望能为琼晓花寻找到适合的水土,得以继续繁衍。”

    螭吃了一惊:“难道连魔刹天也……”

    月魂涩声道:“当时在鲲鹏山一带撒下过几颗花种,也许其中一颗种子被风吹到了这里,在壑底繁殖生长。可是,琼晓花怎么会变成嗜血的丑陋双头怪?”它像是遭受了残酷的打击,有些失魂落魄。

    见到月魂烦恼,我忍不组插口道:“这有是奇怪的?多半是水土不服。大唐淮河以南的橘子甜得很,橘种移植到淮北就变得又苦又涩。灵宝天的琼晓花到了魔刹天,变种也很正常。”

    听了我的话,月魂变得更加沮丧:“水土不服,水土不服……”它反复念叨着,神情惶惶不安。

    螭不解地道:“就算是水土不服,琼晓花这种植物也不可能变成怪兽吧?”

    “那可不一定。”我道:“在大唐的西北高原上,就有一种半虫半草的怪药材。北境之大,造化神奇。也许琼晓花被鲲鹏山的妖兽吞吃,才融合成了新鲜出炉的双头怪物。”

    “是魅,给魔刹天带来了双头怪,是魅造就了这种凶残的怪物。”月魂怔怔地道,随后再也不发一言,陷入了久久的沉默。我想宽慰它几句,又忽然念及自己的处境,一时颓然无语,再也生不出半点兴致。

    清晨的蚀魂壑空空旷旷,冷冷清清,寂寂寥寥。到了正午,新一轮的折磨又开始了。神识内闯入各种怪物,恣意侵蚀神识。而进入子夜,河床上重新结出的触手大网,双头怪再次肆虐,撕咬我的血肉。

    如此日复一日,神识、肉身的双重折磨对我已是家常便饭,再无丝毫感觉。整个人如同行尸走肉,麻木不仁,浑然不觉时光流逝,日月更替。大多数时候,我仰头望着苍白的天空发呆。偶尔,我也会梦见甘柠真、海姬、碧大哥、无颜……甚至还有龙蝶、楚度。再后来,我连梦也不会做了。

    曾经熟悉的名字,曾经亲密的音容样貌,渐渐变得陌生,就像天际遥远而缥缈的浮云。我的心冥冥寂寂,万念俱灰,犹如寸草不生的荒凉孤坟,空到了极致。

    而就在这活死人一般的残生中,我突然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惊变!

    日渐萎缩遭创的神识,突然升腾起一头灰色的七情怪—哀!它发出凄厉的悲啸,挥舞密集的利刺,千丝万缕的浓灰色雾浪从刺尖透射而出,犹如风卷残云,将侵蚀神识的诸多怪物一口气吞没。

    哀—莫大于心死。在我心如枯槁,脑海中一念无存之时,悄然进入了“哀”的心境。

    此时此刻,我深切感受到了内心深藏的悲哀。也在这一刻,我与“哀”真正交融一体,拥有了控制它的力量。

    “真空生妙有。林飞,你迈入了新的道境。”月魂欣喜地道。

    “轰!”空中响起了一声震耳欲聋的春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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