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夜意渐荒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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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铁手扶住陈心欠推过来的龙舌兰之际心下一懔:

  怎么这小兄弟这么大意!

  ——要知道小欠这把龙舌兰一推中间得跃过深涧飞瀑和那十名分布瀑边的杀手身前身边万一失手那是多凶险的事啊!

  但他随后即了然:

  陈心欠虽把龙舌兰随意一掌就送过来了但这一掌内力温和浑厚可保龙舌兰决不受冲击伤害而且出一推一送之后的他手持白刃冷对旁人且开始了他的一步杀一人:

  ——哪一个敢动手他便一刀杀了!而且人他也真的一气杀了十名杀手。

  何况这儿还有自己接应。

  所以剩下的那十名杀手谁都不敢动手。

  甚至当时场中气势尽为小欠的寒潭翠剑所慑不只谁都不敢动手甚至谁都不敢动。

  唯一动的只有狗口杀手屈圆。

  他不是动手而是动脚。

  溜。

  结果仍是死于陈风的追击下。

  因此这小哥儿看来十分粗心大意的把受伤的龙舌兰推走其实虽一种险地中求全、大险大危中保大平大安的作法看似随意实布局精密。

  一一受伤的龙舌兰自然需要他熟悉信任的人来安慰。

  这人当然就是铁手。

  他把负伤的佳人推给铁手他就可以无后顾之忧不必投鼠忌器。

  他就可以放手杀人了。

  是以久历生死关头大小场面的狗口大师一见龙舌兰由铁手护着同僚子女大师死于这小厮的剑下他知无善了立即就逃。

  可惜他遇上了陈风尘。

  铁手也紧随陈心欠之后赶入店铺里。

  他扶住龙舌兰之时看到了她的伤口也看着了她紧咬着唇时淌下的泪。

  他知道她痛。

  他敢知道她为什么流泪。

  他恨不得那一刀是划在他的脸上而不是她的。

  所以他立即进入“崩大碗”店里原因有二:

  一是看(观察)狗口屈圆的下场。

  二是他要看(拜会)一个人:

  只要这个人在龙舌兰的伤口说不定就有救了:

  这个人就是岭南“老字号”温家的“大老级”人物:

  一一不管他是温六迟还是温八无只要其中一人在凭他们用毒、解毒、以毒攻毒的高明手法说不定就能为龙舌兰恢复冰肌玉颜!

  可是他尚未开口这“八无先生”温丝卷已知他的来意。

  温八无道破了他的用心却下去看龙舌兰受伤的脸而先去视察伏尸的狗口杀手。

  狗口死的时候龇着牙咧出尖齿像一只摔死的狗。

  他尸身旁真的有一只狗直舔着他流出来的血。

  狗口杀手死得十分之狗。

  然后温八无就半抬着头问了这么一句话间陈风。

  陈风苦笑回答了:

  “我在未当捕快之前的确曾当过刽子手。”

  其实他岂止于刽子手他几乎各行各业都当过否则他的别号也不会是“风尘”二字了。

  忽听一个声音道:“这人早该死了抓回去得防他给救走不如就地正法。”

  说这话的人是麻三斤。

  但不止他一个人进来另一人就在他身后还正气喘嘘嘘像一口抽着气的老风箱。

  铁手一看吃了一惊道:“高老大?”那人点点头拱手一揖道:“铁二爷。”然后又向陈风施札。

  陈风目光一凝道:“出事了?”

  ——就算不是“出事”也一定“有事”因为来的正是“一山还有一山高”的“高头马大后低眼高”高氏兄弟中的老大高大湾。

  这对兄弟不是受陈风尘所托将戒杀和尚及五名杀手押送至知府大牢去的吗?

  这高大湾喘气不休得双肩都抽搐似的赶上“杀手涧”来一定是有事出事、而且还不止于不事!

  只听高大湾气喘呼呼热气禁不住都喷吐在与他对面站立的人脸上去了。

  “我们押戒杀杀手那六名歹徒经过‘大山角’就遇上了劫匪对方自报是‘杀手和尚集团’里负责北方的杀手我们十六手足一下子就给他放倒了七名……”

  陈风眉一皱满脸又布满了小刀小剑怒道:“犯人给人劫去了!?”

  高大湾仍然喘着气“没有。”

  陈风脸上的刀子一下子都不见了跺脚道:“说下去。”

  高大湾的胸脯起伏已平但依然大口大口的喷着气。

  “幸好苦耳神僧跟他的十一名子弟赶到神僧亲自出手。把北方杀手那一组恶匪打跑了……”

  铁手和和龙舌兰都脸现喜容:“幸而有苦耳神僧。”

  只不过龙舌兰刚展笑颜脸上一阵刺痛她“哎”了一声掩住了脸。

  铁手看得心里又抽搐了一下。

  只听陈风追问:“现在那戒杀和尚和他那五名手下已押到牢里没有?”

  高大湾依然一大口一大口的呼着气他脸上大汗小汗从额到鼻头及至人中都沾了满坑他不只用衣袖去抹试还用他那条又红(还似乎带点黑斑、白苔)又长的舌头去卷舔他唇上要淌下来的汗水边报:

  “歹徒是杀退了但时已人黑。苦耳大师说:“这样赶程到州府里去只怕路上还会有事由于出事遇劫之地是在大山角跟抱石寺只有三、四里路之遥于是我俩兄弟商量了一下决定还是先在抱石寺过一宿明儿破晓后才押到城里会稳当一些。再说有苦耳大师在可先壮了大伙的胆子。陈总、铁爷、麻三哥不说你们没亲见过那个北方杀手和尚的头领哈佛大师一把戒刀专攻人下三路您看我腿上、踝上、膝上都给划了几下我那老兄弟更惨臀上吃了一刀到现在还坐不下来、连直站着半蹲的也不行现刻可真痛得鬼不鬼人不人就虾米似的哩。咱两兄弟不胆小而是为保平安、犯人平安押送州府所以还是……”

  陈风不欲高大湾罗嗦下去打断说:“那你弟弟现在押那六名人犯留宿抱石寺吧?那儿可安全?”

  高大湾仍呼噜呼噜的喘气:“是。我正要向你禀报希望能征得总捕头您的允可抱石寺有苦耳神僧在我看不会有事。他才不过两三下子就把哈佛和他那三名蒙面杀手杀退了。”

  陈风冷笑一地声道:“你们人都进去庙里了我有什么好反对的。你这趟赶回大山角抱石庙想来已经天亮了我能有什么说的。”

  高大湾听他这么说倒慌了心、乱了意“老总您这话是……是不同意我们人抱石寺了?”

  陈风道“我只是不想你们牵累苦耳大师他们是出家人本不应过问世俗事这是江湖纷争牵连上他们不好。”

  铁手虽仍心悬龙舌兰的伤势上但一听劫囚的事也用上了心这时就问:“你怎么知道那使戒刀的就是北方杀手的头领哈佛大师?”

  高大湾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杀手集团’中有戒杀和尚、子女和尚、有狗口和尚、哈佛和尚等这几个称讳。是他一上来就自报名号要我们马上放了戒杀我们当然不肯他就跟六名手下出了手杀了我们几名兄弟幸苦耳大师及时赶至……”

  铁手问:“苦耳一个人出手还是跟那十一位弟子一齐动手?”

  高大湾这可神气了好像是他亲自出手打跑了敌人一身的光采:“苦耳神僧一亮相还用得旁人么?他用一把戒尺就打飞了哈佛的戒刀还在他光头上拍了一下就把那几个悍匪杀手吓跑了。”

  麻三斤跺足道:“你们怎不把这几人也逮下来?”

  高大湾怔了一怔道:“我也想追抓住他们好报——哎哟!”

  说着脸上伤处给扯动了一下似痛得哭出声来忽然瞥见龙舌兰脸上的刀伤这才愕住了拱拱手道。

  “龙女侠您您也……”

  陈风眉心一蹙又一道刀痕忿开道“没你的事。是苦耳大师阻止你们追捕哈佛杀手那几人的吧?”

  高大湾这寸回过神来连痛也忘了用长舌又一舔鼻头道:“是的。神僧说:穷寇莫追能保住人犯就好他又说:怕的是“中方杀手”和‘杀手和尚’的头。头就躲在暗处在送性命就不好了。我们都觉言之有理就随他回抱石寺了。我跟老二商议下来决定让他守那儿我快马赶过来先通知衙里老何大山角中伏的事再赶来这儿跟你禀报。”

  铁手寻思道:“这也合理既然狗口和尚、子女和尚能在‘杀手锏’伏杀狙击我们哈佛和尚自然也会引人在路上劫救他的同道——咱们在镇上才抓了南方杀手戒杀和尚其他三方杀手便已立即汇集并分头进击当真来得好快!”

