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雷霆之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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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马加鞭奔腾至青州,再从青州坐船顺流而下,昼夜兼程,日行千里。慕致远顾不上晨光熹微,顾不上回淮北王府稍整仪容,便心急如焚地拿着令牌直闯皇宫。禁卫军见慕致远风尘仆仆,神情凝重,颜色憔悴,不敢阻拦,只能匆匆忙忙地向皇上呈报。

  圣上正欲上早朝,听到消息惊喜交加,忙一面传口谕早朝延后,一面宣慕致远至御书房觐见。圣上见到骨瘦形销,不修边幅的慕致远大吃一惊,紧紧地握住他的手,沉声道:“子归,大病初愈也不至于消瘦如斯,燕北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慕致远抽出手,从怀中拿出奏折呈给圣上,哑声问道:“陛下,有朝食否?”

  圣上心中微微一疼,却也稍稍放心,接过奏章,忙命太监传早膳。慕致远这才真正歇了口气,放心用茶水点心。待早膳送来,不客气地埋头苦吃,这几日真是饿惨了,并不是随行之人疏于照顾,而是只要想想燕北的战事,想想秋惊寒,便难以下咽,茶饭不思。

  圣上一目十行地阅奏章,当看到太史谋不顾北狄来犯,矫诏大举征讨燕北时,震怒之下,拍案而起:“这老匹夫,简直是胆大包天,胆大包天!如不是,若不是惊寒未雨绸缪,燕北,燕北恐怕早就落入逆贼手中了!”

  慕致远瞟了圣上一眼,低首继续进食。

  当看到太史谋劝降,秋惊寒受伤时,惊怒之下,连摔了几块砚台;当看到北狄、西戎、丘兹联合来犯时,冷汗淋淋,眦目欲裂;当看到并州兵败,太史谋自刎时,恨意难消,青筋暴起;当看到凉州一役军士伤亡惨重时,痛心疾首,喟然长叹。

  寥寥千余字,写尽了凉州一战的惊心动魄,写尽了秋惊寒的运筹帷幄,写尽了燕北的艰苦卓绝,那是慕致远改了又改,几夜未合眼的心血,也是北地最真实的写照。

  圣上看完奏折久久未语,胸口起伏,波澜一阵接着一阵,那双执掌天下的手止不住颤抖着。

  慕致远膳后,撩起下摆恭恭敬敬地跪下,低声道:“微臣承蒙陛下信赖,秋将军拂照,幸不辱使命。临行之际,微臣擅做主张将并州托付秋都护掌管,请陛下责罚!”

  “太史氏养虎为患,并州军生灵涂炭,朕之过。事急从权,并州除了交给她还能交给谁呢?除了她,朕又怎能放心呢?此番出使,九死一生,纵然你不说,朕也心知肚明,快起来吧。”圣上叹道。

  “谢陛下体恤。微臣还有一事启奏,御林军副指挥使太史安变节附逆,内外勾结,臣已差人将他送入大理寺。另外,随行御林军也留守凉州。”

  “接到你传来的消息,朕就知道御林军出了内贼,太史安不能再用了。没想到,没想到他竟然真敢刺杀惊寒,真是罪大恶极。”圣上扶起慕致远,温声道,“子归,你辛苦了,先回府歇息。早朝还等着朕呢。”

  “边塞将士浴血奋战,微臣不敢言辛苦。陛下,臣既然回来了,早朝怎能不去呢?不过,微臣这身行头还真得换换。”

  圣上轻轻拍了拍慕致远的肩头,叹道:“朕的身边多几个子归这样的文臣,惊寒那样的武将该多好。”

  金銮殿上“正大光明”的匾额闪闪发光,高高在上的少年天子面无表情地端坐在宝座之上,棱角分明的脸庞轮廓仿若刀削斧刻,深不可测的目光寒浸浸的,宛如秋夜倒映在湖中的星子。

  群臣文武分列,目不斜视,耳不旁听,端得一本正经,庄敬恭顺。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并州都督太史谋私自冶铁,拥兵自重,矫诏圣旨,征伐燕北,犯上作乱,不忠不义,其心可诛,虽死不足以赎其罪,戮尸示众。太史氏不念君恩,助纣为虐,罪孽深重,株连九族。并州原太守吴志龙身为封疆大吏,堂堂正四品朝廷大员,上不能匡主,下无以益民,尸位素餐,碌碌无为,贬为庶人,永不录用!钦此!”太监尖细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响起,尾音略略拖长,轻缈悠长,冰冷无情。

  “陛下,并州物阜民丰,百姓安居乐业,太史谋功不可没,臣恳请陛下开恩!”

