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纪晓芙近日留在沙溪,同人商议如何加快过剩的某些农产品销售,拉动内需,搞经济。
刘伯温给纪晓芙作了秘书,自然也跟着留在沙溪。
秘书这样的职位,说来简直好似前朝的“侍诏”“进士”,后代的“翰林”“军机”一样:品阶虽然不显,接触的都是军政大事。
这么个位置,不管是从提高个人眼界的文艺角度,还是在各路大员面前混脸熟的现实角度,都是一等一的地方——有个词说的好:清贵。
刘伯温却是有些尴尬的——静虚那层意思,除了纪晓芙这个当年混在男女比例二点五比一的班级的家伙没多想。别人么,可都隐约领会到了!
桃色事情,那真是最喜闻乐见了!
这闲话传得飞快。
没过几天,前前后后的,男男女女的,都用那种“若有所思”的眼色,去上下打量这秘书班的七八个男人了。
动不动的,大伙儿还啧啧有声,还成群结队,还交头接耳,还指指点点——
品头论足啊!这是羞辱!
刘伯温被看得顿时狂躁了,好容易忍住了没有放嗓门大喊:
咱可是卖艺不卖身的!
…………
纪晓芙对于几个新选来的秘书们,还是很用心的观察过一遍的。
其实纪晓芙也发觉有人在指指点点了。纪晓芙彻底误会了:大家都注意到了?好!这几个人是否真有才干不知道,政治花瓶的作用已经起到了!以后峨眉山上的男士们,大约也会很有工作热情了!
还说这几个人。怎么观察呢?拿份文件,一人先抄一遍,看看书法。出个题目,一人写个论述,看看思想。其实选公务员,多少年来,大致都是这么个流程。只不过有时候报考的人多,出的题目就得多筛选几轮。
纪晓芙这边人少,纪姑娘正在发愁山上的贪污腐化问题和成渝两地的军事威胁。就这两个题目了!随便选哪个,交个八百字作文上来!
秘书班里七个人,六个写贪污问题的。只有刘伯温一个,写的是军事问题。
纪晓芙第一天上午布置下去,第二日午后,这几人就都交上来了。有人的眼睛还红着,大家都熟悉这模式,知道这就是摸底测试了。没有不用心竭力的。
纪晓芙也不好找人帮忙,就自己看。
一开始,还有些漫不经心。毕竟,这是检查别人作业么!结果后来越看,越是认真,最后就着这些东西吃了晚饭,又看到新月上了柳梢头……有些字句已经咀嚼过数遍,还觉得好!
说的真好!
纪晓芙有些跃跃欲试甚至还有忐忑了。多出色的人才,咱,能用好么?
…………
这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纪晓芙精通的东西是理工,这些人精通的就是这个:一个人应该有什么样的思想素质,什么样的胸怀修养,怎么立身于世上,怎么跟亲人,同乡,陌生人打交道。怎么协调天下关系……这就是儒家经典探索的问题。对于这些人来说,熟悉这些,就好像纪晓芙熟悉机械力电磁力一般,人家这么多年就是学这个的。
一个精英,如果把大部分的经历都放在一件事情上,多少年来持续不断的深入思索,最后多半会有许多自己的独特感悟。
一个时代的精英,如果把大部分的时间都放在同一件事上,多少年来持续不断的挖掘求新求更新,最后多半会是爆发式的百花齐放。
多少年来,许多时代的精英,如果把大部分的人生时光,都在同一件事上反复思索总结归纳创造,最后,就会形成一叠又一叠如同波涛汹涌一般壮观而澎湃的大浪。
哪怕,这件事情本身,并不是那么完美。哪怕,这件事情本身,决不是毫无瑕疵找不出任何缺陷。
若干年后,经过多少人才的润色,这东西,都会好似被人精心保养把玩过的古玉一般……光华内敛,温润可亲。
比如后世简直有些“臭名昭著”的八股文。其中名篇,风格各不相同:或铮铮铁骨,或婉约风流,或沉凝古朴,或天然洒脱——就是隔了多少年后再去看,都能听到拿声音穿透时代滚滚而来,都能看到那大儒风范浩然而立。
比如后世简直有些捧到天上的西方科技。自从欧几里得几何原本,阿基米德总结定律,托勒密集大成写地心学说——一边观察验证,一边用数形演绎追求规律的方法,流传数百年。被多少代精英揣摩,添砖加瓦。直到文艺复兴后挣开樊笼,各学科一日千里。
这两者,若是一定去比个高下,其实未必分得清楚。从一个民族存亡断续的角度说,古代的华夏人,平均生活水平,绝不比西方更差。
纪晓芙从前还真的没有这么近距离的接触过儒家思想。拿着那几人的功课,惊为天人。也不过好似那时魔教发觉纪晓芙说什么都会,好似峨嵋内部姐妹们到这时候还会在私下议论:火器好厉害!火器是怎么做出来的?