  高大湾这下还在喘气听候命令:“陈总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陈风闷哼一声道:“怎么办?得回荷里调动何孤单那一组最优秀的二十余名弟兄赴上抱石寺天一亮咱们就押人犯往城里进:另请‘快马旋风’老乌飞马赶去城厘通知知府张大人让他派高手半路丰接应。”

  高大湾这回可振奋得气也不喘了高声答道“是。”

  铁手然量形势道:“陈兄这时分不必客气您那儿有事请去调度便是麻三哥也可一道去路上好有接应。”

  陈风略作犹豫眼睛转了转不经意间打量了龙舌兰的伤势“这……”

  铁手忙道:“这儿我会料理不必担心何况还是抱石寺那儿形势危急陈兄不公分神。”

  陈风这下抱拳唱哈道:“既然如此在下可公职在身得赶去接应弟兄们。龙姑娘这下可保重了。这替龙女侠雪此大仇人犯更是走失不得的。不过麻三哥大可留在这儿好有个呼应。我一下山就报衙里着副总何孤单老何也遣些伙计上来料理这些尸人命。”

  小欠突然道:“你着你的捕快上来人是我杀的要抓我回去审哪问的小爷我可没功大陪你此兴。”

  陈风这下说来尽是世故人情:“晕可没这回事。铁二哥在场这话我是当众说的可没徇私。一是这些十恶不赦的杀手动手在先二是陈小哥的确为自保而杀人三……我真要先请弟兄们捉拘你他们可?拿得住你就自拾了这就算江湖上的血拼恶斗咱官府里可只睁一只眼办眼前的事反正上头问:起人怎么死的?我就答:咱为自保杀恶徒。说不定还因而有嘉奖升官。上面要问说:杀死杀手的人呢?小哥儿要是不想受粮赏嫌麻烦我就说我拼了老命杀的说不准又让我讨了个独头功。要捉小侠归案?放心没有的事。想也不敢想。您为咱拼命杀敌我这还没谢过呢。”

  陈心欠坦然道:“你别谢我我不是救你也不是帮你。这姑娘借我剑她受了暗算我还她的情连杀十人是我替铁手哥杀的他手硬心软我可不。他有正气但我也有义气如此而已。”

  只听一个声音激动的道。

  “你就错了。”

  这语音激动得已带着轻泣。

  小欠闻言吃了一惊。

  铁手听了也心里一搐。

  为他说话的人不是陈风尘不是麻三斤而是龙舌兰。

  脸上受了伤的龙舌兰。

  这时候掌柜温八无正替她脸上的伤敷药。

  他用的药很奇怪。

  他竟在抽屉里找出一具长方形的盒子打了开里里间竟有朱、紫、啡、黄、青、黛、金等等指甲盘大的一碟子一碟子的色彩。

  活像个化妆盒子。

  他就用一只看似画画的尖细毛笔为龙舌兰脸上伤处涂上了几种颜色。

  他好像是在画一幅画。

  龙舌兰流看泪。

  忍着痛。

  她一直想活得像个不流泪的男子汉因为她是京师里的御封紫衣神捕不过一旦受伤的她(而且还伤在脸上)只要想到自己的容貌不知能不能恢复昔日的花颜泪就下往往下掉越要忍住泪就越流泪;泪越流沾着伤处就更痛。

  越痛就越想哭。

  可是说也奇怪那老掌柜手中盒子里五颜六色的药涂在伤处意料不到的:不痛的。

  一点都不痛。

  反而冰冰凉凉十分好受。

  甚至还住止了(至少是缓和了)原先的痛还带了点滑滑麻麻的感觉。

  而且血也很快的就止了。

  她虽然还很担心也仍然十分伤心但依然听到陈心欠对铁手的“说法”。

  那只是一个说法。

  但也是一种“谴责”:

  小欠的言外之意好像是说你妇人之仁我可要杀即杀决不手软。

  尽管就在高大湾牛喘未休的赶上“杀手涧”来向陈总捕头禀报押囚遇劫一事之时那一向大脾气也大杀气的陈小欠压低着语音跟姓温的老掌柜疾语了几句龙舌兰脸上痛、心里伤、但耳边仍是听得分分明明的:

  小欠“你且为她治一治脸上的伤吧”

  八无:“你也求我?”

  小欠:“这几只有你能治这伤。”

  八无:“我为啥给她治伤?你们在这儿一闹还害我不够吗?”

  陈小欠:“你不是欠了我三个人情吗?”

  温八无:“你要把人情用在冶一女捕快的脸上?”

  陈小欠:“我把三个人情换她一记刀伤。”

  温八无:“你这样做值得吗?他日她可是……”

  小欠:“她在我这儿出的事我如果不是在留心观察那人就下会迟了出手她不致挨上这一刀。你知道我是不欠人情欠不得人情的。”

  温八无:“这不是你的错。”

  小欠:“本来就没有对错但我不想有欠负。”

  温八无至此沉吟片刻长叹:“我不是不治只是——”

  小欠坚持:“只在你肯不肯治。”

  八无先生迅瞥了龙舌兰一眼;这才毅然道“好我先试这盒‘八彩销金’再说。”

  这时他才自抽屉里翻出了这盒药像蘸颜一般在龙舌兰伤处涂涂抹抹很快的便替她先行止了痛。

  龙舌兰心里明白:

  陈心欠向这温八无先生力争替她止痛疗伤可是她觉他对铁手的说法并不公允。

  所以她只是开了口。

  说了话。

  因为在为这儿只有她最了解他。

  她不为他开口便谁也下会为他说话。

  所以她说:“你说错了。”

  然后她说下去:“铁二哥不是滥做好人在纵不法之徒……哟……他身人有‘平乱阙’大可先斩后奏前惩后报但他绝少这样滥用过职权哎哟!……他一几坚决认为他是捕快应该歹徒捉拿逮捕绳之于法但无权滥用私刑杀害人命在审讯判决方面应押解到官衙刑司依法侦办才是——啊好痛哇……而不是凭一已好恶果杀就杀……妈呀痛死我了……他认为纵十恶不赦之徒都应予之有改过自新的一日而不是像你见人杀人见敌杀敌见——啊哟怎么这么痛!?我不说了!”

  她本来不痛了但一说起话来牵动脸肌伤口牵扯就痛人心脾了。

  她边痛边说边忍边叫令铁手感动不已小欠也十分讶异只冷笑道。

  “好吧随便你怎么说反正他是忠的我是奸的他做的都是好事我作的都是环事——这样总可以了吧?”

  龙舌兰却忍不住驳道:“……话不是这样说的……你这说法就忒也小气了……哎哟!好痛!”

  那老掌相又出一阵呛咳他竭力扭过头去不想唾沫星子沾上龙舌兰的颜面但手里指间本拿着已抹上了“颜彩”要在龙舌兰伤口上涂的笔尖也就凝在平空颤哆不已这一下子不但是铁手连同伤痛中的龙舌兰都感觉到这老头儿有病。

  一一而且还病得颇重。

  他们等温八无咳完正想说些什么但温老头儿一口气才回过来已先(话)制人:“我的大小姐我的大小姐我替你蘸药涂伤你就歇一阵子少与人吵可好?要不这伤口可是给你自己扯宽掀阔的了。”

  龙知兰忍着泪问他:“我的伤能不能好?”

  八无先生只嘀咕道:“这只是小伤不碍事的。”

  这时陈风尘已与高大湾匆匆下山只剩下麻三手斤在替那伏尸于涧中店时里的十二名杀手两名杀手头领“料理后事”。另外十名杀手一早已逃之夭夭:“父子三杀手”中的贾风流已死在龙舌兰怀剑下贾中锋已为麻三斤布袋裹住贾风骚着了陈风一掌死状不会比狗口大师好看至于“母女杀手”仍软倒在那里准(至少他们的同僚)也没来救他们。

  麻三斤要“料理”的事除了要点清尸之外还要把仍活着的三名“悍匪”那对母女和:“父子三杀手”的“老父”贾中锋点穴捆绑准备押解回衙严办。

  龙舌兰却还想追问温八无但那老头儿已喃喃的道“还得加几点‘四方鼠’才能止血生肌。”

  说着就过去柜台后那一排抽屉中翻找着却打理出两个小包袱看像要远行多于去治疗眼下的伤者。

  铁手却看似温不经心实则非常有意的挨近柜台打量温八无一面苦苦椎心的咳嗽着一面打点包袱的形势锁眉支颐回答作估量;那姓温的老头儿也不避忌照样收拾软细如仪似浑没把这铁二捕头瞧在眼里。

  铁手隔了好一会寸说话一开口才叫了一声:“前辈。”

  温掌柜的只顾收拾没理会他。

  铁手还是把话问了出口:“您可以把龙姑娘的伤治好吗?”

  温八无又咯地吐了一口青青蓝蓝的痰说:“小伤小意思死不了的。”

  铁手进一步问:“她好得了吗?”

  温八无垂着眼皮只看他包袱里的事物“这种伤是要不了命的。”

  铁手穿性把问题到了题旨上去了:“她脸上会不会留下了疤?”

  温八无这下放下了手边的活用两只又大又黑的眼袋(铁手乍看还以为是眼睛随后才察觉那其实是一对黑眼圈儿)望定铁手:“你才第一夭出来江湖上跑?”

  铁手摇头。

  温八无风:“你没挨过刀子?”

