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过树梢,带来树叶的沙沙声响。
新叶青翠欲滴,摇曳在枝头,年代久远的参天古树枝枝叶叶的缝隙中透出一缕缕的阳光,像穿越时空的桥。
柳应年和韩秋白都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说话,就这么安静静的待着,各想各的心事。
很多话,其实不需要明说。
作为过来人的韩秋白很敏锐的就听出来了柳应年的窘迫,他隐隐约约的意会到了柳应年的“难处”,柳应年之前说过不想甘心认命的话,加上刚才那句话,意思就很明显了。
他有心想劝慰两句,但是一来他自己也是一身的麻烦事,没什么立场说;二来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劝。柳应年比他聪明,行事做风也比他成熟。当年他也不甘认命,每天挣扎在生死线上,撞得伤痕累累,可是结果一样没有改变,什么都没逃掉。
他心中也是一直怨恨的,权势的差距,力量的悬殊,亲人的哀伤,求死不能的苦闷……
韩秋白甩了甩头,甩掉那些前世遗留下来的影响,想太多,对他和肖靖流现在的生活有害无益。
柳应年抬眼,见那眉目漂亮惊人的少年陷入沉思中,略一思索,便猜出定是自己的话勾起了他的昔年伤心事,不由感到抱歉。
他在商海沉浮多年,看人自有自己的一套尺度,对肖靖流和韩秋白,他是有一份同类之感,因为目前所知像他们这样的情况,也就是他们三个人,所以有时候难免会有些不自觉的亲近感。
可他更知道,对这两个人,还是尽量保持君子之交就可以了,万万不能跟他们走得太近,韩秋白性格是不错的,但前世摆在那里,难免会有偏激的地方;肖靖流又是匪类出身,并非善类,性情更是难以捉摸。
所以只要交好就行,结个善缘,于己于彼,都好。
两家能论上点交情,勉强称一句朋友,于他,就足够了。
大树底下好乘凉,他能借到肖家的势,今后已经足以在双城的商界自由游走。
柳应年一直都是这样想的,自然也就不愿意因为自己的原因,让韩秋白再被前世影响,产生什么不好的后果。人家好不容易过上点好日子,再让他给搅了,也不像话。
柳应年想完,沉了沉心思,瞅着韩秋白就笑了下:“这人跟人,还是不一样的。你看,你想的开的,我想不开;你想不开的,我偏偏能想开。多大点事?往好了想,我也没吃多大的亏,都是大男人,谁也不可能一辈子跟右手过日子,又不是吃斋念素的,也不是太监,谁还会为了谁把自己活活憋死不成?那总得有个人吧?一生一世一辈子只跟一个人过,男人和女人里都少见,何况是我这样的?总不能人家把我甩了,我还为他当一辈子和尚,哪有那种道理?”
