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军过江,好比是晴天霹雳,劈的他眼前发黑,几乎要晕过去,想当年,他是怎样望风而逃,怎样历尽千辛万苦逃到江南的,那些日子,想起来就让他心悸,可他还是庆幸,因为他的父亲-老福王,就因为逃的稍慢了些,而被闯贼扔到大鼎里活活给煮吃了,啊,他的头发都要竖起来了,原以为逃到江南,又当上了皇帝,就不再有这种困扰,可万万想不到,那深入骨髓的恐惧,竟如影随行的跟来了,更可怕的是,这回不是闯贼,而是关外蛮夷了!
逃!马上逃!想都不用想,这个念头立刻涌满了他的心头。
一阵急促的脚步响起,韩赞周、马士英、钱谦益满头大汗的跑了进来,见到殿中的情形,立时便知道还是来晚了,三人耷拉下了脑袋,在皇帝面前跪倒:“请皇上降罪!”
皇帝抬起头,肥胖的大脸蛋子已经铁青,望着跪在面前的
三个重臣,稍稍清醒,心知道就是逃,恐怕也得面前的这三个人同意。
马士英此时已顾不了什么僭越了,他对着皇帝:“请皇上屏退左右!”皇帝望着锦衣卫,点了点头,中年锦衣卫立刻起身弯腰退了出去,接着锦衣卫们拖起晕死的卢耀阳,一一反步退了出去。只有卢太监站起身,走到皇帝身后站定了。
韩赞周望眼卢耀阳,心中暗自叹息。钱谦益却是看也不敢看卢耀阳,只是以头伏地,静静地候旨。
见殿中没有他人了,马士英才硬着脖子抬望着皇帝:“皇上,臣有罪,而且死罪,你剐了臣,臣也没有怨言!要死的人了,请皇上听臣说一句。”
皇帝有些呆滞的目光望向他。
马士英知道,奏疏上虽弹劾那么多,但真正能置自己于死地的只有清军过江的消息,因此他也不饶弯子,直接就说:“皇上,清军是过了江,可刘良佐的八万大军已经在镇江把他们堵住了,各地州县的部队义勇,也都陆续增援了镇江,现在镇江城下有兵马十余万,清军就是飞,也飞不过来!还有,黄得功正星夜驰来,快五天,慢七天,他的勤王大军就会到达南京城,南京城中还有兵马二十万,百姓更是有百万,即使有变,立时可再召十万、二十万大军!只望皇上笃定如常,我大明就稳如泰山--”说完便不停地把头在地板上磕得砰砰直响。
皇帝的心沉了下去,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你是说,应该守南京,南京守得住?”
马士英斩钉截铁:“守得住!”
皇帝缓缓转头,望向韩赞周。
韩赞周低眉顺目,小心斟酌着:“万岁爷,阁老说的不错,奴才也以为,南京还是可守的。”
皇帝眼中立刻透出不悦,韩赞周感觉到了,连忙拜了下去。皇帝又虚虚的望向头也不抬的钱谦益:“钱谦益?”
“微臣在。”钱谦益这才抬起头来。
皇帝把手中的奏疏提起来:“这是你领衔上奏的,联览之不胜惊骇,你可赞同马阁老的说法?”
钱谦益的心事转了千百回,对可能出现的局面也权衡了千百回,原本已拿定了主意,一万个不愿,为了稳住皇上,稳住大局,这回非得和马士英同乘一船了。可眼见韩公公碰了钉子,皇帝又拿着奏疏,意有所指,心中不禁犯起了嘀咕。
那奏疏是自己领衔上奏的,其中列举的马士英的罪状,哪一条落实了,都可抄家罢职,甚至杀身灭族。反之,如果皇上宠信马士英,那上疏的人必受反坐之罪,罢官充军,人头落地也是免不了,总之,要想继续同马士英同朝为官,几是不可能了,即或现在压住了,马士英也难保不秋后算帐,再说,皇帝既拿着奏疏向自己问话,分明是暗示对马士英已有不满,自己如和马士英一般说法,那刀笔攒攒攻击在前,言语熙熙附和在后,自己的两面三刀必然震怒皇上,奏疏杀不了马士英,却立刻可杀了自己!
想到这里,他缓缓道:“首辅大人和韩公公说的都对,南京绝对能守住,可兵危战凶,为了皇上的万全,是否考虑移驾,南京留一大将既可?。”
皇帝的眼睛亮了,马士英却为钱谦益的突然转向气得发抖,眼睛也瞪圆了:“万万不可,钱大人此话是要送了我大明的江山啊--”
钱谦益:“皇上的万全才是大明江山永在的关键!”
马士英:“钱大人,那你说,现在天底下还有比重兵坚固的南京,更万全的地方吗?现在清军还在镇江,皇上就离了南京,那百官要不要离,百姓要不要离?人心一散,南京还拿什么坚守?”
钱谦益垂着眼:“首辅大人说的是,可先帝坐守北京的教训,我们也不能忘记。”
“这怎么能比?”马士英急了:“北京城无兵无将,一共不过一万多禁军,自然不能守!可南京兵马二十万,算上黄得功、刘良佐足足五十万,五十万那!清军过江之兵也不过二十万,天时地利仍在我们手里,我们有什么怕的?!更何况南京是本朝的发祥之地,龙气国脉都在这里,天下民心也都在这里,皇上怎么可以轻言移驾?”
钱谦益不说话了,他知道自己说的已足够。
果然,皇帝用欣慰的眼神看了眼他,又淡漠的望着马士英:“马士英,你还是先看看这份奏疏吧。”说完,顺手一丢,就扔到了马士英的脚下。
“臣不用看,”马士英哆嗦着摘下头上的官帽,放到一边,然后用头磕地:“臣知道他们会怎么弹劾臣,臣也没什么说的,要杀要剐臣认了,臣死不足惜,可臣一想到,不能再侍奉皇上,不能再为皇上挡风遮雨,那些心怀不轨的乱臣贼子,就会趁势而起,什么潞王、桂王、都要端出来供奉时,臣就心如刀绞,痛不欲生啊--”说完,伏地大哭。
能窃了史可法的首辅,在东林党凶猛的枪林弹雨中不动如山,马士英不是省油的灯,他知道生死已悬于一线,不能不奋力自辩了,可要自辩,最有力的莫过于自己力排众议的拥立之功,让皇帝想起,没有了马士英,他的皇位随时可能被人取代。
皇帝果然变了色,闪光的眼珠黯然下来,低下头,不说话了。但随即又不甘心的抬起头,望着泪流满面,像赌徒一样,不顾仪态大哭的马士英,又瞄一眼拜伏在地的韩赞周和钱谦益,小眼珠子转了很久,便把目光求救似的投向身边的最后一个人-卢太监。
卢太监眼望着他,神色虽谦恭,但嘴角却抿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皇帝似乎明白了他的暗示,神情沉静下来,端严的对着马士英:“阁老不必如此,不管别人怎么说,联信的过阁老,内阁还交给你,该干吗干吗去。联累了,你们都退了吧。”
“谢皇上!”马士英激动无比,大哭了出来。韩赞周和钱谦益也一齐拜倒。就在马士英伏在地上,为化险为夷而悲欣庆幸时,他突然看见在皇帝的脚下,软榻的下面竟然露出了一张苍白如纸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