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景尧签支票的时候,颇有点壮士断腕的悲切,台上浮光明亮,他的每一分表情,若拙在台下都看得真真切切。
顾钦辞坐在第一排,弓着身子,手肘杵着圆形沙发的扶手,修长漂亮的指骨撑着下颔,清俊的脸上难得见到似笑非笑、类似调侃的表情。只不过陆景尧所处的位置光线较强,看不清台下众人都用何种眼神看待他。
看不清也好,陆景尧非常郁结,301万买了自己公司职员的一幅画,别人能用什么眼神看待他?
他签好买卖书后,踏着纪希音走过的台阶回到人群之中,耳畔时不时会传来“恭喜陆总”、“陆总慧眼”一类的溢美之词,越听越觉得耳根子怪不清净的。
这帮人到底是真的恭喜他,还是一个个都在看他热闹?
若拙把他座椅上的褶皱捋平,饶是没有出声,那神情也仿佛在笑。
陆景尧转身落座,正巧看到第三件珍宝被端上展示台。红绸掀开,那熠熠生辉的华彩,让见过无数奇珍异宝的老板们也不禁眼前一亮。
那是德国著名奢侈品配件制造商万宝龙旗下力推的princerainieriii。据说是为了纪念故去的摩纳哥亲王rainier三世,所以打造了这样一款全球限量81支的钢笔。
白金、钻石、红宝石,精湛的切割技术将这三样极尽奢华的材料化为了这支令世人为之赞叹的笔。它的价格在问世前就已经被炒上了三十万欧元,世界各地的达官显贵们纷纷将目光瞄准了它,使得这支笔最终也没有机会真正上市,就全部被人订走。它的珍贵不在于这些华美的材质和宝石,而在于能得到一支,就等同于得到了身份与地位的极端象征。
主持人只念了它的名字,没有做过多介绍,看得出来,台下有不少企业家摩拳擦掌、蠢蠢欲动。
不过大家更好奇的是,这支笔的捐赠者,到底是什么人?
原因无他,princerainieriii这81支钢笔,在欧洲自产自销了一大半,其余则被欧美的富庶商人购走,按理来说,应该没有任何一支流落于内陆才对。
“奇了怪了。”石老向后倾斜着身子,倚在沙发椅上,手中扣弄着拇指上的玉扳指,笑道,“回去我得好好查一查助捐清单,到底是谁捐了这么个稀世珍宝出来,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顾钦辞淡淡一哂,眸色平静无波,“不必麻烦了,石老。”
“果真是你。”石元正眯着眼睛打量着他,虽然和预料中的一样,但听他亲口承认了,还是不免惊讶,“你从哪里得到它的?”
“一位朋友送的。”顾钦辞避重就轻地回答。
石元正没有再问。
海晏的势力盘根错节,内陆的生意只是冰山一角,这个庞大的帝国背后,错综复杂的关系,谁也说不清楚。顾钦辞口中的这位朋友若是个欧洲人,必然是伯爵以上的身份。
想了想,石老又发现了蹊跷。他在香港时看到的助捐清单上,明明写着海晏的捐赠品是一尊汉白玉罗汉。顾钦辞是什么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地背着他把这支笔替换进来的?
“不瞒石老说,这支笔,是我的心头大爱。”他谈起心头大爱四个字,语气还是不咸不淡的,“钦辞是个庸人,不会真的拿自己喜欢的东西来竞价拍卖。”
石老闻言笑了,“你的意思是,你还要自己买回去?”
“还请您替我保密。”顾钦辞诚恳道。
“顾钦辞啊,我倒是真摸不透,你到底想干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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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价150万,竞价开始!”主持人喊完这句话,席上立马就爆发出了宾客们此起彼伏的叫价声。
张煜突然也举起牌子,就着上一位370万的价格又加了15万,“385万!”