  铁手道“有。”

  温八无又问“你没流过血”

  铁手道:“当然有。”

  温八无再问:“你没见过伤口?”

  铁手答:“常见。”

  温八无横吊着他一双黑眼袋吊着眼看着铁手道:“你说。脸上一道这样的刀疤会不留痕印?能不留痕印?何况她脸嫩得荷花也似的。”

  铁手急得冒汗“所以才一定要前辈出手救她。”

  温八无冷哼道:“我不是已在治她的伤了吗?”

  铁手道:“我希望前辈妙手回春。让她脸上不留刀痕。”

  温八无怪眼一翻“我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她与我非亲非故我为何要帮这个忙?”

  铁手道:“你帮她就是帮我我一辈子都感激你的帮忙。”

  温八无嘿嘿笑着:“我帮她忙?她帮你忙?你帮我忙?你们是你害我我害你还是你帮我我帮你?你们这一回上‘杀手涧’来杀个不亦乐乎我呆让那大脾气的小伙出手误事亮相受尽了累这地方躲不下去了这人儿便要收拾行囊溜个脚底抹油远走高飞了。你们害得我这‘崩大碗’开不下了这不害不够吗?我凭什么还要帮你们的忙?”

  铁手感喟的道:“温前辈您在武林中出了名是仗义好汉就是为了帮人疗毒治伤才让‘老字号’误会被迫离开岭岭南;尽管温门的人对您有误解但江湖上哪个好汉不为你喝彩?今日您隐姓理名但隐不了一颗奇侠壮烈心埋不了一副大好英雄骨!”

  温老头儿双目失神了一会儿竟合了起来就像用一双眼袋来代他看着铁手似的半晌才叹了一口气道:

  “那是以前的我。我作了那些事给赶出家门.而今我也后悔得紧。英雄骨?侠烈心?现在我只求我行我素我孤我僻我开心我是我的活着就别无所求了。我既不惹事也不怕事但也不把事情肩上身。过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当年金戈铁马。魑魅缚人总惯见只输在:覆雨翻云手!而今我只穷年优柴米富贵学风流如此而已!你看我一身的病、一口的痰一脸的风霜我连自己都治不好却是如何治好!”

  铁手还待说些什么却听那边龙舌兰又哎的一声知道她又感觉到疼痛了登时失却了说话的心情。

  温八无见铁手六神无主的样子伸手摸了自己眉毛的边角。道:“你还是凝神点吧铁捕头大敌当前呢!我先喂她服几朵‘想容花’。让她先止了痛、稳了脾性再说。”

  他吸了一口气又摇摇头道:“不容易啊。一个如花似玉如玉似花的女人”他指指面颊又说“这样挨一刀还能为你说话已是很不错的了。难怪你心悬于她。”

  铁手苦笑了一下忽尔道“慢着。”

  温八无顿住。他的人头很大手却很小。手里边拿着几朵枯干的花。

  温八无问“怎么?”

  铁手道:“您……您刚寸不是说有‘四方鼠’吗?邵是治创灵药要是跟“想容花”一道和着眼了岂不更见功效?”

  八无先生嘿地一笑“你知道我是哪一门出身的?”

  铁手道:“岭南老字号温家。”

  八无先生又问:“我们‘老字号’又分成了几派你大概也听说过吧?”

  铁手答:“分四派即活字号、死字号、小字号、大字号分别是解毒、下毒、藏毒、研毒四派其中以死、活二字号的人手最为鼎盛高手如云而您就是‘死字号’中的大老供奉之一。”

  八无先生咧出一口黄牙算是笑了一笑:“你说对了我是下毒的不是解毒的我怎会有‘四方鼠’这等稀世解药?你找我也没用要找找温六迟去。刚才我以‘崩大碗’解‘杀手和尚’下的‘小披麻’、‘大披风’之毒也只是以毒攻毒、用毒解毒而已。‘崩大碗’实是岭南一带的一种清热解毒的凉茶我借此名开这店小欠又用此名来为你们祛毒一切只是因缘巧合你别把罗刹当菩萨别将老鼠夸成了老虎别把放毒杀人的当作解毒救人的别把我这个人什么都没有的温某当作是千手干眼的救灾救难的观音大士。我不想让你失望。”

  他这些活都是向铁手说的。

  他控制声量极佳也不见得他如何刻意把语音压低但铁手肯定除他之外是不会有人听见的;对方就像把声音折或一截纸筒尖角似的角端只往自己耳里传一一而且只是左耳铁手现连自己右耳都听不见温八无的语音。

  他的右耳当然不是聋了。

  ——而是这颟预、沧桑的老头儿随口声已隐露的了一手绝世内力。

  铁手自然也明白他的深意:

  话只是说给他听的。

  ——对方显然亦不愿影响龙舌兰的心情。

  所以八无先生过去让龙舌兰服药的时候龙舌兰又问起:

  “我的伤会不会好?会不会结疤?结了疤会不会很难看?”

  温八无的回答只是:

  “你先歇歇别伤心也别担心你想快点好快点复元快点皮光肉滑的先就要平心静气多休息为重要。

  才说了不久龙舌兰真的昏昏欲睡。

  敢情在这天里她已折腾够了:

  况且她也真的喝了不少酒流了不少血。

  当她真的睡过去之后铁手现小欠遥遥的看着她:不知在观察她那一张睡着了像恬美婴几一般的脸还是那一道带着刀伤的容颜?

  铁手见龙舌兰那长长黑黑弯弯翘翘的睫毛仍微微颤动着。知她尚未睡熟也不敢惊拢只对温八无说:“‘想容花’有麻醉的药性吧?”

  温八无吃了一惊。

  不是因为铁手话里的意思而是因为铁手的“话”。

  铁手就这样随随便便的说话。

  可是只有他一人听见旁的人谁也听不到铁手说的是什么。

  更惊人的是:

  连他自己也“听不见”。

  他竟不是“听”到的:

  耳朵都未闻语音。

  他只是“感受”到的。

  ——他感受到铁手所说/要说/刚说了什么。

  这很可怕。

  ——不止因为铁手能有这样深厚的内力而是因为铁手这么年轻就有这般深厚的内力而更加可怕。

  “好个‘一气贯日月’没想到你在六扇门修炼了这些年身子没给淘虚却还练成了人家八辈子都练不来的绝世内功。”八无先生道“我本来有点为你担心现在看来也可免这个心了。”

  他又摸了摸鬓角的肩气道:“不错‘想容花’有麻药的成分我让她先迷昏上一个时辰之后自然会醒她睡了让药力充分作刀伤也会好快些而且省了她的焦虑担心。”

  他又像是很努力的提着一双眼袋去瞅铁手“你很关心她是吧?你和她很合衬对。”

  铁手腼腆的笑道:“我跟她是好搭档也是好兄妹。”

  八无先生“哦”了一声又用手去摸他自己的眉毛:“嗯……你真的是这样想吗?我看他可不是这样想吧。尤其这时候她……”说到这里指了指脸颊。

  铁手却不熄再说这令他尴尬的话题只诚恳他说:“前辈其实还是关心着江湖人还在江湖上行侠仗义管不平事呢。您不但有心要治龙姑娘的伤。更关心在下不足挂齿的安危、您仍是当年‘毒行其是’温丝卷!穷时忧柴米?您的毒一向只救人不害人您救的人若每人捎来一担柴恐怕这镇上的人来年也用上山了。我看您依然是济时肯杀身危时勇成仁得侠道前辈当年贵门对您的误会只在您救了该救的人但却是门里要杀的人而已。这种误会不难解说在下就认识些有作为的武林名宿可为前辈背上的冤屈说几句话前辈又何苦自弃自隐、在这飞瀑潭边卖崩大碗呢!”

  铁手这番话倒不运内力只朗声明说的。

  温八叉剧烈的呛咳了起来。

  他弯着背、躬着身、哈着腰咳得像呕心吐肺似的看了也让人觉得心酸却见他咳过了之后神情却又是无比舒畅的。“咳过了后的他喉底里似然传来一阵呜咽之声:仿佛那儿正堵塞了一只什么未成型的雏物在呻吟哀诉似的。

  “卖崩大碗有啥不好?我还卖过斜山莲、翻山梅、百岁鸡、半百残鸭呢!”八无先生道“反正不求人就是福我这些年来看到的武林同道未成名的悲惨、已成名的太累正经的引人焚身不正经的只能抹黑;有实力的招尤惹祸没实力的声消形灭。当个江猢人成群结党党同伐异竟比当官的、从商的还苦!我这给老字号一脚踢个破教出门反而正好!我独来独往。谁的面子也不搭理悠然自得闭门造车固步自封我孤我僻我死我事。这都不知多快活自在!我知道你在江湖上有双铁手铁腕铁肩膀谁不卖你三分情面?我也晓得你在六扇门里很罕众望道上好汉无不以你们马是瞻哪个不知四大名捕是秉仗义决不贪赃在法的人物?但你威风是你的事我可不羡慕。我只求无声无息的活着寂天寞地的过活也行但我不求惊天动地也不要呼凤唤雨你找人为我解说?谢谢我已习惯了让人误解万一人人都知我重我我反而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人要量材适性我自暴自弃其实是自得其乐。吻二捕头你就少操这个心吧!我反正什么也没有头在上脚在下天下地上哪儿去得!”

