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点五十,上午最后一节课下课。莫沉思拎着包走出教学楼,楼下布告栏边上站着一个人。
那个人原本在认真看布告栏上的内容,听到学生下楼的声音便转过身。他一直看着教学楼出口,直到莫沉思出现。
关长玿来找莫沉思,他们又一起去了食堂二楼点菜。
“你身体好些了吗?”莫沉思问。
“好了,那段时间,多谢你。”关长玿说。
不管他好没好,胃病要靠养,得慢慢来。所以,莫沉思点的都是些清淡的菜。
“上课累吗?”他问。
“身体上有点累,心理上倒是不累。”莫沉思回答。
关长玿今天来不是专程为了寒暄,虽然他觉得跟莫沉思寒暄也很有趣,可莫沉思一定不这样认为。他今天来,是想听听莫沉思的意见,关于他到底要不要冒险接下a大图书馆结构设计任务的意见。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思考问题时就能想起莫沉思,想起她上课时的样子。她拿着小蜜蜂,站在教室讲台上,语速不急不缓,娓娓道来。那声音仿佛有魔力,从耳朵里直通到心底。
她是个好老师,他想。
他将事情详详细细说了,然后问莫沉思:“你觉得我要不要接下?”
都离了婚,我凭什么替你做这么艰难的决定呢?正常的离婚夫妻,大概会这样回答吧。可莫沉思不是。她是老师,已经习惯于帮人解决问题,习惯于思考别人的难题。
她问:“你能说说不想接的原因吗?”
关长玿现在很诚实,尤其是在莫沉思面前。他说:“我怕做不好,反而连累了赵老师,也连累了自己。”
没错,也怕连累自己如今好不容易捡起来的节操。
大概年纪大了,他没有了当初的志得意满和胸有成竹,他害怕失去。从失去莫沉思后,他就开始害怕失去了。
“那抛开这些原因呢?”莫沉思又问,“去掉这些外因,你只问问自己,如果有这样一个机会,挑战高难度的结构设计,成功和失败的几率各占一半,你想不想接下这个任务呢?”
想,当然想了。每一次挑战不管成功与否都是一次巨大的进步,他当然想了。
他看向莫沉思,那个人也看着他。她目光平静,坚定,甚至带着一点鼓励,完全是一个合格老师的表现。他很容易就进入了学生的角色。他跟着她的思路走。他已经知道答案了。
只不过,他还记得莫沉思之前的忠告:慢慢来,一步一个脚印,做事要踏实。
他将自己的疑问说了,莫沉思笑道:“接下挑战就代表不踏实么?你做这个设计会认认真真踏踏实实吗?”
他点点头。
“那就行了。”
从食堂出来,莫沉思要回去。关长玿犹犹豫豫,还是问了:“莫沉思,我能去坐会吗?”
“当然。”
五楼,莫沉思租的房子,搬家时关长玿来过一次。屋子布置得很整齐,简简单单的家具,透露出温馨。莫沉思拖出一张藤椅让关长玿坐:“沙发坏了,你坐椅子。”
“坏了?”
“断了一条腿。”莫沉思说。
关长玿点点头,他的目光被靠墙的一袋大米吸引了。那袋大米悄无声息立在墙根,本来是没什么出奇的,可是装大米的袋子外面粘了一块红色的胶纸,胶纸上有一行很醒目的黄色大字:a建工祝全体员工节日快乐!
莫沉思从厨房端了一杯水出来给关长玿。她从未出过校园,一直保持着睡午觉的习惯。平时这个时候,吃完午饭,回家简单洗漱一番,她就要睡一会了。关长玿接过杯子,不知道怎么的就脱口问道:“你和张书恒,已经……”
后面的话,他不敢说了,生怕一说出来就成了真。
莫沉思问:“已经怎么了?”
“你……你喜欢他吗?”他轻声问。
“他挺好的。”莫沉思含含糊糊作答。
“莫沉思。”关长玿放下杯子,站了起来,“小张……小张的确不错,可是——”
“可是什么?你有什么话就直接说吧,不用吞吞吐吐。”
“可是我不想你跟他在一起。”关长玿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好像还带着一丝恳求,“莫沉思,你……你别跟他好。”
莫沉思轻轻笑了一下,不是嘲讽,更不是欣喜,听不出什么情感,像是一个停顿的音符。
关长玿站到她面前:“答应离婚是我的错。”
已经快一点了,莫沉思有些犯困。
“你回去吧。”她说。
“莫沉思。”
“你回去吧。”这一次,莫沉思的声音有点严厉。
关长玿没有办法,他无可奈何,他手上拿着一副烂牌,能不能打好,要看天意。在莫沉思的出租屋内,他呆了不到十分钟,就灰溜溜走了。
***
或许是骨子里从来就不是什么安于现状的人,关长玿想冒险,也许冒一把险除了工作上有突破,莫沉思也能回心转意。
他接下了a大新图书馆的结构设计任务,并且,他将所有的工作都搬到了a大老图书馆。这里是他的母校,在这里,他度过了人生中最意气风发的时光。
a大老图书馆四楼西面有三间借书室,全都是跟建筑相关的图书。从前,关长玿就是这里的常客。
他现在要在这里查资料,在这里画图。除此之外,他还要留心莫沉思的动静。他已经打听出来了,张书恒如今常驻工地,短期内回不来,偶尔一个月能回来一两次。这是一个好机会。
张书恒的确有很多优势,而他的优势,大概就是从前跟莫沉思相处的五年。关长玿想起莫沉思清淡的面容,冷静的声音,不知不觉攥紧了拳头。
中午,关长玿又守在教学楼底下约莫沉思一起吃饭。莫沉思不是个喜欢撕破脸皮的人,关长玿满脸期盼看着她时,她很少拒绝。自己也要去食堂吃饭,何必弄得如临大敌呢?
