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覃敏感地觉察出吴澄的不虞,在老板催促他拿出佛像给客人鉴别的时候便迟疑着没有立刻去做。
老板见这两人半天没动作,也猜出了一点因由,尴尬地笑了一声,说:“小野先生总不可能东西都不看就掏钱吧?一百二十万可不是小数目。来吧,快拿出来,我给小野先生好好介绍介绍,推荐推荐。”
吴澄手臂一伸,猛然拉住季覃的胳膊,不由分说地拖着他往门外走,冷声说:“覃覃,咱不卖了!卖给谁,也不能卖给日本人。”
两人相处多时,季覃现在也摸清楚了吴澄的脾气,很知道吴澄家庭观念重,对家人很好对外人很强硬,骨子里算是一副大男人的性格。这不,都发上脾气了,更是只能顺毛摸不能逆毛撸。
季覃便乖乖地跟着吴澄的脚步走,一边往外走一边小声地说:“好,那我们就换一家吧。”
老板一见这到嘴的肥肉要飞了,顿时就急了,慌忙拦住他们说:“哎,你们这两人怎么回事的?拿了个东西说要卖,我这围着你们打转,又是鉴定又是谈价又是约人看货,还陪着去看了房子,忙活了一下午!忽然又不卖了,拍拍屁股就想走人。这不是耍着我玩吗?缺德了点啊!”
吴澄冷冷地看着老板,觉得这家伙刚才还温言细语地一派儒商派头,这会儿怎么看怎么像汉奸走狗,还连哄带骗的根本不是好人,便厌恶地拂开他的手臂,说:“老祖宗的宝贝东西,子孙要卖也要有个底线:绝不卖给、日、本、人、和、狗!”
季覃怕引发纠纷再闹出点什么事来,赶紧往日本老头儿的方向看,老头儿显然听不懂中文,一脸茫然地往这边看。
老板到底是在这行当上混过许多年的,什么突发情况没见过?这时候面上一点怒气也没表现出来,反而堆上一脸的笑,好言好气地说:“那你想卖给谁去?我也想‘肥水不流外人田’啊,我也想爱国、不尿鬼子那一壶啊,我也想最好都卖给自家同胞啊。可是……”
老板顿了顿,面上浮出一片无奈之色,说:“可是,也得要自家同胞有那购买力啊!实话跟你说吧,我这店里一个月的成交额百分之九十五都靠外国人,其中百分之七十是日本人买走的。唉,有什么办法,现在就属日本人最有钱,又最爱摆弄咱们中国的古旧玩意儿,还舍得花钱。”
吴澄不为所动,坚持说:“你还是不是中国人?抗日战争的时候,日本人杀了那么多中国人,现在还大摇大摆地来咱中国的地盘摆阔,你要有点骨气,都不该和他们做生意!”
老板一点也不生气,继续陪着笑,说:“那我和谁做生意?小伙子,你不在这一行你不了解情况。实话跟你说吧,咱中国人现在都穷,玩不起古董的,玩古董的都是老外,不是小日本,就是西洋鬼子。要说小日本可恶的话,那西洋鬼子还不是一样地坏?八国联军侵略中国的老黄历你就忘了?你不卖给小日本,卖给西洋鬼子,也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自欺欺人而已!”
吴澄愣了愣,一时找不到反驳的话,还是坚持说:“那也不卖给西洋鬼子,宁可少卖点钱给咱中国人!”
老板大摇其头,说:“咱中国人?呵呵,咱们同胞现在还都在奔温饱呢,一个月就一百多块钱工资,哪有闲钱买这样的东西?就是攒一辈子的钱也买不起个清朝的瓷瓶呢,更别说你们这价值一百多万的佛像了。”
老板巧言如簧,继续游说着:“嗐,再说了,现在咱们政府都号召要中日友好,增进两国人民友谊,发展两国间经济文化交流,小伙子你看着就是有文化的人,肯定天天看报纸呢,是不是?这个国际国内的形势,你肯定比我知道得多得多。你说说,既然政府都放下了几十年前的仇恨对抗了,朝着互惠互利的方向发展了,你说你一个老百姓却去纠结那以前的事情做什么?政治觉悟那么高,政府也不会表彰你是不是?要我说啊,卖给谁不是卖啊?就是你这里坚持不卖给日本人,宁可少卖点钱卖给咱同胞,没准儿你卖的那同胞一转手就卖给别的日本人了,结果呢,你少卖的钱就白白便宜了中间倒手的人!何苦呢?”