  他摸摸眉毛又说:“我至多去别的山穷水尽的地方还是山明水秀处卖我的‘玻璃猫’。”

  铁手原本是因为龙舌兰的伤而浑没了心情。他素慕八无先生“身在毒门却不肯下害人反而以毒攻毒的为好人解毒”以致遭同门误解排斥的人风骨是以故意出言相激并以语言相励希望激这看来沧桑满倦的老人家起善心济世为遭毁害的龙舌兰妙手回春。

  他刚才听得什么“斜山莲”、“翻山梅”、“百岁鸡”、”半百残鸭”的名称本有好奇但心悬于龙舌兰都没追问而今听得“玻璃猫”便忍不住问了一句:

  “玻璃猫?那到底是啥?”

  八无先生兀地笑了一笑又呛咳了两声:“那是什么?那只不过是世人爱玩爱耍的新花样!‘玻璃猫’不算什么?我还有‘冬不足’‘吃不了唱着走’、‘鱼尾龙’呢!”

  铁手更丈八金刚不明所以只奇道:“冬不足?吃不了唱着走?”

  八无先生看了看他暂时把包袱搁一旁在几个抽屉里取了些药掺了水边用小石桩捣磨边咳声道;“好我走前再给那女娃儿下两帖药算尽尽人事。”

  然后又用两口跟袋不情不愿的几铁手一翻白“反正我要研药就再给你说这几句。这都是新名目但都是旧东西。新瓶旧酒但翻新了招牌人们就会给这花样式吸引住了。‘崩大碗’也是这玩意。其实这酒味是‘烧刀子’冲点‘女儿红’有八成是‘高老泉’的味儿要光这样卖只怕酒卖不出店也入不了口我干脆把酒名儿翻个花佯叫“崩大碗”加点无伤大雅的毒药只清理毒杀咀里肠里的害虫不伤脾胃再来个一口干净咬崩碗角的花式然后还得把店子开到这水激瀑急的崖上一下子慕名而来的人反而见难愈至遏险愈奋而且更向往这种英雄式的痛饮法大家都赶上这穷山恶水的地方来充好汉了。以前还在商路一带我香‘老字号’筹款就开了一家叫‘碎杯痛饮’的戳杯对干得要把杯子碰碎了在酒水流溢出来之时伸咀一口鲸吞才算好汉不然喝光了酒就得把杯子拍在案上砸碎这才够意思。

  铁手听得目瞪口呆只说“有意思。”

  八无先生冷地一笑:“就是这样人们就觉得够意思了所以卖个满堂彩只是咱们那时不赚酒钱光是要那些充好汉的赔怀子的钱咱们‘老字号’就看本去再扩充字号了。”

  这时连麻三斤都趋了过来听也咋舌说:“精彩。”

  八无先生这下倒讲开了兴头他手下可不缓着捣药研磨如故手法十分熟练嘴里却挂了一丝蔑笑:

  “这不算啥。人们就冲这些中看不中用的新鲜花样儿。‘玻璃猫’.是啥?只是些普通的、几乎透明的鱼可这样就平凡了没人喜欢养它们赏玩了可这种鱼易抓易养性驯体美不让人养太可惜所以便给它身上、鳍边除了些不脱色的颜料那么它们看起来就五光十色美得离奇大家视为瑰宝人人争们购养连皇宫也要按时送去让天子、权相开开眼界。可它原本只是一条半透明的鱼儿我这就改了个名为‘玻璃猫’它就凭了身上那些假的、伪的、涂的、终会脱色的东西还有那个新名字成了奇珍异宝你说这可笑不可笑?但世人就爱这种浮相表面的东西!”

  麻三斤笑了笑他的笑可货真价实说笑就笑该多好笑就笑多好笑的决不多笑一笑也不少笑一些不像防风满脸是笑纹和刀纹一动牵肌扯筋的已分不清哪一条是笑纹哪一道是刀纹;也分不清他究竟在笑还只是皱盾着苦脸在寻思。

  他现在就一斤三两的笑说“大体上世人多如是陈老大就跟我说过陈大嫂的米团儿做得好吃但在定定镇摆卖就是卖不出去没人尝只在街口吃西北风那天来了一个老头儿跟她说把米团儿捏成祸国殃民的人儿吧涂上红的绿的包准有人吃。大嫂试着做了捏出几个什么贪官污吏的样相果然大增胃口人人都啖之而后快一时冷活几成了热生意了。大嫂也赚个咀巴合不拢来。”

  八无先生听了就仰想了想(奇怪的是:他想事情时不是低反而是仰着脸——要是龙舌兰今天下伤昏过去一定会现、甚至也向他指出这一点特色的了)又翻了翻眼(或曰眼袋)这才接道:“其实都一样也一样。什么叫‘鱼尾龙’?那其实是蛇骨鱼肉糙貌丑带腥味没人吃无人问津可是到了它的尾巴煮食却是又滑又嫩;腥得带甜;改换个名字叫‘鱼尾龙’这就便人垂涎三尺高价争食了。把鱼头鱼身全扔掉它反而长了身价‘冬不足’更耍赖:这家食馆菜肴做得一无特性但胜在大寒冬里炉火焙得坐席寒暖的;冬天严寒在这儿无法肆威;大炎夏火的;这吃店主人便看七八人在二楼栏杆合力大雨风是以座上人客无人不凉快——这一扇‘冬不足’就车水马龙客似云来、连当朝权相南下也得先来这破店坐坐歇歇权当开了窍享了福。”

  铁手却听得很向往:“这也很了不起。至少冬暖夏凉在于这店主人想这绝活合当他财。”

  八无先生一笑一声咳:“那店主人就是我。我可没达。”

  铁手奇道:“现在店子呢?”

  八无先生声一咳一声笑“店子?垮了!慕名而来的、有次是老字号的老相识见着了便劝我回门。就一入温门深似海:不回就非一家人而是一辈子的仇了。是以我没长翅的便脚抹油店门也不关就走了。”

  铁手又一次目定口呆:“这……这太可惜了吧?”

  八无先生一咳一声笑:“那有什么?熊站能立有起有伏建得起来的就让它塌了又如何?交上的朋友有一天翻股成敌也向妨!”

  铁手心下虽不以为然但仍忍不住追问:“那么‘吃不了唱着走’呢?我对这名头大惑不解所以更有奇趣。”

  八无仍是一声笑一声咳的说:“就是让你百思不得其解:这才有赚头。有人就是想不明白;千山万里的都赶过来见识。这其实是‘冬不足小食馆’的其中一个活行牌一个节目。人家的食馆菜店有的是人卖唱说书我那店特别给倒反了客人高兴、来兴、大可以自唱一出、说一段我叫胡琴笙瑟生备好了还有美人献舞陪饮给他和唱伴乐让他自我陶醉且管行乐大展嗓喉泄一通。结果这点子一出人来此店醉翁之意一杯水酒半碟咸肉银子收个十五八倍来的大爷客倌照掏腰包眉也不皱一个花儿唉!”

  他感叹似的说一句:“世人就爱驼种名不副实、嚣浮表相的玩意儿。”

  铁手却由衷的佩服:“可惜这店子关了不然我也去长长见识。前辈其实是做生意的奇材岂呆自弃“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槁避趋之!人称前辈:‘点毒成金毒行其是’果是名不虚传千万可别因一时际遇而轻抛了大好身手绝世才智!”

  八无先生却放下了桩臼径自用木匀刮了药渣分成三贴其一用扁头竹签沾黏药走回店内着人协力扶昏睡中的龙舌兰躺在三张合并的桌子之上他叫小欠仗着油灯就有竹签上的药敷在龙舌兰的伤口上。

  这时他做得十分专神也一言下。

  他涂得十分仔细好一会才完成了工作轻吁了一口气。

  这时他才敢剧烈的呛咳起来。

  一咳不休止。

  咳完之后再咳。

  咳暂止他的喉头又呼噜呼噜的起响干拉风箱般的异响。

  他咳得很七辛八苦的然而仍十分谨慎俟涂好了药追了几步别过腔去才开始咳决不让有一星点的唾沾在已为省人事的龙舌兰脸上身上。

  咳完了喘定了他才说:“咳死我也。”

  然后把剩下两帖药膏递交铁手:“这得每天用两次。这药力辛如果龙姑娘醒着定痛得不好敷抹。刚才那些颜颜彩彩光好看涂了舒服但对伤口复却不如何。这药叫‘九脚虎’涂在伤口上痛煞人也但却十分管用。人如是初如是药也如此。中看不中用中用的也不见得给人重用。”

  铁手仍最关心龙舌兰是否能恢复娇容所以又问:“涂了这个日后她的伤疤可以消褪吗?”

  八无先生忽尔换了语音凑近了脸十分突兀的问了一句:

  “你一直叫我前辈你看我今年几岁?”

