霎时间萧峥云瞳孔猛一收缩,掌力急向后撤,可高手一出手之势如何轻易能回,反噬之力何等之大。萧峥云往后疾退,想以后退之势化解自己的掌力,却仍觉胸口如遭重锤,顿时口中鲜血狂喷,这一掌之力大半回到了他胸腹上。
仇默炎突觉压力刹时荡然无存,懵懂间这刚使了半招的雷陨也就顺势劈了下去。
幸好萧峥云疾退在前,仇默炎这一刀下去没能劈实,但刀光闪过,仍将萧峥云自左向右,划出一条巨大的口子,险些将他分成两瓣。伤口鲜血狂涌,将他整个半边身子都染做鲜红。
仇默炎落到地上,仇人就在面前,重创之下眼见不活。十八年苦苦的等待终于得尝所望,大仇得报,仇默炎心中如惊涛骇浪般翻滚,激动之下双手微微颤抖,一时竟怔了。
“你是……”萧峥云捂住胸口缓缓道,黑紫的血从嘴角不住流下。
“仇默炎!”仇默炎朗声应道,复仇的快感如电流在体内肆虐。
“……果然……果然……”萧峥云摇头凄凉道,他双眼紧闭,悲怆莫名,猛然振臂悲呼:“……大哥……大哥……大业将成,功亏一篑,我对不住你,对不住你呀……”萧峥云眼望苍天,两行浊泪滚滚而下,“……可这最后的阻碍,这最后的阻碍,我却怎么下的了手啊……”
仇默炎望着萧峥云突然癫狂如斯,咬牙喝道:“老匹夫!胡言乱语些什么,当年做下如此卑鄙之事,就该知道有今天。”说罢大刀一挥,刀上挥落的鲜血在亭下撒下一条长长血渍:“快快引颈受死吧!”
萧峥云缓缓低下头来望向仇默炎,两人目光一触,仇默炎浑身一震,为什么?为什么那人眼中如此悲伤。不是愤怒、不是绝望、不是仇恨,竟然是悲伤,满满怜悯的悲伤。
“仇莫言、莫言仇,孩子,你终究……终究还是不懂你爹爹的心啊……”
仇默炎又是一震,茫然望向这个浑身浴血的大仇人,为什么他这么看我?为什么说我不懂爹爹的心?为什么?为什么?那曾经坚定的复仇信念在萧峥云悲伤目光下似乎也变的茫然起来,种种疑惑在他脑中翻滚不止,一时心乱如麻。这一刀,这一了百了的一刀,却重如千钧,怎么也劈不下去。
萧峥云望着仇默炎不言不动,竟似痴了般。微微笑了笑,轻轻道。
“雷刀九式刚猛无铸,到第八式雷陨气势已登峰造极,论气势天下无招可比,可招式却因过强的执念而做不到无懈可击。孩子,你心中有结,是否悟不出第九式?
“是。”仇默炎呆呆应道。雷刀九式他习得第八式后遇瓶颈,数年来始终不得第九式的要领,乍一听萧峥云道来,竟不知不觉应道。
“第九式雷动全然与前八式不同,反璞归真,雷动九天,隐而不发,须抛执念,去悲喜,你可明白?”
“抛执念,去悲喜。”仇默炎喃喃着,这几个字就象黑暗中陡然刺入的几道光芒,照亮了某些地方,他似乎看到了什么。可那黑暗又岂是会屈服于这点光明,它翻滚着,咆哮着,吞噬着。那几道光势单力薄,却也苦苦挣扎,努力驱散黑暗,争斗间直将他脑中绞作混沌一片。
“抛执念,去悲喜。抛执念,去悲喜。”仇默炎两眼发直,口中喃喃不已,看情景竟似入了魔道。
“哈!”耳中猛然一声暴喝,仇默炎一惊,如冷水当头而下,霎时收敛起神智,暗道好险,抬头一看,只见萧峥云面上竟隐隐笼上一层淡紫之色,两只袖子如鼓足了风的风帆般高高扬起,恰如两团白云欲腾空而去,四周的空气也被压缩的如同凝滞了一般让人无法呼吸。
“云起!”仇默炎脸色大变,冷汗霖霖而下。一直以为仇人伤重将死,没想到居然还有这一手。他想动,却动不了。萧峥云的掌风已从四面八方将他罩住,此刻莫说闪避,便连一根手指都动弹不得。
眼见萧峥云掌风扑面而来,仇默炎心下一叹,闭目待死。耳中只听得砰的一声巨响,无数碎石屑重重打在脸上,一时疼痛无比。下意识头一仰,避过其他石块,却发现压迫自己的掌风已然消失。他睁开眼,眼前烟尘四起,模糊一片。他立刻挥动手中刀护住周身,同时内力一吐,刀风大作,霎时便将亭中烟尘吹了个干干净净。
只见亭中一片狼藉,正中的石桌石椅被萧峥云那手云起轰了个支离破碎。而萧峥云居然还在,他斜斜靠在一根柱子上,头微微垂下,双目紧闭,一动不动。