不过是闻道先后而已。
…………
这六个写贪污问题的,纪晓芙最看重其中三份。
胡惟庸说:“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害群之马,不能姑息!”偏生此人文采斐然,笔力偏于工笔勾画,没有一笔不细腻,每一句都能说到阅读者心中。可是加上这么一个主题……看着花团锦簇,实则暗流汹涌,令人不自觉就生一身冷汗。
纪晓芙对这份文章印象极深。因为她一个向来对于文史有些迟钝的,难得的,看出人家的文章写得好了!只是这里面的想法……纪晓芙觉得有点绝情也有点阴。**不能不治,可是大篇幅论述怎么建立秘密监察部门搜集证据,然后动如雷霆把人拿下……这不怎么像是对待创业伙伴的做法,这更像是在对待阶级敌人。
杨其恭是个纪晓芙从前没有印象的。这人写一手漂亮的瘦金体,虽然给纪晓芙看,真有点明珠暗投——杨其恭写: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良好的管理者能够在设置制度上让人不犯错误。不良的管理者能把跟自己一伙的人推到对立面上去……对于制度进行恰如其分的配置,令人们能在适合他们性格的位置上工作。让有才的多接触具体事务,让德操出众的多进行教化熏陶,让好利的别和钱打交道,让追求勇武的到一线战斗部门去。人尽其用,同时不给他们犯错误的余地,这比出了问题,再去找解决防范的办法有价值得多。”
纪晓芙看得连连点头。认为这是里面写得最清楚最好的一篇!她还把这一份放在了一叠文件的最上面。可是,这话说得虽然极好,然而具体实施,又似乎太过笼统些。类似什么“人尽其才”——别人不说,就说她纪晓芙自己,难道适合做土地革命么?不是真的到了这个位置,她都不知道自己能做到什么。而“如何建立防止犯错的制度”,这就难度更大了。什么样的制度能防人犯错?养廉?特务?推行道德思想教育?都有些意思,有仿佛也都有些不足。
纪晓芙把这份文章看了很多遍。她决定得找这人详谈一下,仔细聊聊……
还有一份是李善长的。
纪晓芙对这一份的感觉最奇特。
李善长的论点,一点都不出奇。他的论点是“人主恩威并施,天下仰首归顺”。简直就是套话。跟这个比起来,杨其恭那份基本上没有多少施行举措的建议,都几乎都敢自称“十分具体”了。
不过,李善长并不是真的没有自己的想法。相反,他就像好多这时候的书生一样,习惯了这样冠冕,正大的言词。用那种精妙的结构和语句组合,含蓄的把心中锋芒重重叠叠遮掩起来。
在文章结尾的地方,或者是他没遮掩好,或者是纪晓芙看了几人文章后终于熟悉了这种说话方式,总之纪姑娘竟是看出些什么了——
那是一段引来的议论。
李善长说:“人无完人。不可能不犯错误。当年鲍叔牙问齐王:‘如果有一个人,上了三次战场都做了逃兵,跟人合伙做生意拿了人家的钱跑得没影了,这种人你敢用么?’齐王说:‘不敢。’鲍叔牙说服了齐王。这个看着很不怎么样的人,后来被齐王礼聘为相,也就是大名鼎鼎的管仲。孔先生说:‘管仲匡扶齐桓公,霸天下。就是直到现在的百姓,都享受着管仲带来的好处。用苛求旁人的小节去苛求这样的人才,那是没见识的人的看法。’”
满段话,只有第一句,算是李善长他自己的。后面除了叙述故事,就是援引经典,引得一字不差。连叙述故事那段,都是《春秋》里的故事——其实还是别人的话。
所有的语句几乎都是书上摘抄的,那么李善长他自己真的没有想表达的意思么?不,他表达的东西已经说出来了。他想表达的是人无完人——题目是贪污这个问题。结合一下,这人的想法竟然是认为贪污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的!他主张的是,如果真的遇到难得的好似管仲这个级别的人才,别盯着人家私事儿挑刺了,有才就用!有容人之心才是领导者应有的品质。
李善长用的是前人的火,前人的调料,前人的羊肉——烤的是他自己的羊肉串。
这种精巧的几乎有些繁复,几乎有些无意义的好似文字游戏一样的东西,就是现在读书人中很风行的一种写字手法。而且从古以来,大部分读书人都多少有些这个风格。或者是为了表示自己有学问,又或者是为了用模糊不清的观点,掩饰自己的某些政治观点,在可能变荡的未来局势中保存自己——总之,李善长是其中大手。大到了几乎有些褪去繁复露出几分朴实的地步。让纪晓芙都看出来了。
当然,这也就是现在的纪晓芙了。如果事情放在一年前,纪姑娘多半会打个哈欠睡过去。心中可能还在想:“所有字都认识,连起来怎么就不理解了呢?”
纪晓芙静坐想了半宿,似乎逐渐有些想法。然后她打个哈欠翻开最后一份文章,揉揉太阳穴看了下去。
…………
“川蜀不能成大业。”
这是刘某人,在“试论成渝军事威胁及我方应对”,这一命题作文中,劈头第一句话。
纪晓芙盯着那行字,困意跑了一多半。尤其前面看得还是李善长的那种文章——提个意见都得绕三五个弯子,这会儿见到了张口批评峨嵋没出路的大作,纪晓芙下意识往前凑先定睛多去看了几眼,翻到后面看署名——几乎是疑惑自己竟看错了,再或者拿错了文件?
纪晓芙没看错。
而这一位呢,也不知道是否在追求“语不惊人死不休”,因为,他第二句话是:
“川蜀之地天府之国,可惜不仅不能作为图谋天下的基地,甚至会消磨人的进取之念,早晚有一日会被他人平了。”
纪晓芙倒抽一口凉气。刷刷翻到后面再看一眼那署名——就算是纪晓芙从前从没有听说过这位,此次,也真是印象深刻了。
这篇文章,整体扫过,一笔大字居然写得中规中矩。只是墨色淋漓似乎比旁人的颜色更深些。细看处,那笔划格外锋利。墨色透纸背。望上去,几乎有几丝刀枪剑戟,军阵凛冽的威势。
纪晓芙径直翻到篇末,那署名处工工整整的三个字,字号比正文略小些,仿佛让人觉得这作者谦虚谨慎的错觉……
纪晓芙望着那人大号深深得看了一眼:刘伯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