  铁手一怔这回因为看得迫近、逼真连同那一双厚皮黑圈大眼袋还有他有几条眉毛是特别长的(自眉梢处突伸了出来足有一至两指节长)。

  他一时当真没料八无先生会那么问会有此一问。

  他直觉认为:大概是五六十岁吧?按照此人名声之大加上是“老字号”的“大老级”人物总有之七十岁才镇得住吧?看来他的样子还是比实际年龄年轻了许多。

  他却不便直说:“前辈的年龄驻颜有术光凭样貌无法分辨但以前辈在武林中辈份之尊、奉献之丰、阅历之多、名声之高、功力之强、气势之大想来非五六十年修为不可累积……”

  只听八无先生叱道:“废话。”

  遂而转去间麻三斤:“你说呢?”

  麻三斤这回笑得十分半斤八两:“大概是五十五开外吧说不准哩。

  只听一声冷笑。

  出笑声的是陈心欠。

  他正将狗口和尚的三把刀:狗口神刀、百忍之刀、如花缅刀全收拾起来加上那把“女子神刀”他手上已一共有四把刀。有的刀是他亲手夺下的有的是他从死人身边拾得的有的是铁手义给他的。

  他把这四柄刀都放在一口古琴的旁边。

  那琴很古很旧.琴身尾部呈暗红色像给火烧焦了似的。

  小欠在看那口琴的时候神情很奇特。

  也委温柔。

  ——就像一个很年轻年轻的多情少年在偷看他慕恋中的女子;也像一个很年老很老的深情老者看注视他最宠爱的幼女。

  那神情变得完全不像这个骄傲、桀骜少年剑手的平时。

  但那一声冷笑确是他出的。

  ——当他听到麻三斤的“估计”之后。

  听了那声冷笑的麻三斤心里有点闷唇上却真的在麻他舔了舔人中上的微汗觉得有点咸这才说:

  “是说少了一些大概是六十五吧?不然、就六十八——。

  温八无忽截断道:“你们看我很老吧?其实我才四十二。”

  “什么!?”

  铁手咋舌。

  麻三斤也不敢置信。

  温丝卷咳着说:“如果我能使青春长驻、容颜不老我早就先料理好自己这副尊容了!”

  铁手明白他的言外之意。

  八无先生说着咳:“我连自己的老态都掩饰不了凭什么治他人的?再说手指切断了手臂砍掉了除了东海动余岛那些人用怪异方法之外谁敢没法让它再长一只咱们武林中的神医、鬼医太多了江湖上盛传这些人仿佛都是万能的大有鬼神、氢死人医活、上穷碧落下黄泉其实到头来武林中照旧死人连这些叼称鬼医神医把人唬得疑神疑鬼的到头来还是——样得死我们之中谁可心在阎罗王面前讨个商量?你看我这一身病一声声的咳我能医不自医么?不是我不想替龙姑娘保住芳颜、而是我力有未逮。这‘九脚此’或许能让伤势早些复原但脸上的疤颜可否尽褪。这我也没把握不过。龙姑娘样貌姣好出身又好际遇更好脸上万一留个疤;也只是把圆满作一点泄长远计未必不是好事。”

  铁手听懂他的弦外之音。

  这眼前只有四十二岁的“老头儿”仍咳着说着:

  “所以我叫你别老叫我什么前辈来看。我才四十二;我出道早十三岁已在‘老字号’中有了字号二十一岁已当‘死字号’的小龙头二十六岁已成供奉;三十一岁成了‘大老’——就差我这个‘大老’年岁不容老只心老脸老而已!门里希望我以毒害人用毒制敌但我却喜用毒治病似毒攻毒所以我就打着毒帜反毒药治人比毒人多事了门里就寻找我麻烦我索性做生意去了:就算不玩毒我的赚钱脑袋可不比搞毒物、制毒药、制毒药逊色哩这可难不倒我。”

  铁手更加了解。

  所以他说:“前辈……不您主你是这九脚虎。”

  这回到八无先生有点诧然:“我像九脚虎?”

  铁手道:“是。‘九脚虎’原是毒药您却将它用在救人上。”

  温丝卷不觉莞尔:“没想到你对药材倒的点认识。我们字号里研制‘九脚虎’的毒力现它毒不死人且稍治即痛无法做到无色无味不是好毒药便弃之如敞履。但我却现在对刀创箭伤很有克制有效反用它来治伤。你说我像它倒也有趣我本来爱做生意字号里却要我研毒。我老在以毒救人但门里却要我用毒杀人咳咳……嘿嘿这总是说不清也本就不分明。”

  铁手道:“前辈——”

  八无先生截断道:“什么前辈!我才四十二当不上前辈。”

  铁手道:“但你在我心目中的份量确是前辈。就算今年是三十二、二十二也一样是我的‘前辈’.前辈是尊称只看行止不论年龄世摹尽管有些未尽人意您可千万别灰心丧志;挫折如火劫难如焚:火能焚木为灰却能炼铁成钢。”

  温八无听了啪地一手拍在桌上石臼碎成几片但木桌全然无事只听他说:

  “我放心我虽痛苦但仍是不咳则已。一咳惊人:不病则已一病死人;不笑则已一笑狂人;不怒则已:一怒杀人。”

  铁手知此人谊情仍在只是隐伏在心深之处而已当不说了一声:

  “好!前辈一向不为权势屈不以虚名困。我一直都当前辈是前辈!”

  八无我先生哈哈一笑声清音晰连喉间的风啸之声都为之大减。

  “你这人结交了少的又来逗我老的无怪乎江湖上的好汉都爱交你这朋友!你们四大名捕都是宁为情义死的侠士但我却要隐届山林撇手不管事了不过大道如天、各行一边我不是喜欢交你这朋友所以才一再唠叨告诫你身前身后尽是危机莫只看到别人的脸而浑不见看身的厄!”

  这是温八无第二次若隐着现的向铁手暗示他的安危。

  铁手明白八无先生在江湖上的“份量”而为之动容问:

  “前辈是不是听到些什么要警示在下的心乞请指教?”

  八无先生咳一声轻的忽问”外面的杀手可都死绝了?”

  他问的当然不是铁手。

  而是麻三斤。

  是麻三斤负责点算和清理杀手们的尸的。

  话是麻三斤听得太用神一时反而会不过神来不知温八无问的是他一恍间才省起这才答道:

  “死了。没死的也溜光了。”

  铁手见八无先生顾左右而言就朗然道:“前辈若是不便明说那就不要勉强——”

  温丝卷却兀然笑了几声他的笑声也像是咳声并打断了他的活:“我该说的决不扭扭捏捏要是说不得与你听又何必提他个引子不过你也摆得够上脑入蕊的了我今年才四十二痴长你也不算太多你这前辈前、前辈后的我可不喜欢听了梗耳你真要尊我救我改个称呼叫老头、老鬼、掌柜、老不死的都可以。”

  铁手赫然道:“瞧我真知错不晓改四师兄弟里要算我资质最钝。

  温八无虚无一笑“不是钝而是资质最纯厚。”

  又重咳了一声问:“外边的杀手真的死光了么?

  麻三斤一怔:道:“都死了。”

  八无先生又在咳嗽。

  一一他咳嗽起来看来岔喉辛但脸上却有着狂喜的表情反而在他笑的时候神憎却是痛苦的。

  “那个陈捕头不是要派人上山料理后事的吗?你不出去看看?”

  麻三斤答:“以何孤单办事之看来很快便到。他们一到会先出暗号。”

  温八元又一轻一重的咳着:“水流声更急了。”

  这回铁手和麻三斤两个绝顶聪明的人也一时没意会出他这句话的真正用意。

  倒是小欠在那一边冷冷地答了腔:“上流的水忽然增多只怕是在上游下雨了。”

  八无先生摸那几条较长的眉毛嘿声向麻三千道:

  “快下雨了你不出去外边看看雨来了没有?”

  雨当然还没来。

  但这回麻三斤和铁手都总算听明白了:

  温八无是麻三斤出去。

  ——他要说的活不想让麻三斤听去。

  麻三斤这下就算老着脸也不能耍赖不走了只好说:

  “对对对我就去看看雨下了没有?何副总来了没?看看死人有没复活?看看何时天亮。”

  说着就机识趣的行了出去。

  铁手不觉对他很有些歉意却听小欠冷哼道“天亮?早哩!夜意还荒淫得根黑得以全胜姿态现世呢!”

  铁手不大能理解这剑一般锋芒毕露的小哥儿此语之意但听出来他们对麻三斤大是不满只不过麻三斤一跨出店门八无先生就说:

  “可知道你们四大名捕早已四面受敌了?”

  铁手一愕随即豁然笑道:“我们兄弟四人向来都宁为情义死不作冷漠生要是四面树敌是因为做了些打击强横、振奋民心的事那就算八方风雨山何妨先生免为我等过虑了。”

  八无先生点百咳道“你改称先生我很喜欢;——你可知我也曾当过官?”