关长玿说了这几天在图书馆查资料的事,a大图书馆藏书丰富,不然也不会要建新馆,关长玿这几天收获不小,他心情好,还给莫沉思买了个小礼物。的确是很小的礼物,一对水晶耳钉,躺在黑色的绒布上,闪着微微荧光,很好看。
莫沉思今天却没什么精神。她将耳钉推回去:“我不要。”
她头也没抬,更没有好好看一眼关长玿精心挑选的礼物。这是昨天晚上,关长玿专门跑到市中心去买的。他这几天忙死了,一天二十四小时除了吃饭睡觉都是泡在图书馆。那天他在看图时,午后的阳光从图书馆高大的窗口照进来,窗台上几盆绿植笼罩着一层温柔的光晕。他忽然就想起了莫沉思。
莫沉思皮肤偏白,五官长得小巧,初看时平平淡淡,看久了却越看越舒服,越看越觉得好看。他最近时常想起她的模样。她侧着头看书,她微微笑着说话,甚至是她脸红时的样子。
他还想起她的耳朵,同样很小巧。她喜欢扎着头发,简简单单束一个马尾,两耳上无任何装饰。他就想到要给她买一对耳钉了。
他有点受伤,固执地将耳钉又推给莫沉思:“这是专门买给你的,你——”
他顿住了,因为莫沉思的脸色很难看,很苍白。她站起身,眉头紧皱:“我先回去了。”
关长玿心下一惊,一把抓起她的手。她的手冷冰冰的,电光火石间,他忽然想到了什么。
“你是不是肚子疼得厉害?”他问。
莫沉思轻轻抽回手:“我先回去了。”
关长玿迅速站起身:“走,我跟你一起。”
莫沉思的生理周期一直很准,每个月的月底。但是每次来的时候都有点痛,以前关长玿也是知道的。如果在来之前一周精心保养,就不太痛;如果稍稍不注意,等到来的时候就痛入骨髓。莫沉思刚才上课时就有点儿不舒服了,等到坐下来吃饭疼痛加剧,难以忍受。
关长玿将她送回家,帮她冲了一杯红糖水。莫沉思蜷在断腿的沙发上。
“你回去吧。”她仍然劝关长玿走。
“你这样我怎么放心走。”关长玿坐到她身边,“这样难受,我去买点止疼药?”
莫沉思摇摇头,闭着眼不说话。关长玿又找到她的暖手宝,帮她充好电,放在她肚子上。
“莫沉思,好好睡一会儿,一会就不疼了。”他像安慰小孩子。
莫沉思闭着眼,迷迷糊糊的,好像听见开门关门的声音。关长玿走了。睡过去之前,她庆幸地想:幸好下午没课。
再次醒来时,莫沉思发现自己已经不在沙发上了。她竟然躺在自己的床上。客厅里有声音,是轻声说话的声音。
“嗯,她睡着了,我买了点止疼药,煮了一锅粥。您不用来了,您来了她更不自在。我知道,我会照顾好她的……”
黄昏的余晖透过浅色窗帘,影影幢幢,莫沉思眨了下眼,又眨了一下。昏暗的房间,白色的墙壁上,静默的彩色贴画,被标记的课程表,还有挂钩上的耳机,都让她有种回到小时候的感觉。小时候躺在被窝里,妈妈在厨房忙碌着。一觉醒来,她迷迷糊糊穿着拖鞋找妈妈,妈妈笑她是小花猫……
关长玿悄悄走进来,莫沉思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关长玿眼尖,他看到莫沉思眼眶中的晶莹。他走过去,很自然地笑道:“醒了?起来吃点东西。”
莫沉思有一瞬间的恍惚,记忆好像停留在了五年前。
关长玿没有等到莫沉思的反应。他俯下身,声音愈发轻柔:“莫沉思?”
他的面孔在昏暗的光影下,竟出奇的柔和。莫沉思不知道怎么的,眼眶中湿意更甚。
“关长玿,你怎么还没走?”她问。
“好点了吗?”他一边问一边握着她的手,似乎是想试试温度,“我留下来陪你。”
“你回去吧,我好多了。”
“不,我今晚不回去了。”关长玿坚定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