老板苦口婆心地说:“小伙子,听人劝,吃饱饭,你这佛像要卖只能卖给老外,人家是收藏来着。咱中国人啊,有点钱也是追着日本的松下东芝彩电录像机买,谁买你这个啊?一个,买不起,二个,也没有收藏的意识。你要等着自家同胞来买你这个,只怕是等到黄花菜都凉了都未必等得来一个买家!除非你不卖,捂着,等升值,那我也就没啥说的了。至于我呢,不是我不想爱国,可是,我要想靠着这间店面挣钱养家,就只能做老外的生意。要等着有钱的自家同胞来光顾我,我早喝西北风去了!我上有老下有小,也要糊口不是?”
老板说得声情并茂,又句句都在道理上,却叫吴澄听得心烦,索性拉着季覃大步往外走,说:“那就不卖了!宁可喝西北风去!死不了人的!”
老板终于气得跳脚,在背后狂骂吴澄和季覃,“小赤佬!”“港督(笨蛋)!”“瘪三!”之类的上海骂人话不绝于耳。
吴澄拖着季覃的手,走了许久,到了一处安静的地方,才停下来,闷声说:“季覃,对不起,我真是多管闲事,又不是我家的东西,我还拦着你不许你卖……”
季覃连忙说:“没有的事。就是你不拦着我,我也不会卖给那小日本的。”
吴澄默然了半响,问:“可是,你还是想卖?”
季覃确实不想这时候去逆他的龙鳞,不过,认购证这一块肥肉,机会就在眼前,就这样白白错过,也实在是太可惜了。
于是,季覃纠结了,凌乱了,沉默了。
吴澄见季覃垂着头不说话,心里越发失望了起来。
吴澄一直都觉得季覃这孩子挺懂事挺聪明的,和别的孩子都不一样,还挺稀罕挺喜欢的,也愿意惯着他,但是,季覃老是这么自己拿了主意就一意孤行、根本不听人劝,有时候也招人烦不是?
想着自己千里迢迢地护送着他们娘儿两个跑上海来,结果是这样,吴澄顿时觉得很没意思,便冷笑了一声,说:“行吧,你家的东西,自然是你想卖就卖,我这不相干的人拦也拦不住!那就这样吧,你自己拿主意。实在要卖的话,提前告诉我一声,我可不想看着。再然后,卖了的话,你有钱了,都请得起保镖了,就不需要我陪着护着了吧?”
说完,吴澄拧身就走。
季覃急忙伸手去抓他的胳膊,一着急,说话都带上了哭腔:“我哪里说了一定要卖了?你自己就一口咬定了?我不卖!不卖!不卖!”
吴澄正想说话,季覃忽然抱住了他,就像个很小的孩子向长辈撒娇一般,一边拿脑袋使劲往他胸前拱,一边气呼呼地宣言说:“不卖!你别想着随便找个借口把我甩了!门都没有!”
吴澄被季覃这孩子气的语言和动作逗乐了,同时觉得他乖乖听话的样子挺可人疼的,心头一软,便伸手揽住了他,抱着他温言抚慰了一会儿。
一时,见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吴澄拍拍季覃的背,说:“走吧,回家。”
见季覃情绪不高的样子,吴澄为了叫他开心,就提议在外面吃晚饭,又问季覃想吃什么。
季覃无精打采地说:“算了吧,家里有菜有肉,回家随便做点什么吃就好,何必乱花钱。”
吴澄逗他说:“今天的佛像没卖不出去,可是它的价值摆在哪里啊,你还是腰缠百万贯的有钱人。别把脸拉得跟长白山似地,高兴点!走吧,我们去城隍庙吃上海小吃去!”
季覃连忙说:“不去城隍庙!那地方人挤人的,别把佛像挤掉了!”
吴澄苦笑了一下,说:“这玩意儿以后得天天揣身上了,还真是个烫手山芋啊。”
然后,两人就近找了一间挂着“全国知名小吃店”的食店落座。吴澄点了几样有名的上海小吃:南翔小笼、锅贴、生煎、糯米藕,又一人要了一碗荠菜馄饨,随后对坐开吃。
因为中午赶时间,两人都没吃午饭,就一个啃了一个面包充饥,这时候正是饿极了的时候。再者,季覃瘦是瘦,却是长身体的时候,胃口不是一般地好,吴澄也不弱,不光是三下五除二地将桌子上的好吃的扫荡干净,连第二次加点的都吃得差不多了,反观其他桌的食客,多是细嚼慢咽,文质彬彬的。
吴澄怕季覃没吃饱,说:“你吃够没有?再来点什么?”
