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琅闭上嘴,抿着唇线快速回忆,只转眼便想起自己援引举例时不假思索的那一句“汤武革命”,敢情从那时起他就开始有意套她的话,之所以说到这一步完全是自己被他引着顺了过来。
表情微凝地沉默一会,王琅叹一口气,心悦诚服:“今日始知士固有明察秋毫之末而见于太山者,向之不逊,还望先生万勿见怪。”
天下才俊,各有所长。诚如郭嘉自己所说,他善于识人与画策,从蛛丝马迹中发现端倪并加以设计利用不过是牛刀小试罢了。除此之外,他身上有一种近乎天生的奇特气质,能够让人在不知不觉间对他放松警惕,恢复本性。
明知道他只凭邓羲、赵俨间的微末异常便识破她的身份,她却不仅没有上心,连说话也远不如往日谨慎,这便有些可怕了。
想到这一层,王琅一改先前散漫,端正容色向郭嘉道:
“厉幽崩乱,桓灵板荡,天下豪杰遍布州郡,或欲割据一方,拥兵自重,或欲成桓文之业,一匡海内。当是时也,握神器而无能御者辄罪,举干戈而不能平者辄败。诚欲肃清寰宇,平乱至治,必先振英威,后营根基,庙胜计定,方足兴师。夫太阿倒持,四海渊涌,非以雷霆之势涤荡天下,载兴炎运,何以震慑群雄,收归众心?”
“颍川学风,长于论辩,博通不专,高仕宦,好文法,蔚然有申、韩遗风。先生大才,当显名于后世,辅明主成不世之功。今礼不具,赏无备,不敢留先生。一年后局势初朗,若先生有意入荆,琅愿以师礼相待。”
因为四年前连荀彧都被误认为玉兔精一事,郭嘉对眼前人仿佛与生俱来的高傲性格早有认识,却没想到她能这么快速地冷静下来,又能在意识到错误后立刻改正,甚至丝毫不在意自己的脸面,摆下如此低的姿态向他道歉。
更加出乎他意料的是,对方的一番话几乎每一个字都戳中了他的心坎。
他出身颍川,受申、韩影响极深,认为后汉政治的衰败始于对待世家豪强过于宽纵,必须用刚猛严苛的刑法来矫正,而想要实现这一点,就必须有一个威望卓绝,作风强硬,将一切大权高度集中在手中掌握的明主。而还有什么途径能比征战杀伐更能积累威望呢?
唯一可虑者,是兵乱一久,人心异变,万一演变成春秋战国那样诸侯林立,竞相争霸的数百年动荡局面,那可真是百死也难辞其咎。因此必须在最适合戡乱的人才与最有条件戡乱的人才之间谨慎取舍,选择对天下最有利的一种加以辅佐,方能成就不世之功。
而倘若两者特质应在同一人身上,那么连犹豫也不用犹豫,看准机会牢牢抓住就好。
只不过……
这位仿佛应天命而生的小公子的想法也太奇怪了吧?越是自认有识人之明的士子,越希望能在主公尚未发迹时雪中送炭,真要等到对方权势已具,胜迹已显,那他们这些人还立什么功?搏什么名?樊、郦、滕、灌之辈鼓刀屠狗卖缯之时,天下间又有几个人知道他们是在攀龙附凤?拼的就是这份眼光!
唔,暂时先不提醒这位小公子,看她什么时候能发现吧。对士人态度尊重些总不是什么坏事,没有谁会嫌待遇高嘛。
思绪至此,郭嘉唇畔翘起一个弧度,决定再显露些眼力:
“昔郭隗说燕昭王曰:‘帝者与师处,王者与友处,霸者与臣处,亡国与厮役处。’公子已有师乎?”
一个人的性格特点和行事风格往往如出一辙,这一位却给人大相径庭之感。四年前规制怪异的长安城与今日深得风水之妙、气象恢弘的雄城之间到底经过了什么,想一想并不难猜。
见王琅神色微变,沉默不语,他嘴角的弧度上扬一分,轻佻笑道:
“嘉也无须公子以师礼相待,有美酒就行,嗯,最好是公子的流霞。”
送上门的好意不收白不收,既然说了一年后,他也有意见识四方豪杰,尤其是出身累世台司的袁氏一族,本人折节下士,知名当世的袁绍。从已有的形势看,这一位才是目前最得众心,最有可能快速戡乱匡义之人。即使最终不投奔,只是接触一下,亲自感受一下他的性格也是好的。
流霞是屡见典籍的仙酒,以这位公子的神通手段,或许有机会一尝?
郭嘉正自畅想,却见王琅愣了一愣,断然拒绝:
“不行,你不能饮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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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啦?
王琅可不管他瞬间僵住的表情,她刚才忽然想起小望当年说过,能进入她梦中的都是不懂韬养神魂的短命鬼。虽然史书上只说郭嘉病逝,没说他身体不好,但联想白天看郭嘉气色并不明朗,她思索片刻便道:
“天妒英才,并非虚言,先生宁不知霍骠骑事耶?宝剑藏匣,不平方鸣,以其锋锐外发,需善加韬养也。涅阳张仲景,博通群书,潜乐道术,后当为医圣。若张圣许君饮酒,我自无二话。”
头脑中迅速闪过一大长串英年早逝者的名单,郭嘉吓了一跳,犹带侥幸地确定:
“果真如此?”