  铁手点点头人听过。也听说过您不畏强权不受应酬不肯奉迎些无聊人物最后挂冠而去、追遥自在。”

  八无先生道:“也没传说中那么自在逍遥我只是失势遁走而已只不过要是做事老要八分做人胜下来才做那么一点点讨人厌惹人忿乞人怜求人饶的事我就宁愿孤寂一世;不求闻达便是。我当过官故悉官场事:我也在老字号充过字号也知江湖事。所以你们四人因敢作敢为在武林、官场中同视为眼中钉你不得不当心。自古以来、英渊十有**非死于敌手而是遭暗算于自己人中中。”

  铁手一栗道:“敢情先生是听到什么讯息了。”

  八无先生叹道:“我虽已退出江湖但武林中还是有些人拿我当朋友;我虽已离开官场但当官的还是有些人对我推心置腹。我得到的消息是:‘东南王’朱励兄弟父子要派出‘一线王’查叫天和他那一众帮闲恶徒趁你入三阳把你解决权相蔡京一脉知你离京也密令这一带的绿林上龙头帮会‘太平门’的人将你剪除。另外‘下三滥’的人:也派高手来狙杀‘一直剑’孙青霞;但这一派何姓高手对诸葛先生有宿怨只怕在暗杀孙青霞之余。也决不放过你。加上你一来到就跟‘杀手和尚’集团的人结仇……这么多的仇人!这么不的朋友!也不知诸葛小花何以竟让你到江南来送命!”

  铁手笑了。

  温和的笑。

  有力的说话:

  “谢谢先生相告。这些世叔都在事先探得了他力劝我不要走这一趟。但我仍是要来。我这次没听世叔的意见”

  这次轮到无先生问:“为什么?”

  ——人几乎没问出口:你为啥这么傻?是活不耐烦嫌命长么?

  “我过来有三个理由:第一人人都说孙青霞该杀、该死我过来看看他到底该不该死?该不该杀?第二龙姑娘一定要来我不以让她独自涉险。第三这么多人等看我过来我要是不走这一趟他们不是很失望吗?我是不该让他们白等的要来的总是要来的要避也避不了。”铁手坚定的望着八无先生以坚定的语音坚定的说:

  “这么多的敌人!这么少的朋友!这不是最好试练自己能力的怕在么?何况在这天至少我就有了先生、小欠、还有龙姑娘三个好朋友!说不定世叔也派了我的师兄弟来接应我哩!”

  他神定气足地道:“敌人再多又什么关系有一个好朋友吾愿足矣已别无所求!”

  听了一向谦冲的铁手而今却昂扬的说出这番活温八无和陈小欠倒一时说不出话来。

  好一会八无先生才摸着眉毛诡怪的笑向铁手道:

  “你这样想也是好的。你应付的方式是面对我的方式是放下。我们确是不同的人。你看见我有几条眉毛是特别长的么?”

  铁手道:“注意到了。”

  八无先生轻轻重重的咳着然后才说“这在相学上叫做‘寿毫’是长寿的征兆。这夜里看不明显我眉上的福德宫位还长着条白色的长毫呢!可是这特长的几条眉毛若在四十岁以前长出来这在相书上就叫‘夭寿相’会有突然暴毙之虐。我今年四十有二恰好过了不惑之年才长了这玩意儿真是好险!所以我想年纪大也有年纪大的好处像这几条宝贝儿。要是往你这年青人眉上长那就不大恭喜了。我年纪大了就在好里想找话来开解自己这样活着踏实些也开心些。可不是吗尸

  他这才转入主题“你反正已经来了已经到虎背上去了。就算这回你要退回去只伯他们也决不让你全身而退了。故尔既来之则安之像我的年龄一样一样往好处想至少纵然未知凶吉但心可保平安总是好事。”

  铁手由衷的道“我还是十分感激先生对我的提点。”

  八无先生又在拾他的包袱边道:“这次‘太平门’四大高手中来了两名‘下三滥’七大要将中来了三人——你要不要知道他们的来头好有个防备?”

  铁手坦荡地道:“知也好不知也好只要煮熟了的端上来的我就吃定了:有时知太多反而怯场不如不知。要知我宁愿求先生赐告:若我觅得‘四方鼠’龙姑娘的伤是否就能不留疤痕?”

  八无先生翘起拇指赞道:“好!有勇气!有豪情!有气概!有情义!不过我也得老实告诉你我的药只怕没法让这小姑娘颊不留疤纵然你找到了温六迟他的‘四方鼠’也不一定肯给你纵他肯给那时刀疤已结肌筋已死要刀不留痕只怕就难于破镜重圆!”

  铁手有点泄气的垂下了头但只不过片刻他又抬起了头充满期待的问:“先生可否相告六迟居士的侠踪所在?”

  温老掌柜笑了咋咋咋咋的拘在咳嗽他笑得与一般人不同他在咳嗽时吐气笑时反而吸气。笑着之际还能吸气那不是件容易办到的事也是件违反自然的动作:

  “你果然不死心温六迟与我九天十地也搁不着一起只都是从‘老字号’迫出去的人他注重住的所以喜欢开客栈:我爱吃故多开食肆。前些时候我听说他在参镇兰塘一带开了家‘白居不易’的客店他也有人说他早就离升了。我看你还是多小心自己吧?这么多的敌人都想把‘四大名捕’先杀一个打开一个缺口那么正义的神话就只有鬼信了!那时九魔乱舞宵小肆威我也不愿见你成为他们向正义政城战的第一道缺口!”

  铁手心中暗自把温丝卷的话都记住了只淡淡的道:

  “诸葛世叔常告诫我怀当一个好捕快就是除暴安良、锄强扶弱、秉公执法、指正卫道要有明知不可为但义所当为者必为的精神气节。先生劝诫在下心领如果我死了却能唤起后来者相应承传这一点正气的话纵牺牲了又何妨?求仁得仁纵九死犹未悔也。”

  八无先生又剧烈地呛咳起来:“牺牲牺牲?又不是畜生畜生也贪生好好的一生给些什么不着边际的理想牺牲掉了那爹娘真是把你给白生了!我呢?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了此残生不愿有为。老弟你如日方中还是多与人联手——”

  说到这儿他用“眼袋”向正靠近龙舌兰身畔似眼鱼轻抚琴的陈心欠瞟了一眼才接下去说“少跟人结仇这才是上策啊。”

  铁手明白他的苦心不卑不亢的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是武林前辈说的活我却是听而不信的。现正纵横江湖的人物比在家里在朝廷在商场都更可由己。不能由己若非托词亦多是借口无非掩饰自己的不是不能以江湖、武林、时势、局面的诸般理由为自己开脱。人在江湖的好处就是身可由己些。我的三师弟常吟说:‘得失前缘已定聚散本是平常:执着徒增烦恼。洒脱乐得自在;笑骂大有人在江湖去留自己。’就是这个意思。我还真希望先生加入我们这行列引领我们作些轰轰烈烈的事哩!”

  八无先生又埋收拾他的细软摇叹息道:“你年少有为能刚而不愎实人所难也。我本来劝你知进退你却倒过来劝我辨是非明得失。算了算了我这‘八无’本应加上‘无法无天’现只求放下、看破、自在只要好聚好散自由自在就算天下人都走他们的阳关道我只顾我眼前脚下的独木桥如此而已。”

  铁手喟息的看着他忙于收拾。忙干咳嗽喟息道:“先生真的要走了?”

  八无先生已收拾得六七八八了只低打点边说:“我是不走不行。老字号的人定必风闻我在这几我可不想再走这与毒为伍、与毒同眠的回头路。何况来的人还有人一线王查叫天。”

  铁手一震道:“看来先生的呛咳是源自严重内伤。——莫非正与那‘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闻’的一线王查则天有关?”

  八无先生忽然整个人都仿佛僵硬掉了。

  他收拾的动作也突然停顿。

  好一会他寸哽着语音说了一句:“你少惹他。”

  铁手道:“只怕我不去惹他他也下会放过我。”

  八无先生沉默了一会。

  他匆匆把剩下的东西部裹人包袱内一口气打了两个结才舒一口气仿佛在心里却解开了两个结:

  “对你不找他他也会找你。你只要活着一天已碍着他的声名地位。他长于内力你也擅于内功总难免要会上、对上的。”

  铁手微笑道:“他比我多了三十年功力早已炉火纯青。”

  八无先生道:“你却比他年轻三十岁也后生可畏。我看你已炼成‘一到贯之’的绝世内力刚才在瀑布急流对怀杀手们对敌以浑厚雄长、至刚至大的内力将至柔至软、绵延无尽的水流交缠激蔚为奇观也堪称冠绝武林。”

  铁手道:“我自知内功一味刚宏只怕不足故常与柔物如水者相互激以取并济之效。”

  八无先生道“我听说过你有几场生死大战都运用了水流与内功二者刚柔合并以制敌。这是你内功元气阴阳相济的好处。不过查叫天的内功依然非同小可已臻化境返朴归真只怕你们非其敌。”

  铁手沉凝地道:“敢问一声:先生可是着了查天王的‘破神功’?”