韩秋白微微弯起嘴角,浅浅笑了起来。
还有一些话,是不能说的。
柳应年的出身好,小时候没受过什么皮肉罪,少年时受的那点罪又让他知道了被人打的疼,知道疼,所以更怕疼,他又养尊处优活了那么几十年,就更不乐意被人当沙包打了。
只要李翔华和霜不逼他逼的太过份,没有什么非要他拼上性命要死要活的事情,他是真的不乐意以卵击石,给人当小丑看的。那是下下策。
得过且过吧。
审时度势,这才是活到知天命的人所选择的明智之举。
热血什么的就交给别人了。
这时,前厅过来的下人远远的走了过来,站在客居外头,规规矩矩的对两人说老宅里来了客人,有一位霜先生,还有一对姓林的父子,少主请柳先生移步到前厅去见客。
柳应年刚还在仿若无事的谈笑风声,一听这话,嗓子立刻就感到干涩了,连自己两手打了下颤都没感觉。
“你没事吧?”韩秋白看出他的异常,担心的问。
“没事。”柳应年镇定了下说。
“要去吗?”韩秋白问他。
“去。”柳应年只顿了一下,就点了头。
不能不去,人都找上门来了,躲也没用,肖靖流肯定也是知道这一点,才叫他出去的。
好在不止是霜一个人,林茂父子也来了,这让柳应年感觉轻松不少。
韩秋白见他点头,就对那下人道:“你先去回禀吧,就说我跟柳先生随后就到。”
下人应一声,行了礼就原路返回了。
……
这边,会客大厅里楚河汉界,径渭分明。
霜坐姿端整,笔挺如柏,面上淡淡的,对什么都不关心,别人聊天问到他,他才淡淡回一句,一个字也不多说,与其说惜言如墨,不如说根本就没上心。
林枢坐的也很直,可他人小腿短,就没那种气势,也没那种气质,他一个小孩子坐在一张大椅子里,不吵不闹,沉静的不像话,除了时不时抬头往门外瞅上一眼外,表情都不带变化的。
林茂知道儿子这次是真的生气了,叫了几声,林枢连个眼角余光都没舍给他。他只得转头过去和肖靖流说话,朝肖靖流抿嘴笑了笑,去端茶杯,眼底含笑,“这孩子就是这样,都叫我们给惯坏了。”
肖靖流看了林枢一眼,也没多说什么。他自己的儿子都不大问事,别人家的儿子就更懒得问了。
两个人就随意的聊了几句,林茂是个不会冷场子的人,肖靖流又应对得宜,老城新城的事情,两个人都能聊得上,一时间倒也算宾主尽欢。
柳应年和韩秋白进来的时候,大厅里就是这么个状态。
林枢坐的位置靠近门边,老早就瞧见他了,眼神一动,差点就要站起来迎过去,可他脚一伸没蹬到地,瞬间就回过神了,眼睛毛扑簌了下垂了垂,遮住了眼底的神色。
等柳应年踩进门来,林枢就仰起头,乌黑一对眼睛亮晶晶的瞅着他,鼓着脸颊,伸着两只手,一脸的委屈。
柳应年脚步就停了下来,虽然不知道原因,但这小样儿明显就是受欺负了,想要他抱呢。可是这里总共就那么几个人,其中一个还是他亲爹,谁会欺负他一个小娃娃?
他心里疑惑着,但架不住长久养成的自然神经反射,林枢一向他伸手,他就本能的伸手把小孩儿抱了起来,温声问他:“怎么了?”
林枢一进了他怀里,这几天没见到人的焦躁立刻就降了许多,安稳的趴在他肩上跟小豹子似的抱着他不撒手。
柳应年见他不说话,抬头看其他人,问:“怎么回事?”
他主要还是看的林茂跟肖靖流,视线在霜身上打个转就移开了。
长发唐装长相艳美的青年从他一露面,就一直淡淡冷冷的盯着他,见他那个样子,眉眼也只是浅浅的动了动,也不急着收拾他。
事情么,总要慢慢来的。
林茂心里其实诧异极了,儿子到了柳应年面前,比跟他面前还乖?那小模样小动作别提有多熟练了,就跟练了千百回似的,好像见到了柳应年就见到了靠山似的,那副全心全意信赖的模样让林茂也有些咋舌——这在林枢身上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这孩子目中无人的厉害,就是对柳应年亲近,统共也没见过几次,怎么一下子就这样信任了?
他不禁皱了下眉,仔细瞧了瞧儿子和柳应年,唇边的笑意却没收过,闻言清了清喉咙,把话往柳应年身上一推道:“他这几天一直闹着要见你呢,见你不来看他,就吵着要我带他来找你。我家宝宝现在是越来越重视柳先生了。”
柳应年一听他答非所问,就知道他说的不是实话,转眸看着怀里的小娃娃,这小委屈样跟林枢小时候真是一模一样,心中一软,哄着他问:“想叔叔了?”