若拙错愕的回过脸来,会场里灯光微暗,她却把他的笑容看得一清二楚。
“我觉得这支笔不错,拿来送人正好。”张煜笑嘻嘻的。
若拙拍了拍他的衣袖,摇头。
“我又没说要送你,你摇什么头?”张煜笑得更歼诈了,他知道若拙喜欢,也知道若拙不会要他送这么贵重的东西,只能先拍下来再说了。
“四百万!”又有人叫出了高价,不过这一次,是个女孩的声音。
若拙觉得这声音甚是耳熟,她循声望去,只见展示台中的华美的灯光四溢在那女孩的脸上,描出流畅美好的线条,也点亮了她眼中不可一世的骄纵。她叫价时居然还从沙发椅上拍案而起,微昂着头颅,像只骄傲的孔雀。纤细窈窕的个子,复杂的法式辫花马尾,更显得她青春无敌。
有许多人都在看她,可她却好像有感应似的,直直朝若拙这边睨了过来,嘴角撇着,轻蔑得夸张。
怪不得如此耳熟!若拙一对上她那双目中无人的大眼睛就想起来了,这不是那天在大运河购物中心和她抢吊坠的那个……
念念?
她怎么在这里?
“白子念,她怎么在这里?”身旁有人低声呢喃出了若拙未出口的疑惑,她投去一瞥,竟是张煜。
他认识这个孔雀公主?若拙惊讶了,眨了眨眼睛,张煜见状立刻解释道:“她是我爸同学的女儿。”
若拙点头松了口气。既然是父亲的同学的女儿,张煜怎么也该给几分薄面,不至于再砸钱去争那支钢笔了吧?
话说回来,这个白子念和她真是八字犯冲,两次都陷入喜欢同一件东西的窘境里,她还一个人玩得起劲,非要端着一决高下的架势不可。
正在心里无奈,只听身边的男人又抬了价格,“410万!”
若拙一惊,扯了扯张煜的袖子。
他这一声哄抬果然把白子念气得不轻,她又一掌拍在桌子上,“张煜,你什么意思啊?”
台下的资本家们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叹息摇首。这个白家姑娘初出茅庐,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在场众人论年龄大多都够她叫一声伯父伯母,在长辈面前大呼小叫,白家的脸真是要让她丢光了。况且就拍卖会的规模来看,石老亲自镇场,其他人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她倒好,吵吵闹闹不说,居然还敢当着石老的面拍着桌子。
但很快,更猎奇的事情就发生了。
张煜皱着眉头瞪了回去,“我拍钢笔送我女朋友,你瞎叫唤什么?”
气氛莫名其妙的激化了,众人看向石老,而石老却讳莫如深,好像没听见似的,岿然坐在前排的沙发椅上,连头都没回。
倒是第一排那个从进场以来就受到无数关注、却始终低调无言的男人,忽然站了起来。
“女朋友?”
他高大的身影挡住了来自展示台很大一部分的灯光,像觉醒的百兽之王,矗立时巍峨如山,坚似磐石。
石老这才仿佛大梦里醒了过来,吝啬地给了一点反应。他确实不关心后面那群人如何放肆胡闹,但邻座蓦然起身的顾钦辞,却教他嘴角牵起一抹深邃的笑弧,有了莫大的兴趣。
顾钦辞的声音如投掷在结了冰的湖面上,脸色比语气还冷,“不好意思,这支笔,顾某也想借花献佛。”
若拙的心随着他言语里不容错辨的起伏震了震,窒息感随之而来。
他想借花献佛?
献给谁?
“顾二爷?”白子念颦着眉头叫他。
顾钦辞坦然回望,阒黑的眼眸里没有半点温度。
他本来打算压到最后再加价,却不曾想被张煜一句“女朋友”挑起了满腔的不悦。
不明所以的人想当然地将张煜身边的面具美女当作他的女朋友,谁也不知道她真正的身份是——
“两千万。”顾钦辞的视线落在若拙身上,终于,光明正大地落在她身上。
他的眼眸里有高远辽阔的天,一马平川的地,有深厚的阅历堆砌起来的智慧和冷静,却给人感觉总少了什么。
直到将她的身影嵌进去之后,才算真正的圆满了。
无数复杂的情绪纷沓而至,心疼、愧疚、缱绻、爱怜……
密密麻麻的,织成一张深黑的网,结在他的眼底,环环相扣,层层交叠。
所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石老的笑容也僵在脸上。
顾钦辞开的这个价格,简直是在玩命。
“我出两千五百万。”
张煜干脆扔下手中的竞价牌,郑重其事地站了起来。
英俊轻狂的脸上,再无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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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男人在一瞬间相互敌对的气场让整个大厅陷入沉郁尴尬的氛围。
他们叫价的跨度让其他人感到措手不及,白子念志在必得的信心轻而易举地被粉碎了。
眼尖的记者们抓住一切时机跟踪拍摄,记录新闻。一些记性好的、对新闻敏感的优秀记者,一下子就想起了顾钦辞第一次被曝光的时候,好像张家的大少爷也在场,而且那时两人就已经表达出了对对方强烈的排斥和敌意。
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唯一知道原因的若拙,却不敢抬头了。
顾钦辞的目光太过炙热,快要烧化了她。
他迈开步子,慢慢走到她面前。
白子念脸色一变——
原来顾二爷认识这个女人!