妈呀,都加点了一次了还来?季覃往周围看看,小声地说:“还要啊?算了,留得三分饥,才是健康之道。不然的话,我们两个跟饿死鬼投胎似地,这副吃相还不得把周围这些斯斯文文的上海人看呆了?”
吴澄无所谓地说:“切,想太多!饭要吃饱啊。这有什么呢,咱们又不是吃白食,谁管那么宽?能吃说明我们胃口好,消化力强、身体倍儿棒。”
吴澄招手要叫服务员加点,服务员是个四五十岁的大妈,见了吴澄招手正往这边走呢,却被另一张桌子的客人叫住了。
没一会儿,那客人居然和服务员吵起来了。
吴澄和季覃都好奇地转头去看。
那客人是个二十出头的上海小青年,穿得斯斯文文的,头发还打着发蜡,看着特别精神特别有范儿。
可是,说出来的话就没那么有范儿了,透着一股子不肯吃亏的精明气:“哎,你们这店还号称是全国知名小吃店呢,怎么还短斤少两呢?”
服务员大妈不高兴地说:“我们店可是有十多年的历史了,从来都是诚信迎客,童叟无欺,您说话可得有凭有据,不兴胡说的啊!”
小青年说:“谁胡说了?我就是有凭有据。跟你说,这馄饨少了两个。”
大妈奇怪地看着他,说:“少了两个?怎么回事?我怎么听不懂你的话呢?”
小青年解释说:“一碗馄饨十三个,今天只有十一个,不是短斤少两是什么?”
小青年旁边的姑娘有些不好意思,在一旁拉着小青年的衣袖,说:“算了,算了,两个馄饨而已,就当少吃了两口,何必和人争执?”
小青年不依不饶地说:“怎么就算了?一碗馄饨就敢少两个,你想想,他们一天卖多少碗啊,大家要是都算了的话,他们还不得发财发死了?”
大妈拧起眉毛,说:“我们这里的馄饨是论碗卖的,不是按着个数卖,不信你看我们的招牌,一碗馄饨一块五毛钱。倒是你这个一碗十三个的算法,是打哪里来的?”
小青年说:“不要狡辩。我来你们这店里吃了五次馄饨,每一次都数了的,前四次都是十三个,就这次是十一个,还说不是短斤少两?”
周围的人都开始窃窃私语了起来,间或夹杂着低笑声。
大妈也笑了,不过是一脸嘲讽的笑,说:“哟,吃一碗馄饨都要数数呢,这可太能过日子了!姑娘,你简直是带着放大镜找着的男朋友啊,真是精细啊!算了,今儿算是我们的工作失误,馄饨里馅儿包多了,个数就少了。没事,补给你们,不敢叫你们吃亏。”
姑娘脸皮薄,一下子就红了脸,辩解说:“谈不上是我男朋友,也就是熟人介绍见了几面而已。”
说着,姑娘就拿着小包要走,小青年忙说:“哎,才给你补的两个馄饨还没吃呢!”
姑娘说:“看你的样子我早就饱了!”就匆匆摔手而去。
小青年有些懊恼地说:“嘿,还跟我拧上了!我明明就占着道理的!真是的!”
小青年本来起身想追的,大妈则在一旁幸灾乐祸开了:“为了四个馄饨就掰了个女朋友,啧啧。我要是你女朋友也得和你掰。”
小青年一脸鄙夷地说:“就你那一脸能夹死苍蝇的褶子,还想当我女朋友呢?”
小青年又坐下了,将姑娘碗里的两个馄饨跟自己碗里的并作一碗,没好气地说:“可不止四个馄饨,我都请她吃了不下十顿饭了。哼,要掰可以,饭钱可不能亏了我的,得大家平摊。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明天我去她单位要钱去。”
吴澄和季覃都是一副叹为观止的表情:这世界上居然有这么神奇的人类!
说完了,小青年睥睨了一眼周围看热闹的人,说:“看什么看?就是订婚了,退婚还可以要回彩礼呢,我叫她退我饭钱有什么不对?”
吴澄和季覃吃完了出门,回头见那小青年还在奋战碗里的馄饨呢。
吴澄摇摇头,说:“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极品?真是开眼界了!”
季覃哈哈地笑,这才觉得心情好些了,又问吴澄:“假设哈,要是你谈朋友,万一谈崩了,会管人家要回彩礼钱不?”
吴澄睨他一眼,反问道:“你觉得我是那么挫的人吗?”