  “陛下,漠河一战,并州军鼎力相助,太史谋功不可没,臣恳请陛下开恩!”

  “陛下,北地战报未至,太史谋谋反或为无中生有,臣恳请陛下开恩!”

  “陛下,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臣恳请陛下开恩!”

  “臣附议!”

  “臣附议!”

  “臣也附议!”

  ……

  大殿中央整整齐齐地跪了二十余位官员,有文臣,有武将,有白发苍苍的,有年纪轻轻的,有老臣,有新贵。

  “是,太史谋杀敌有功,吏治有功,还有从龙之功。可是,是谁告诉你们,有功就可以拥兵自重,犯上作乱?是谁告诉你们,有功就可以目无王法,举兵造反?又是谁告诉你们这是空穴来风,无中生有?凉州一役,手足相残,伤二十万,亡十万,死了十万哪!死了十万个兄弟,拆散十万个家,十万条生命就因为他的一己之私血染沙场,太史谋不该死吗!十万热血男儿,十万冤魂都在眼睁睁地看着你们哪!来人,把这二十多个酒囊饭袋全都拖出去杖毙!”少年天子冷冷地道,眉目如霜。

  三年修身养性,三年韬光养晦,三年仁爱宽厚,以致于群臣得寸进尺,以致于群臣忘了那少年天子未登基前也曾征战四方,也曾杀伐果断。三年来,天子第一次震怒;三年来,金銮殿第一次见血。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百官俯首,战战兢兢。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燕北都护秋惊寒嘉谋善政,政简刑清,至政通人和,百废俱兴,且于古浪、渔阳之战,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凉州一役,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劳苦功高,特诏其为征北大元帅,授元帅印绶,即日起统御燕北、西北、幽州各路兵马。上苍有好生之德,原并州军归入其麾下,戴罪立功。布告天下,咸使闻知。”太监绵长的声音再一次响起,这回是平地惊雷。

  寂静早已不足以形容,鸦雀无声不足以形容,噤若寒蝉也不足以形容,唯有死寂可勉强形容。是的,死寂,毫无生命般的静。燕北减去凉州一役伤亡后约二十万,西北十五万,幽州五万,并州数万,四十余万大军,整个北部的军力,朝廷近一半的兵力,集一人手中,古未有之!

  接着,“扑通”“扑通”之声不绝于耳,是惊,也是惧。

  “陛下,万万不可!防人之心不可无,秋惊寒桀骜不驯,一旦自立为王,挥师南下,势必势不可挡,后果不堪设想。老臣不敢辜负先帝的托孤,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陛下一意孤行,使得百年祖宗基业毁于一旦,成为千古罪人。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老臣,老臣恳请陛下收回成命!”两鬓斑白的三朝元老葛丞相颤巍巍地跪倒在大殿中央,不住磕头,涕泪满衣裳,“老臣不能死谏,有损陛下仁德,只能归省田园,著书立说,为陛下宣扬教化。庙堂之上,不能再伺候陛下了!”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臣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臣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臣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臣附议!”

  “臣附议!”

  “臣也附议!”

