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大鱼食蒲(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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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郎主,东海王求见!”邓羌归隐的小庐之中,一名家奴上前禀道。

  话音未落,只见苻坚已施施然坐到了邓羌面前,邓羌喝着酒,斜眼看着苻坚,问:“你来做什么”

  苻坚抢过邓羌手里的酒,怒道:“人死不能复生,你何苦这样为难自己”

  邓羌站起身,道:“与你何干”身形不稳拔出剑,指着苻坚痛骂道:“你们苻家人,都是这么忘恩负义的么”

  苻坚起身,直视邓羌双目,答道:“至少我不是!”

  邓羌大笑,把剑扔在地上,宝剑落地有声,邓羌转过身踉踉跄跄走到栏杆前,轻轻抚摸着开好的牡丹问:“你东海王向来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肯屈尊到我这小庐来,所为何事”

  苻坚看着桌上未喝完的酒,问:“我领兵在外的这一年,京中都生了些什么梁皇后与雷丞相一家为何会无端遭受灭门之祸”

  邓羌冷笑道:“‘飞鸟尽,良弓藏’的道理东海王不该不认得。”

  苻坚眉头紧皱,问:“这也是你结庐归隐的因由”

  邓羌摇摇头,许久,摇着头咬牙对苻坚道:“苻坚,你本应是天下的王,若哪天你愿对秦主苻生取而代之,我愿助你一臂之力。”

  苻坚凝眉不语,“何出此言”四字还未出口,只听邓羌咬牙切齿道:“我要亲手杀了苻生,以告慰玉儿在天之灵!”苻坚想起梁怀玉之死,心底一痛,辞别邓羌,翻身上马,缓缓往东海王府走去。一路上开满的牡丹零落成泥散入街市,谁又能想得到这是两年前秦主登基之时,因皇后梁氏喜爱牡丹而命长安城遍植的奇花异卉。

  而梁皇后母族被诛之后,长安城的牡丹再无花匠打理,成了百姓家中寻常之物。看这满城牡丹开正好,只能叹一声草木无心,只能叹一句世事无常。

  一年前的秦宫之中,牡丹盛开之时,鱼荞初入宫便惹得秦主苻生不悦。消息传到皇后宫中,怀玉叹息一声:“鱼小妹生性淡薄,与陛下不同,会惹得陛下不悦也不是什么奇事。”说着,想起故人,想起曾经自己对苻生趋之若鹜,如今却心悦诚服。想起自己昔日的情敌能一如当初,心底有些时过境迁的沧桑之感,掩不住有些失落。

  “小君可要去看望那位新来的婕妤”一旁捣花的宫女问。

  梁怀玉看向门外,缓缓道:“不去了罢,既是故人,当见时自然会相见。”

  不同于皇后,宫中的其他女子听见新入宫的婕妤惹怒了陛下,竟生出些落井下石的想法来。是日鱼荞走在花园之中,看着满园的牡丹,转头向一旁的宫女道:“这是什么花儿”

  宫女诺诺答:“回婕妤,这是牡丹。”

  话音未落,一旁响起一声娇笑,讥讽道:“这是哪儿来的乡女子竟连牡丹都不认得!”

  鱼荞转过头去,只见一个身着华服头戴簪花的女子笑得直不起腰来。一旁的宫女见状,忙躬身行礼。鱼荞哪见过这人,不及反应过来,方才还娇笑声声的女子忽而脸上变了颜色,扬手给身旁随侍的宫女一耳光。

  鱼荞一愣,只听那女子指着一旁的宫女道:“见了尊长要行礼,你连这点礼数都不懂吗!让外人见了,还以为是本宫管教无方!”

  鱼荞方才分明见了被打的宫女已向她请了安,这一耳光,不过是指桑骂槐罢了。于是躬身行礼道:“妹妹见过姐姐!”

  女子并不领情,讥笑道:“妹妹你是哪来的贱婢,也敢自称妹妹”

  鱼荞心知她是认得自己的,羞红了脸,却依旧躬身行礼不起身。女子自觉无趣,便绕过鱼荞走了过去。女子走后,鱼荞问身边的宫女,“方才那人,是谁”

  宫女答道:“回婕妤的话,方才遇到的是王昭仪……”

  鱼荞听见“王昭仪”三字,心中了然,宫中盛传陛下盛宠之人,除了中宫的梁皇后,第二位便是方才那位王昭仪。

  正想着,忽而有宦者疾步上前来,向鱼荞道:“婕妤,陛下有请。”鱼荞不明白苻生怎么会突然召见,只得随宦者快步往太极殿走去。到了时,只见苻生抚掌大笑,而不远处,是醉成一片的王子公卿,以及被一箭刺穿脖颈的监酒辛牢。大殿之上,还有方才在花园中遇见的王昭仪。

  苻生看见鱼荞缓缓走进太极殿俯行礼,斜睨着鱼荞,问道:“方才昭仪说你不知礼数,惹得众怒,可确有其事”

  鱼荞不知如何作答,心底又急又怒,又不能作,只得道:“奴知错!”