两汉风气,刚劲雄健,习练击剑骑射的士子不在少数。郭嘉早年病过一场,对病中那种糟糕感觉记忆犹新,深恶痛绝,因此颇有些忌讳生死病死之事,此刻听说医圣就在涅阳,他既想去听听医圣的说法,又怕听到坏消息,心里天人交战半天,简直想哀叹一声。
怨不得蔡桓公不信扁鹊,讳疾忌医确实是人之常情。
王琅不通岐黄,怕现在对郭嘉信口开河,转回头就被医圣戳破,想了想,她道:
“虚不受补,我知道的养生法子先生现在都用不了,待见过张圣,调理好身体,我再告诉先生如何去疾远病。”
早说嘛!
郭嘉大松一口气,决定趁还没离开南阳郡,先折去涅阳一趟,拜访那位传说中的医圣。病痛这种讨厌的东西缠着董卓就好,趁早离他远点。
眼珠转了转,他不死心地偏头问:“那流霞呢?”
一双黑眸亮晶晶的,带着无限期冀望了过来。
还想着酒!
王琅被他气得笑了:“流霞暂时没有,铜鉴倒是有一面,先生要吗?”
“这点小事哪敢劳烦公子。唔,嘉突然想起伯然兄晚间总要蹬被子,嘉先去看看。这么大的人了,还是这么不让人省心,唉。”
你胡扯前敢思考一下吗!
王琅额角跳跳,忽然一句话也不想说了。
德行高妙,客止可法,是谓清节。延陵、晏婴是也。
建法立制,强国富人,是谓法孚。管仲、商鞅是也。
思通道化,策谋奇妙,是为术家。范蠡、张良是也。
其德足以厉风俗,其法足以正天下,其术足以谋庙胜,是谓国体。伊尹、吕望是也。
其德足以率一国,其法足以正乡邑,其术足以权事宜,是谓器能。子产、西门豹是也。
清节之流,不能弘恕,好尚讥河,分别是非,是谓臧否。子夏之徒是也。
法家之流,不能创思图远,而能受一官之任,错意施巧,是为伎俩。张敞、赵广汉是也。
术家之流,不能创制垂则,而能遭变用权。权智有余,公正不足,是谓智意。陈平、韩安国是也。
能文著述,是谓文章。司马迂、班固是也。
能传圣人之业,而不能干事施政,是谓儒学。毛公、贯公是也。
辩不入道,而应对给资,是谓口辩。乐毅、曹丘生是也。
胆力绝众,才略过人,是谓骁雄。白起、韩信是也。
——
由于特定的历史条件与环境,导致姜尚的经历非常特殊。
他辅佐过周文王修德振武,筹备翦商;也辅佐过周武王兴师伐纣,灭商盛周;最后自己被封为齐国君主,“脩政,因其俗,简其礼,通商工之业,便鱼盐之利”,因此“人民多归齐”,司马迁称赞齐为“洋洋哉,固大国之风也”。
换句话说,他是周之兴邦、开国,两个不同历史阶段的主要参与者,这一点似乎只有辅佐始皇强秦灭六国的李斯可以相提并论;也是身兼文武,出则将入则相的全才;还是治国有术,泽被后世的国君。
翻遍中国历史,只有被称为“功高无二,略不世出”,王侯将相一人全任的韩信转变过这么多身份。但韩信真正称名于世的是他的军事才能,最后更是落得身死族灭下场,与做什么都做到最好,善始善终的姜尚相距不可以道里计。
王琅在东晋时,先被安排到琅琊王氏领会“家”的内涵,后被要求二十岁前拿下荆州刺史之位;现在到汉末,被安排为家宅不宁的刘表的女儿,刘表的治下又正好是荆州,姜尚原先的两个布置都用上了。
另外,考究刘表在汉末地图错误地开启了种田模式的原因,一方面固然是性格使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没有像张良那样善于勾画宏观战略的臣子辅佐,以及缺乏军事上值得信赖的有力臂助。
优秀的宏观战略能让人在无形中避开纷争,壮大力量,奠定霸业。其后形成鼎立势态的三个国家,魏有荀彧三谏,蜀有诸葛亮隆中对,吴有鲁肃榻上策,都是很好的例子。
其中,能力最全面的诸葛亮今年也不知满十岁了没,被何顒誉为王佐之才的荀彧携家人北上投奔冀州,鲁肃按虚岁算也不过刚刚弱冠,怎么看也不是刘表欣赏的类型,只能由她设法劝谏刘表。
而以前有姜尚在背后画策,她是一点也不用担心战略上的问题,现在姜尚闭关,画策的任务落到她自己头上,难免有些举棋不定。
按历史进程,初平二年四月,占据荆州第一大郡南阳的袁术会派孙坚征讨荆州,攻打刘表。刘表派阳夏太守黄祖在樊城、邓县之间迎战,黄祖不敌,退入岘山,孙坚乘胜追击,结果黄祖士兵在岘山竹林间埋伏,恃勇轻进的孙坚被流矢所杀。
刘表自此稳住局势,并于初平三年被李傕郭汜以朝廷命诏拜镇南将军、荆州牧,封成武侯,假节。又于初平四年切断袁术粮道,使其无法盘踞南阳,向兖豫方向出走,间接促成其与曹操间的匡亭之战。
方其时也,北方诸侯混战不休,袁绍、曹操都未站稳跟脚,荆州却在刘表的治理下分外安定,形成赵歧口中“今海内分崩,唯有荆州境广地胜,西通巴蜀,南当交趾,年谷独登,兵人差全”的形势,是成就齐桓公、晋文公之霸业的最佳时机。
她是该依循历史的脚步,走图谋巴蜀、关中,奉天子以令诸侯的路线;还是该先据扬州、再夺巴蜀,领昔日东晋全境,然后兵出宛、叶,北上争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