难怪、难怪在大运河购物中心,他会盯着她手里的兰花吊坠,客气又礼貌地问上一句:“这款吊坠可不可以请你让给我?”
她原以为只是个搭讪桥段,还为自己无人可挡的魅力欢欣雀跃了片刻。但那个矜贵冷漠的男人买下吊坠后,对她说了一声谢谢,便转身离开了。
这下就全都说得通了。
钢笔也好,吊坠也好,顾二爷的眼睛里始终如现在这般专注,除了坐在轮椅上的女人之外,再没有别人的余地。
她是谁?
会场的水晶灯不知是谁授意打开的,富丽堂皇的厅堂顷刻间被照亮。
顾钦辞站着,戴着面具的女人坐着,他明明以居高临下的优势望着她,眼神里,却又透出小心翼翼的讨好。
若拙低着头,心被谁拧了一把,绞痛着缓不过劲。
他不说话,而她的嗓子,也说不出话。
地板的纹路都快要被她数清了。
张煜站在离若拙最近的地方,但莫名的,感觉自己被她和顾钦辞之间强烈的场排斥在外。他怒视着台上发愣的主持人,喝道:“我说我出两千五百万,这钱你是不要了吗!”
主持人被他吼得差点将话筒掉在地上,回过神来忙喊道:“两、两千五百万一次——”
“三千万。”顾钦辞从容不迫地加了码,目光不曾离开过面前的女人。
似乎整个世界只需他一只小拇指就可以应付,而轮椅上坐着的戴面具的女人,却要花尽他全部的心血。
在众人的注视下,顾二爷缓缓蹲了下来。
灯光照在他颀长英挺的后背上,西装被他的动作撑开了一颗扣子。
因为若拙低着头,所以他蹲了下来。
依旧没人开口。
谁也没有理会张煜的暴跳如雷,他们二人的世界安静极了,像一部老旧的默片,叙写着其他人看不懂的故事。
顾钦辞从怀里捧出两个本子。
红艳艳的,成了黑白世界里唯一的色彩。
外围的人看不清那是什么,只看到顾二爷身边的人一个个都变了脸色。
顾钦辞低沉的嗓音响起时,唇齿间送出的气息有悖往常的平稳,让他说出口的话听上去像是在颤抖。
“这是我想亲手交给你的东西。”
他手里捧着的小本上,结婚证三个大字分外夺目。
若拙的眼底忽然有了泪光。她咬着唇,喉咙里发出一点类似呜咽的响动。
她不明白顾钦辞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又或者明白,却出于本能在逃避。大厅里稀疏的光影落在她的发间、眉眼,礼服上白蓝色的水纹仿佛流动了起来。
顾钦辞打开其中一本,黑眸定定地攫着她不知所措的脸,“这本结婚证上差两样东西。”
若拙顺着他的话,垂眸去看,睫毛上氤氲的水汽渐渐模糊了她的视线。在红本上的字样完全被水汽笼罩的前一秒,她看清了顾钦辞所谓的“两样东西”。
合照的位置空空如也。
女方的名字也留白未填。
而男方那一侧,顾钦辞三个字像烙印般深镌在那里,右下角,钢印的痕迹端正完好。
顾钦辞又从西装的口袋里掏出了什么,定睛看去,是两张尺寸剪裁合度的照片。
竟然是……在老城医院被记者拍下的照片。
他是什么时候准备的?
若拙掐着手心,尽量平静地看着他。
“合照我准备好了,笔也拍下来了。”他按住若拙轮椅的扶手,力气大得指节都泛着白,他的神色极为认真,“若拙,你愿不愿意把名字写上去?”