林枢有心想告状,但林茂怎么说都是他亲老子,哪有向养父告亲爹的道理?那一口恼火就只能硬憋进去了!翻个脸,干脆看也不看林茂,后脑勺对着他亲爹,继续趴在柳应年肩上。
柳应年心想,得,这还真是跟他亲生父亲呕上气了!
韩秋白见了也觉得讶然,这孩子五官长得好精致,雪团一样,漂亮的像漫画书上那些闪亮闪亮的q版大头娃娃,水水嫩嫩的,可爱的让人想掐上一把,但那眼神——林枢一转过脸,眼睛正好对着他,那对乌黑漂亮的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未加掩饰的忧伤,还有别的什么,却绝对不是一个小孩子的眼神!
韩秋白一怔,但等他再想仔细看清楚时,那孩子眨了下眼睛,眸中就只剩下了委屈和幽怨,看着韩秋白,不高兴的瞪了一眼。
刚才那是……看错了吧……
柳应年也不在意林枢闹小情绪,抱着他就在林枢原来坐的那张椅子上坐下了。
韩秋白不是多事的人,虽然心中有疑惑,也没打算去追究,走到肖靖流旁边的位置坐下了。
“正主到了,大家不妨开诚布公的谈一谈。肖某把话先放在这里,柳先生现在是我肖家的贵客,肖家自然会先以柳先生的意思为主。还望霜团长和林先生也能好好征询一下柳先生的意见,勿要强求。”
肖靖流是主人,他见人都坐下了,便说了这样一番话。
柳应年脸上微微尴尬,暗想幸好李翔华走了,要不然这局面成什么样子了?且不说林茂父子了,林枢是小孩子,找他恐怕也只是闹着玩,可是霜这么堂而皇之的找过来,向肖家要人……
“我……”他刚说了一个字,话就被打断了。
“你跟我回去。”霜淡淡的说,肯定的语气不容置喙。
“不行!”林枢第一个反对,坐在柳应年怀里,扭头仰脸,“叔叔跟我走!我要叔叔陪着我!”
霜冷冷扫了林枢一眼,“他能陪你干吗?给你喂奶?”
林茂一个没忍住,差点又要笑出来,抬手搓着鼻子强忍了!
林枢大怒,这已经是霜今天第二次嘲讽他了!
不过这回他吸取了教训,没有像刚才那样气的失去理智,他现在最大的弱势就是年纪,可是年纪小也有年纪小的好处。
他小嘴一撇,努了努,大眼睛一眨,可怜兮兮的眼泪就凝了一颗在眼底,要掉不掉的挂着,委屈的缩进柳应年的怀里,抱着大靠山,软糯糯的告状:“叔叔,他又欺负我。”
这个又字用的好,明显是把前一次也算在了里面,道尽了他今天所受的奇耻大辱,好叫柳应年知道,他今儿不是第一次被人嘲笑了!
他现在是年纪小怎么了?能看不能吃怎么了?
可他也年轻啊!十年后他不就长大了么!他还有那么长的时间可以跟男人在一起,几十年呢!到时候想做什么不能做?!
这些人懂个屁!
柳应年一听,就知道刚才这孩子不只跟他亲爹呕气,合着这里面还有霜的问题。
他默然了,霜那么个大人,怎么跟一个小孩子计较,这不以大欺小吗?
柳应年也难做,有心不想接这话,一想到霜就坐在斜对面盯着他,头皮就开始发麻。
可是他宠林枢也是宠习惯了,比人家亲爹那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这孩子长大以后是他的眼珠子心尖子命根子,虽然这一世不好说,但上辈子他着实护了三十年,已经护成习惯了。
柳应年抱着他小软香绵的小身体,从旁边茶几上抽了几张面纸,先帮小娃娃擦眼泪,越是看他乖巧,就越是摇头,越是摇头,就越是心疼起来。
这孩子得受霜多大的气啊,要乖巧到这种地步,耍这么深重的心眼,可见气的不轻!
他忍不住就斜瞪了霜一眼,埋怨的意思表现的极为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