  八无先生脸露痛苦之色“不还有‘碎**’。”

  铁手动容道:“他竟已把‘破碎神刀’都练成了!?”

  “不止。”温八无一阵剧烈惨咳咳得全身似给抽颤了气要塌下来了他好不容易才勉台撑住吃力的说“他连‘破碎空虚神功**’无一不练成无一下练至登峰造极之境地。”

  铁手听了之后陡然静了下来。

  然后他在吸气。

  深深的吸气。

  ——他吸气了使自己镇定下来?还是所听到的讯息太令他震愕了以致他要藉吸气来让自己有充分的冷静来吸收消化这撞击?抑或是他听到了“破碎空虚”但无话可说只能吸气而已?

  铁手一时说不出话小欠却在旁冷哼道:“破碎空虚也没啥了不起。”

  温老掌柜的眼袋一翻一对眼睛居然也翻出了精光四射黑白分明:“他的武纵不致天下莫之有敌但以他身份之尊在朝廷威之隆却仍未给逸乐酒色淘虚了身子光是这点来说一生经历过大起大落一身武功早已大成大就享尽大富大贵手握大权大威出入大摇大摆名声大隆大震为人大奸大恶出手大开大阖人称之为‘**’而不名之也有道理。”

  “**又怎样”小欠冷冷地道“在我心目中决不及一个八无先生。”

  温掌柜的一笑“我是一无所有他是夫复何求。”

  小欠眼如剑锋眉如剑:“我看您是以退为进以无胜有。”

  温八无肩起了他那两口包袱道“他是一世够运才情盖世武功卓绝冠绝天下——我不如他。我佩服他。我的好处是量才适性只我行我素独行其是我不如他也不伤心我始终是我我到底有我得意之处。我不与他斗但也不与他同流合污。”

  小欠冷笑:“不同流他可不一定放过你。”

  温八地无侃侃自若:“我用不着他来放过。他在我走;他来我去。他要高人一等我便不号他平起平坐。他若目中无人我正好不如藏拙。”

  小欠目光似激出了剑花:“你让恶人恶形同作恶无异。”

  八无先生道“我只是不争。他只管行其之恶我行我所善。”

  小欠厉声道:“你是自己不争故天下莫能与汝争乎?”

  八无虚虚的一笑“因为普天之下人来来去去都只数十茬再成成败败得得失失都只一生有啥好争的?”

  小欠厉声道:“你逃避?”

  温八无无所谓的一笑“人时我退到头来一转身可以独我在众人的前头谁晓得?天知道!”

  小欠嘿声道:“你怕他!”

  八无先生这次是一笑他作一声咳没答话只望向远远沉沉的、黑黝黝的山头。

  他那种“你且管说啥都好我还是做我自己的态度更激了小欠的锐气“你怕他我可不怕他。”

  八无先生这回倒忍不住劝了一句:“他的‘破碎空虚’人又称为‘四大皆凶’.遇上他最好是友非敌要不然只怕要变成‘活不了死着’了。你剑法虽高但遇上他那样子的人只怕就像一根针刺进了一所空房子里浑不着力。黄蜂只有性命攸关的一支针我希望看见你长长命命的断断续续地做许多事而不是激漏*点情的轰轰烈烈地一次为一件大事而死。”

  八无先生说得诚挚但一说完了就咳咳个金星直冒整个人曲蜷抽搐得像一只遇上沸水的虾。

  小欠看着他仿佛在他身上看出一条路而这条路正大风大雨且远得永远走不完。

  一一仿侧这条路也永远轮不到他来走。

  他的眼神就像这么吐露着:

  寂寞与不平。

  ——寂寞是诗。

  ——不平似剑。

  ——寂寞怀不平就是使人激出诗和剑的奇彩异艺之生命源泉。

  “你说惜了我要对付他不是因为我能对付得了他而是因为这世上一定要有人来对付他这种人所以我才要对付他;”小欠一字一句的说而且每一个字都像用剑在石板上刻下来一般尖锐、深刻“如果你说对了我对付不了他但人在世上总不能天天只做自己应付得了的事总要让自己有机会去承担一些对付不了事和人看看自己是不是那么不能应付?对方是不是真的就那么不好对付?是不?”

  “何况”小欠充满自信的道“不错破碎空虚赶尽杀绝冠绝天下;可是我跟他对上过一次、他虽没败我可也没死。”

  八无先生止住了咳。

  他的眼睛非常黑暗令人感觉到十分荒凉。

  外边的夜在瀑流飞泻声中更显死寂且漫着一股奇物的荒凉!

  这时候温丝卷的语音仿佛又苍老了二十年:“也许你说的对。人不该意做自己的应付得一的事也不该一生只做对的事。只不过你们都是我的朋友。我这一生里有那么多的敌人却只有这么少的朋友我不想少了你。”

  说到这里他似乎有哽咽然后只说了三个字:

  “我走了。”

  只听一人沉声道:

  “慢着。”

  这次截止他离开的人居然是铁手。

  铁手这时才吸尽了一口气。

  他开始吸气的时候小欠与温八无已开始对话。

  他们的对答虽有针锋但大抵踉铁手曾先后各自与陈心欠、温八无作过的对答接近:虽各行已见但都是旨在激励对方恃志不懈以此自勉。

  小欠和八无先生说了好几句话铁手才吸完了一口气。

  ——可见他的真气极为绵长。

  连这样随意一吸气小欠和温老掌柜的都感觉出来:此人内息已到了惊世骇俗但又深藏不露的地步了。

  铁手像下了很大的决心才问:“先生是说:‘一线王’已练成了‘破、碎、空、虚’这‘四大皆凶’的绝世内功?”

  八无先生目光闪烁两颗寒星似的几要闪越出大眼袋来:“不错一线王已练成了破神、碎功、空大、虚法这八大要门。”

  铁手长吁了一口气。

  长长的。

  他刚才吸了一口气就一直没换过气他说话时也闭着这一口气而今才缓缓吁了出来。

  八无先生反问“怎么了?你对他有兴趣?”

  铁手苦笑:“世叔要留意这个人。”

  温八无倦俯的脸上呈现了难得一见的尊敬之色:“诸葛先生?便是有他在查叫天在京师时才不敢太无法无天。”

  铁手点道:“是的。世叔说我的内力练得还可以但若遇上一线王只要他已练成了‘破神功’和‘碎**’我就不一定可以了……然而他连‘空’、‘虚’二要门也通功了!”

  温丝卷又从厚重如茧的眼皮内观察铁手像一头会分析局势的狗:

  “他可是权相蔡洋眼前火红过的人而今派在外边为蔡京立威巡驾跟朱励为虎作怅你们说起来还是共事朝廷的同僚你们就算不同一鼻子出气还能左眼瞪右眼珠子么?”

  铁手坦然道“我跟一线王查叫夭是大道如天各行一边且道不同不相为谋!”

  温八无还未答话小欠已吐了一声;“好!”

  八无先生望望挺直如一把出鞘怒剑的陈小欠又扭头过去看看恢宏似一把人鞘古剑的铁游夏神情就似一只皱眉沉思的狗、然后笑咧出一口黄牙:

  “你们两人该是朋友不应是敌人……”

  说到这里忽尔一阵呛咳咋啦咋啦的像塞了一支笔两根骨头在喉头好一回才喘定向铁手问:

  “你要对付一线王?”

  铁手摇着:“我不对付谁但若要让我见着他行不义之事、杀无辜之人我便不管他是什么王也要让他知道王有王法准犯了法谁就得伏法。”

  八无先生这时的表情就像一头在大户人家门前充满哲思的铜狮:

  “你刚才一呼息间已用上‘一以贯之’的调息法。难怪你年纪轻轻在内功上已臻巅峰我看你在平常谈话、睡眠、吃喝间都练功不辍自然比任何修练者都更加进境神了。这是兴趣、志业与生命共一呼吸、同一进退了。——你却看我内功如何?”

  铁手略一寻思、坦然道“我初以为先生以毒称绝但刚才先生随意声我却只有一只耳朵闻得单是这份内力.便是传说中的‘心无挂碍’的内力修为别的不说光是这门内力我便远远莫及。”

  温八无道:“你是不练这一门不是练不了。不过我内力还算不错吧?但我这一肺腑的痰一喉咙的咳都是让‘一线王’一掌所赐的。你的内功修为在同级己无人可以匹比但要比查叫天只怕还差了一截。”

  铁用手一比:“一大截。”

  铁手忽问“您待会儿就要离开这儿了?”

  八无先生道:“这儿已泄底了我自然不能留了也不想陪你们这一伙的鞭儿玩下去了。”

  铁手忽道:“您的手心的那颗是痣?”

  八无先生一怔:“痣?”

  他翻开掌。

  铁手戟指道:“右手。”

  八无先生奇道:“哪有?”

  铁手以手指点出位置:“这儿。”

  猛然之间铁手的手已扣住八无先生右手脉门。

  这一下变生肘腋急若星飞不但小欠应就不过来温八无也想不到当定过神来时铁手已扣温丝卷右手。

  八无先生嘶声道:“你!”