  苻生看着鱼荞认错,皱起眉头来,总觉得眼前的鱼小妹与外界传言有许多不同之处,却又指不出哪里不同,只转过头来对一旁的王昭仪道:“既然她已认错,你说,想怎么罚她”

  王昭仪娇笑着,指向台下,缓缓道:“我要她像那样!”

  鱼荞顺着她所指看去,只见一群奴隶头戴面具翩翩起舞,面具之后有一滴滴血渗入衣襟之中,滴落在地上,而站在最前方的三人并未戴面具,只是被剥去面皮血淋淋地挂着面皮随钟鼓声声起舞。鱼荞强忍住心底犯上来的恶心止不住颤抖,抬头见苻生一脸兴味地看着自己,心知躲不过,便冷冷一笑道:“奴遵旨!”

  说完,当众宽衣解带,走到那群奴隶之中,踩着满地鲜血与那群被剥了面皮的奴隶一同舞蹈。苻生看着面无惧色婀娜起舞的女子,心底漾起些异样。

  众臣再见这位鱼婕妤,已是牡丹凋落之时。秦帝苻生在花园中宴请群臣,王昭仪与鱼荞二人身着薄衫随侍左右,席间无一人敢抬头。苻生饮酒大乐,问道:“众卿,还有何物可作乐”

  赵韶与赵晦谄媚道:“前些日臣等为陛下调教降臣内人无数,如今亦可歌舞,不知陛下可有意召见”

  酒后的苻生早已厌倦了歌舞,饮尽王昭仪喂到嘴边的酒后,摇手不悦道:“歌舞有何新奇不看!”

  这时只见董荣站了出来,道:“前些日潼关以西有虎狼吃人为害。臣已带人将此恶兽擒住,特带入宫来献给陛下,供陛下取乐!”

  苻生听见有恶兽,忽而来了兴趣,招手大笑道:“快将那畜生带上来,让朕看看吃人的恶兽长什么模样!”董荣见龙颜大悦,心知升迁在即,喜不自胜,待退下时只听苻生大笑道:“赵卿说要将调教的奴隶献给朕,不如将他们请上来,让朕看看这恶兽是怎么吃的人,如何”

  赵韶闻言,颤抖着声音道:“臣领旨!”

  在赵韶赵晦等人将调教的乐姬舞姬带上来时,只见董荣也让人将俘获的恶兽用笼子锁链缚住拉了上来。苻生看着那像狼像虎又像豹像猫的“恶兽”,忍不住笑道:“这畜生叫什么”

  董荣谄媚道:“臣愚鲁,不知此为何奇珍异兽,特献入宫来,供陛下娱乐,请陛下赐名!”

  苻生看着那兽,道:“不如,就叫董荣如何”

  董荣向前道:“陛下取得好,起得妙,这畜生就叫董荣!”说罢,苻生喝着酒命人打开笼子将歌姬舞姬一个个扔进笼中,看恶兽吃人看得双目红,并以此为乐!见那恶兽饱腹之后无心吃人,于是对左右道:“朕听闻,饱暖之际,即思****,不知此事可当真”

  赵晦道:“陛下所言极是!”

  苻生又问:“那为何那兽却吃掉了那么多歌姬舞女”

  赵晦语塞,赵韶答道:“古人常言人有兽性,而兽性也不过见到极美之物之物才会兽性大,那些歌姬舞女之所以会成为果腹之物,只怕是因为不够美!”

  苻生笑着,命服侍身旁的女子上前与****,见鱼荞与王昭仪不动,苻生怒道:“你们莫不是想抗旨不成”两人劝说无果,无奈之下,只得上前。王昭仪走了两步,脚软跌入池中,众人无人敢上前施救,只挣扎数下便溺死池中。众人回过神来,只见鱼荞衣角带风面无惧色,一步步走近那恶兽。苻生见那恶兽自笼中站起身来,两眼直勾勾盯着鱼荞,三两步上前拔起剑刺中笼中恶兽,将鱼荞扑倒在地,就地交欢,宦者以屏风围住两人。

  众臣坐在席中,佯装已瞎已聋。自此之后,宫外便盛传鱼小妹伤风败俗罔顾礼法;而宫中,鱼婕妤也成了鱼昭仪,宠冠后宫。

  消息传到皇后宫中,梁怀玉不敢置信问道:“你说鱼小妹敢与****”

  宫女诺诺不敢言,梁怀玉放下手中的画笔,向一旁道:“起驾,本宫要去拜访这位进宫不久的鱼昭仪!”