从那两片薄唇里吐出来的每个字都像图钉一样按在她心上。若拙的脑子乱成一团,她有很多话想和他说清楚。关于孟晚童,关于顾不悔,关于这些天来她的一切遭遇。
然而,她发不出声音了。若拙想起顾钦辞对语白形容她时提起的童话,她真的变成了海的女儿。
左眼的眼泪流进面具里,接触到那些溃烂的伤疤,火辣辣的疼。疼痛让她短暂的清醒过来,褐瞳里淡淡扬起的暖意也凝结成冰。
顾钦辞发誓,他一辈子也没经历过比现在更紧张、更煎熬的时刻。
他欠若拙很多,不是一个道歉,一个拥抱甚至一张结婚证就能解决的。
但他等不下去了。
张煜称她为“女朋友”时,顾钦辞真想一枪崩了他。
他决不允许有人觊觎他的女人。这样想着,黑眸里又升起细碎的期冀,他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两个人能听清的分贝,仿若自言自语,“你打算一辈子不跟我说话了吗?”
若拙听清了他的话,张了张嘴,又合上。眸光黯淡,如灭了一盏心灯。
这样的场面下,所有人都懂了这支笔对这场求婚而言意味着什么。
包括张煜。
他的脸色正一点点变得铁青,飞扬凌厉的眉毛立了起来,“三千五百万!”
一语震惊四座,连纪希音都忍不住捂住了嘴。
张煜从不掩饰自己对若拙的爱慕,高中时候就传得尽人皆知了。但她没想到,这爱慕竟然深到足以支持他和顾二爷叫板的地步。看他的样子,是下定决心要横插一脚了。
顾钦辞的反应比谁都平静,他眼里只有若拙的影子,看都没看张煜一眼,“四千万。”
张煜攥紧了拳头,手背上青筋暴起。拼财力他无论如何也拼不过坐拥海晏集团一半资产的顾家,可是他怎么甘心!
白希纤长的手指忽然攀上他的衣角,感受到使他腰间的衣服变形的微小力道,张煜皱着眉低头,正对上若拙仰起的脸。
他深吸了一口气,尽量不把火气撒到她身上,尽量温柔地问:“怎么了?”
若拙没说话,安静地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再和顾钦辞赌气。
顾钦辞这才发觉不对劲,喉头一紧,“你的嗓子怎么了?”
“她的声带受损,说不出话了,顾二爷。”纪希音淡淡的声音扬了起来,乍听上去像是客气,细细品味,却不难发现温柔中的刚强,“常言道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你要向若拙求婚,按理说,我不该阻拦。但是在此之前,你是不是该把话说清楚?若拙不是不懂事的人,她为什么会在深夜一个人跑出去,为什么需要看心理医生,为什么变成这个样子?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若拙长这么大受过的罪,都比不上在澳门两个星期受过的多!我是若拙的长姐,爸妈不在,就指着我为她做主。顾二爷,你拿什么证明我可以放心把若拙交给你?”
纪希音的话在顾钦辞心上剖开一个大口子,热血不停地涌出去,冷风不停地灌进来。
声带受损?若拙究竟伤得有多重!
他哑着嗓音说:“是我的错。”
“不。”纪希音冷笑,“你最大的错就是,到现在都根本不知道你自己错在哪!”
若拙低下头,一缕发丝随着她的动作揉进眼睛里,她伸手一拨,发丝便从褐色的眼眸引出了泪光。
从她到了澳门开始,每一天都是无边无际的噩梦。
顾钦辞动了动嘴唇,似有话要说。
这时,会场的门突然被人打开。响动不小,惊醒了大厅里闷声看戏的众人。
几个身穿制服、警察模样的人走了进来,河岸明珠的保安紧随其后,见到胡有方质问的眼神赶忙解释道:“胡经理,这位警官说要办案,拦不住……”
办案?众人又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谁犯了案?
为首的警官亮出自己的证件,问道:“请问,哪一位是纪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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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各位亲,久等了,赶火车赶飞机,不是什么时候都有网,电脑还总没电,希望大家谅解!
我会在飞机上尽量把明天的更新写完,晚上下了飞机就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