  正待挣扎忽觉左半身子有三股热流、两股寒逆冲一时脂中、喉里、心坎、腹下、亢骨一阵麻痹一阵颤哆本要声叱责但一开口却一连自控不住的说了十几句十几声:

  “嘛呢呗垟麻葛倪牙纳积都特巴达积特些纲微达哩葛萨而斡而塔菩哩悉塔葛纳补罗纳纳卜哩丢班纳捺麻卢吉说那莎词……”

  他一口气说了下来牙龈颤抖开阖竟吐出了这一大堆字音然后又复重一次直至他念到第二遍已双眼全合身子像筛箕般的抖动着像进入了一种扶乱冥行的非常状况但口中依然念念有词语音虽低但仍然字字清晰。

  铁手的左手仍按住八无先生的右手脉门但左手五指骄如短棍振挺折打捶击在温丝卷的各大关节上梆梆有声卜卜不绝。

  温八无没想在武林中人称“第一号好汉”的铁游夏也会对他突施暗算更没意料到六扇门时享有盛誉的“正人君子”铁手竟会向他出手所以一失神间已然受制。

  他一受制小欠已拔刀。

  他铮地揪出了“百忍之刀”。

  刀在于。

  他却没有出手。

  至少他没有立即出手。

  因为他看到了铁手的出手。

  也听到了八无先生的语音!

  在这紧急关头温八无口里吐出来的竟是“观音灵威真言”——他就是六字大明咒!

  ——别的他还不一定清楚但他与八元先生有过命的交情:他深知温丝卷信奉观世音菩萨故每逢上香供拜的口中心里紫念这“观世音菩萨咒”。

  小欠不信神。

  他只信自己。

  可是他跟八无先生在杀手涧上‘崩大碗’里相处了一段日子早晚听温“老头儿”念此段经文早已耳熟能详。

  而今他乍见铁手一旦翻扣住温八无的脉门八无先生出口的竟是经文咒语他情知有蹊跷便持刀作剑势却不出手。

  果然铁手指如棍槌拍击八无先生身上各大要穴不一会又擎拿八无先生的虎口腋窝、锁骨等部位这时温八无已受制软倒于地铁手更双手压其胸腹更跨其上两手抄紧其腰使他自纵其重如此反复轻举抄起离地在尺四寸余遂又放开共二十六次方止。

  小欠持刀默立不语只紧盯场中变化并未插手。

  这样过了一会铁手才吁出一口气用衣袖偕抹额上滚滚而下的如雨大汗。——他一向温文懦雅举止期文而今因气喘未定、汗流浃背也顾不得雅观了。

  但他一舒出了那口气就向小欠道:“谢谢你替我护法。”

  他几乎就在这“吸一口气”的片刻之间恢复了一半的元气。

  小欠心下震动只道:“我没替你做什么。我只是没向你出手而已。”

  铁手道:“有你在这儿就等于向我施了援手。”

  说到第二句话的时候铁手的内息竟已平伏了大半。

  小欠暗自惊佩口里只说:“你这样做很冒险。要我不知道唐时孙思邈‘千金要方’的‘拍击疗法’和晋代葛洪的‘肘后备急方’所载的:‘颠簸疗法’说不准我早已向你出手了。”

  铁手笑道:“要是你在这时候出手我就死定了。”

  小欠心里暗叹知道他的真气已完全填补过来了!用这般十分伤元气的急疗法却仍恢复得如期之快连他也只有叹为观止的份儿了。

  只听一阵咳声。

  咳得掏心呕肺的呛得像整个人都裂开了十六、八片可是比较特殊的是:只咳只嗽却再无浓痰堵塞的声响。

  然后巍巍颠颠的温八无终于佝偻的重新站了起来。

  小欠冷冷的看着他。

  也看着铁手。

  铁手伸手要扶边问:“好一些了吗?”

  温八无甩手。

  他不要他扶。

  他不要任何人相扶。

  ——作为一个孤僻、骄傲独行其是的江湖人“不用任何人扶持”和“自己跌倒了就得自己爬起来”是一定要坚守的两个生死原则。

  他避开了铁手的手但却面对铁手问了一句:

  “你为什么要以本身真气来替我治伤?”

  铁手道:“不为什么。”

  八无先生道“你以为你这样做我就会久你的情?”

  铁手道:“也许我只是还你的情。”

  八无先生道:“可是我没把龙舌兰的伤治得不留刀疤!”

  铁手道:“我也只能替您略为消减‘破碎神功’的内创。”

  “略为消减?”温八无冷笑道:“你至少替我抵消了一半积聚于我胸臆的掌劲可是你治得这样急难免元气大伤。”

  铁手道:“因为先生马上就要走了我留不住。”

  八无先生整张脸色变得像他对眼袋那么晕黑“你……!你到底为什么在这四面受敌的要紧关头却拼尽本身真气来助我驱除掌伤!?你说你说!”

  铁手长叹一声问:“你真的要我说?”

  温八无执拗地道:“你不说我就自打两掌不欠你情。”

  铁手终于道“其实真的不为什么只为了:咱们相交虽短。但却是这般好的朋友。人怎能不为自己的朋友做些事儿呢?”

  说到这里他突然呛咳起来。

  咳得双肩不住高耸起伏咳声里像有一口坚硬的痰就埂在喉头。

  八无先生静了下来遂而望向小欠。

  小欠耸耸肩、摊摊手、放下了刀。

  “我们是这般好的朋友……”八无先生喟息道:“我们是这般好的朋友!”

  铁手道:“我也早闻说先生当年在江湖上闯荡志业的种种轶事;罗更、李盐冰、白赶了、孙激华、睡觉大师他们这些都是先生早年打天下闯江湖的生死至交。还有这位陈小兄弟也是先生的好友。我虽然识得先生较迟但也希望先生当我是朋友。自古以来当朋友做点事尽点力是理所当然不足挂齿的——更何况先生所受的伤是来自一线王的毒手就冲着这-点我也要跟他闹闹别扭、别别苗头。”

  八无先生听了就说:“你对我过去的朋友间荒唐事倒知道不少。不过你且试运功从丹田元海急直上达玉枕泥丸看看。”

  铁手一试忽觉一阵耳鸣再试目眩金星三试已觉气喘不宁八无先生立刻制止他再运气并在他额亩、人中、喉咙各轻轻一拍铁手只觉一阵腥气自鼻孔一溜烟的吐了出去心中大畅。”我刚才以为你对我施辣手所以用‘瞬息种蓬法’连给你下了三道毒。”

  温八元这才说明:“现在已经解了你别担心。刚才我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铁手心道好险:“原来温丝卷看似已全为自己所制的一刹间。已在自己身上种下了剧毒要不是八无先生亲手解去自己还浑无所觉哩:可见温八无确是“老字号”中一流的用毒高手所以由衷的道。

  “谢谢。”

  八无先生奇道:“你谢我什么?”

  铁手道:“谢你解了我身上所着之毒。”

  温八无道:“你以本身真气助我迫出内伤我却下毒害你而今所解的乃是自系之铃谢我作甚?”

  铁手道:“若非先生出手我还是中一毒而不自知呢。”

  温丝卷叹道“人说铁二铺快禀性最是纯厚余以为所言必妄今日一见才知道是说轻了、说薄了、说短了、说少了。”

  说着他肩上褡裢哮“崩大碗”前前后后剜览了一遍眼里流露了不舍之色:“我要走了。”

  又向“杀手涧”里里外外看了一阵向小欠道:“我要走了。武林风波人心险诈你只宜做自己做得了的勿干太多干不来的事才好。多交朋友好结伴四面树敌难活命。记住我那句话:过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

  小欠笔挺的道“我听到了也听进去了。”

  温八无稍咳即止、欲言又止只苦笑说“你听进去了但不一定会听信是不是?”

  陈小欠道“江湖路远、独行路险您多保重。”

  八无先生也点点头带了三分揶揄的道:“也罢假如有人杀害了你我只好等那时再杀了他为你报仇不枉这一场友谊好了。”然后又自襟内掏出一块似石非石的吊物交到铁手手中道:

  “他日若遇上温六迟给他这块石子就不难他愿让出‘四方鼠’为龙姑娘治治这记刀伤也不定。”

  说罢他已蹒跚的开步走出“崩大碗”边哑声的道

  “我一直以为在内功上你再高也决非一线王之敌可是……没料到你的‘一气贯日月’能在片刻间驱祛了查叫天‘破碎神功’的潜伏内功一半以上而又不伤不肺腑……看来我得要对你把的硬门‘铁掌横功’却揉合激瀑柔劲的‘水深火热’奇劲二者合一阴阳互济我得重估才行……”

  “——不过、你若仍要杀孙青霞、对付查叫天你还是……好自为之吧!”

  说罢人已步下“杀手涧”。

  只剩下猿啼。

  枭嗷。

  瀑布飞湍于山间。

  夜色更荒凉。

  夜荒凉得已依稀闻得到黎明的意味……

  ——黝黑的、寒冽的、灭绝的黎明前的晓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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