  鱼荞宫中正热闹,忽而闻见门外有人唱诺道:“皇后娘娘到。”屋内一时静了下来。梁怀玉入内,众宫妇躬身行礼,梁怀玉让众人起身,上前扶起鱼小妹,待对方抬起头来,梁怀玉放下心来,因为这人,根本不是鱼小妹!

  众人告辞后,梁怀玉斥退宫奴,屋内只剩下鱼荞与怀玉两人,怀玉面上冷若冰霜,问道:“陛下少年时久居军营之中,不常见鱼小妹,故而记得的人有偏差也不足为奇。只是本宫与鱼小妹自幼交好,你那点小伎俩瞒得过陛下可瞒不过本宫。说,你到底是谁”

  鱼荞身着红衣,站起身来,一步步走开,头上珠钗步摇叮当作响,走到角落处点了一盏灯,拔下珠钗轻轻拨弄着灯芯,淡淡道:“姐姐莫不是在说笑,妹妹不是鱼小妹还能是谁”

  梁怀玉见她并不承认,一时有些急怒,说:“休得胡说!你究竟,为何入宫来”

  鱼荞斜睨着梁怀玉,笑道:“姐姐真想知道”

  梁怀玉看着她,不愿再追究眼前的女子愿替鱼小妹入宫来是否图谋不轨,叹气道:“罢了,皇宫虎狼之地,小妹未能入宫是她的福分。本宫盼只盼你归省之日,能为本宫向小妹带一句话。”

  鱼荞问:“什么话”

  梁怀玉沉默许久,道:“愿她现世安稳,此生无憾吧!”见鱼荞不答,怀玉起身道,“你代人受过,也算是个可怜人。往后这宫里有何事不方便可到我宫里寻我。”说罢,开门走了出去。

  屋中只剩下鱼荞一人,鱼荞打翻烛台,扔下珠钗,跌坐地上看着烛火熄灭,缓缓道:“归省我哪还有家我哪还有亲需要省说什么现世安稳我偏让她此生永无宁日!”

  怀玉离去后如何也想不到,一月之中,秦帝苻生为何会冲入宫中扼住自己咽喉,质问自己为何伙同父亲一同骗他!可是骗他骗什么骗他娶她为妻骗他“三羊五眼”的谶语是假的还是骗他当上了这大秦的皇帝

  怀玉被禁足宫中,宫外的血雨腥风,她怎会不晓得苻生说:“朕容忍不了旁人欺瞒!”苻生说:“你是朕的结妻子!”,可他还是灭了梁家满门!苻生啊苻生,若有来生,只愿你我再不相见!只是怎会相见你这样狠毒暴虐的人,就该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生!

  苻生在鱼荞宫中醒来,鱼荞看着喘息不定的苻生,着急问:“陛下,可是做了噩梦了”

  苻生双手紧紧攥住被角,梦中全是怀玉自缢宫中前用剑指着自己时眼里的绝望,全是她充满怨恨的双目,是她对着他的声声诅咒叱骂!那一箭,射中了她自缢的丝帛,也射中了她!

  苻生颤抖着声音问:“你……可还记得前皇后”

  “怀……怀玉”鱼荞愣了愣,冷冷答道。

  只听苻生喃喃:“当年你无意间向朕说起皇后无心隐瞒,只是……是朕害死了她!”

  鱼荞想起当年升为昭仪之后与梁怀玉初见,梁怀玉是这宫里唯一知道自己秘密的人。怀玉走后,她想起在鱼家时曾无意撞见尚书令梁楞酒后对鱼海说“三羊五眼”的谶语是假的,故而铤而走险构陷梁怀玉,未曾料想竟致梁家满门被灭。只是,若不是梁家欺瞒在先,又怎会招致杀身之祸若不是陛下多疑,又怎么会杀了忠臣,逼死皇后

  思及此,鱼荞手捂着小腹,轻声道:“陛下,死者已矣,何必总是挂心”苻生闻言不再说话,起身走了出去。

  大殿之上,董荣入宫道:“陛下,鱼海向东晋传送书信,已被臣截下!”

  苻生闻言,负手转过身来,皱眉道:“鱼海通晋”想起方才噩梦中之初大鱼食蒲的情形,不禁手握成拳!原以为只是梁安与雷诺儿图谋不轨,没想到向来安分的鱼家,也有谋逆之心!这很好,很好!

  “来人,传朕旨意!将太师鱼遵连同鱼家七子打入大牢之中!”

  董荣奉命退下,苻生面色阴鹜,转身径直走向鱼荞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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