  ……

  一干大臣慷慨激昂,跪地不起。

  “文武百官如此齐心协力的场面,百年一遇,蔚为壮观,今日有幸目睹,倒也不枉微臣从凉州千里迢迢奔驰而归。古有言,文臣死谏,武将死战,国之幸也!微臣恭喜陛下,贺喜陛下!”慕致远神采奕奕地抚掌而笑,缓带轻裘,缓步行至大殿中央,朝着天子有模有样地遥遥行了一礼,接着又言道,“哟,如此场面,如此阵杖,明理的人自然是知道诸位忠君爱国,不知道的还以为诸位这是在逼宫呢。太史谋尸骨未寒,可真是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挥师南下?还真亏诸位想得出!四十万大军,半壁江山,很诱人吧?想要了吧?心动了吧?函谷关、雁门关外七十万敌军侯着呢!谁能退军?三省六部?御史台?大理寺还是老丞相?挥师南下?再不派大将挂帅出征,那七十万敌军可真是要挥师南下,直指京城咯!挥师南下?凉州一役,太史谋劝降,许以裂土封疆,封侯拜相,可比这内忧外患的区区元帅体面多了。哼,国难当头,还有人想着挥师南下,若秋将军真如此想,还守着凉州那苦寒之地作甚!何谓‘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微臣今日算是真正见识到了。同朝为官,不思同甘共苦,反倒挖苦心思想着口诛笔伐,可真是真君子,大丈夫,微臣算是受教了。葛老丞相,您这是真打算告老回乡啦?您那最小的孙子明年入仕,恐怕就没那么容易啰!诸位也打算辞官啊?这想法可真妙,我朝莘莘学子,没有一万至少也有八千,寒窗苦读十载,终于时来运转,可大展身手了,实在是可喜可贺!”

  四两拨千斤,夹枪带棒,含讽带讥,入木三分。慕致远何许人也,皇亲国戚,御史大夫,不出手则已,出手必是雷霆;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他一声不响地出现,令群臣措手不及,满殿的浩然正气,就这样被慕致远搅得消失殆尽。

  “慕致远!”葛老丞相恼羞成怒。

  群臣羞愤欲死,外焦里嫩,有口难言。

  “下官在,敢问老丞相有何指教?”慕致远笑嘻嘻地问道。

  “子归,休得无礼!”天子见火候差不多了,这才低声打断了慕致远,沉声道,“朕知道,文武百官中不乏有人想的是升官发财,谋的是大权在握。但是,有些东西,不该肖想的还是不要想的好,否则,太史氏就是前车之鉴!三年前,朕初登大宝,就有臣子密告惊寒谋反,如若那时朕听了小人的谗言,诸位想一想燕北会怎样?自今年伊始,状告惊寒的奏折又层出不穷,如若朕真的收了惊寒的兵权,诸位再想一想今日的凉州会怎样?北地会怎样?天下会怎样?诸位又会怎样?诸位想一想,都好好地想一想吧。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陷害忠良,其心可诛!泱泱大国,堂堂七尺男儿,不如一个娇弱女子倒也罢,偏偏还容不下区区一个女子!诸位扪心自问,不觉得汗颜麽!国难当头,将士们在外抛头颅,洒热血,舍生忘死,文臣却想着如何争权夺利,勾心斗角,不觉得羞愧麽!这令朕心寒,令将士们心寒,也令天下人心寒哪。诸位在这金銮殿好好想想吧,看着‘正大光明’的匾额静下心来想,想清楚了,想明白了,再退朝。”

  天子快步走下龙椅,拂袖而去。慕致远伸了伸懒腰,慢悠悠地跟了过去。

  果然,天子正背着手在廊下等他,等他走近了,才温声道:“子归,方才多谢你解围。燕北归来,倒是越发能言善辩了。”

  “陛下谬赞,那是因为没见过秋将军的辩才。”慕致远失笑道,“和她比起来,子归可真是小巫见大巫。”

  “她离京前是孤僻的性子,不善言辞。想不到,想不到变化这么大。”天子略略露出几丝郁郁寡欢与惆怅,复又展颜一笑,“子归,好好跟我说说这次出巡发生的一切吧。”

  二人回到御书房,慕致远将所见所闻细细地叙述了一遍。当然,并非毫无隐瞒,比如挂在头狼脖子上的匣子,比如太史谋是被毒死的,又比如秋惊寒所受的伤。不知道为什么,总是下意识地想要去保护千里之外的她。二人相对而坐,促膝而谈,无尊卑之分,甚是款洽,直到晌午。

  末了,天子低声问道:“她还好麽?”

  慕致远忽然觉得鼻子有点酸,哑声应道:“临别时,她染了风寒。别的都好,只是那满头银发……”

  天子忽然就静默了,薄唇蠕动,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过了许久,他忽然又惆怅满怀地叹道:“子归,你知道吗?我想她,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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