季覃嘻嘻笑着说:“我不知道!哈哈,也许呢。糟了,今晚上的饭钱是你给的,为了以防万一,要不要我把一半的钱给你?”
两人追追打打地玩闹着回了家,洗涮了之后上了床铺,季覃手里握着佛像又发起了呆。
想了半天,季覃吞吞吐吐地开了口:“哎,小舅舅,我有个想法,我只是说说,也不一定要那么干。我的意思是,咱不卖它,咱把它拿去典当行抵押,弄点钱出来炒炒认购证,挣了钱就把它赎回来,成不?”
吴澄侧过身,凝视着微弱光芒中、却因为热切的盼望而一片灿亮的季覃的眼,叹气说:“你就那么想炒认购证?我觉得吧,有些事情不宜于过于执著,再说,炒认购证难道是十拿九稳的?万一跟你上次炒股票一样,是你看走了眼呢?”
季覃摇了摇头,咬着唇,坚定地说:“绝不会看走眼,一定能挣钱。”
吴澄的眉峰紧蹙,说:“别的东西好抵押,这个东西却很麻烦。典当行的人没有古董商的眼光,抵押的话,得来的钱肯定不如直接卖掉的多,然后,就算真如你所言,赚到钱了,再去赎这个佛像,你能保证赎回来的就是现在这个?万一被人家掉包了呢?就凭咱们这眼睛和我那点三脚猫的功夫,哪里鉴定得出来?要是那样的话,还不如直接卖掉呢!”
季覃想想也是,还是歇菜吧,真要被典当行的人掉包了,到时候哭都没处哭去。
吴澄见季覃那心有不甘的样子,实在是有些不忍心,摸了摸他的头,叹了口气,说:“你就那么想炒那个认购证呢?唉,说起来,我身上还有些钱,给你拿去炒着玩玩吧。”
季覃眼睛闪了闪,问:“真的?你有多少?”
吴澄说了个数字,季覃极力控制住自己不露出失望的表情来,说:“哦,可以买一百本认购证了!也行啊,炒着玩嘛。”
季覃想了想,终于还是忍不住,嘀咕着说:“哎,小舅舅,你那么厉害,都坐上第二把还是第三把交椅了,算是混入高收入人群了吧,怎么才只有几千块钱的积蓄啊?我妈都有一万呢。”
吴澄其实也有些害臊,尼玛钱太少了,在小覃覃面前献丑了不是,却硬着嘴,说:“切!几千块钱还少了啊你妈都工作十多二十年了也才一万块嘛,我又没有那么长的工龄!”
季覃很了解吴澄,他肯说话开玩笑就说明他没有生气,于是抖着胆子、半开玩笑似地说:“那我妈还要养我呢,这就花了一大笔钱了,不过,我以后会好好养我妈的,我妈养我也等于是在给她自己积攒养老的钱了。可是,你不同啊,你在道上混,收入比我妈高得多吧,你又不用养小孩,怎么手里才攒了那么点呢?我觉得你至少应该有两三万块钱才对头,哎,你把钱都花哪了?”
吴澄撇撇嘴,说:“我又不像你那么会精打细算地过日子。再说了,就只有你要养你妈,我就不养我妈了?我以前挣的钱基本都给我妈了,现在是家里条件好些了,我姐也出嫁了,还能贴补家里,我才不用跟以前一样每月往家里寄钱。跟你说,能攒几千块钱算不错了。再说,钱挣来不就是为了花的吗?趁着现在没人管我,挣了就花呗。”
季覃跟着他的话重复了一遍,说:“没人管你?啥意思?”
吴澄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说:“这都不懂?我现在是单身汉,所以可以尽着自己花钱,等以后有个人在身边了,就交给她管,我还懒得操心呢。”
她?什么她?
季覃先是疑惑,忽然“轰隆隆”脑海里一阵电闪雷鸣,意识到吴澄说的可能是他自己未来的老婆人选,也就是可能会出现的小舅妈,顿时像被人迎面泼了一盆老陈醋似地。
这段时间和吴澄同进同出,同吃同住,季覃因为一直忙着这样那样的,心里也没多想,只是单纯地觉得有他在身边真好,心里安静又宁和,睡觉都踏实多了。
突然听到这么一句话,那感觉……就好像自己被人抢劫了似地,那叫一个难受啊,百爪挠心啊,偏又说不出来什么。
季覃赌气翻了个身,背对着吴澄磨了好久的牙,忽又翻身回来,正对着吴澄,幽幽地说:“那好,明天把钱都给我,我给你理财!”
以后你都不用操心你的钱没人帮着管了!季覃在心里恨恨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