仇默炎小心翼翼靠上前去,却发现萧峥云已然气绝。
大仇得报,仇默炎心中却不知为何没有半分欣喜,他茫然望着一地的狼藉,不明白那掌为何没落在自己身上,难道说萧峥云伤重之下连掌都击歪了么?他不明白,可如今萧峥云一死,那些露了头的端倪,恐怕今生都再无解答。
正彷徨四顾间碎裂的石桌将他目光牢牢钉住——石桌下有个大洞。他一跃而起,凑到洞口,洞不深,里面似乎塞着什么事物。
他伸手慢慢摸下去,指尖似乎够到什么东西,他一把抓牢提将起来,是个蓝色的粗布包袱。包袱不大,却旧的可以,也不知藏在里面有多久了,他轻轻将包袱放下,双目紧紧盯着这包袱,仿佛目光能穿透那层层布料直直看到里面,里面是什么?也许就藏有一切一切的答案。他的心又开始狂跳起来,这一次,这一次他没有压抑心中的激动,他颤抖着手将包袱解开……
粗布包袱解开了,里面又是一层红色细绸包裹着,再解开,还有一层白绫。透过薄薄的白绫依稀已经能见到里面的轮廓,不知是何等贵重事物居然要如此重重包裹,仇默炎额上背上渗出了细细汗珠,冷风一吹,粘粘的甚是不适。
深吸口气,定了定神,仇默炎轻轻解开了白绫。包袱一解开,仇默炎骇了一跳,眼前赫然是一具头颅,头颅上皮肤肌肉虽已干瘪,但神态仍是栩栩如生。鹰鼻深目,满脸鬃须,一脸不怒自威,甚是威猛。在头颈断裂处仍粘着不少石灰粉,难怪多年来都不曾腐烂。
仇默炎望着这具头颅,心头没由来的一酸,竟怔怔落下泪来。过了好半晌这才回过神,忙抬手抹了一把,暗暗奇怪自己为何会如此失态。抬眼一看那张脸,又是心头酸楚难当,眼看又要落泪,赶紧转过目光,却见头颅旁躺着一封信。
他拾起信,信陈旧无比,不过保管的很好,丝毫未破碎,连封都不曾开过,信封上书五个大字——吾儿莫言启。
仇默炎一怔,莫言、莫言,这两个字为何听来如此耳熟。莫言、默炎、仇莫言、仇默炎,这,这不就是自己么?他看看手中信,又看看一旁的头颅,看看这与自己如此神似的脸,想到自己莫名的失态,心头一颤,手一抖,信从指间滑落。他呆呆望着地上的头颅,颓然跪倒,抱住头颅放声大哭,心下再无怀疑,这头颅,正是自己的父亲仇应雷。
这一哭,是十八年思念,十八年的痛苦,十八年的压抑。十八年来在这少年心中所承受的他几乎无力承受的一切一切都在这一哭中彻底宣泄了。
足足哭了有半个时辰,仇默炎才慢慢平息下来,他瞄到身旁的那封信,这才想起父亲有话留给自己。赶紧捡起拆开,不及待到光亮处,就借着模糊月光读起来。
朦朦月光下,一个黑衣少年双手捧着一张信纸跪在亭中,渐渐的,他拿着信的手慢慢开始颤抖起来,接着整个肩头也微微抖动起来。突然他挺直的脊背如脊骨被抽去般瘫软下去,仿佛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他伏在地上大口喘着气,无措地哽咽着,他摇着头,挣扎着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来:“不可能!不可能!”这三个字听来却没有半分力道,就象是在强迫自己相信什么似的。
然后是一段长长的沉默,少年如死去般倒在亭中,睁着双漆黑的大眼呆呆望着空无一物的夜空。他眼中没有了仇恨,没有了痛苦,也没有了迷茫,却似空了,空的你找不到任何东西。
也不知过了多久,少年挣扎着爬起身,将手中一直拽着的一张纸折好放入怀中,轻轻捧起一旁的一具头颅,小心翼翼包好,慢慢放入正中碎裂石桌下一个洞中,抱起一块大点的石头把洞口盖好。然后直起身,一步步朝柱子前还屹立不倒着的男子尸身走去,这一步步跨的好慢好慢,如镣铐紧锁拉扯般沉重。
直走到那男子面前,少年低着头,双手放在身侧紧紧握着,也许握的太紧了看上去竟似在微微颤抖。突然他膝盖一折,跪倒在地,冲着男子尸身咚咚咚叩了三个响头,第三个响头叩完后他伏在地上久久没有起身。寒风刮过,直吹的男尸身上的长袍列列作响。
少年突然大吼一声一跃而起,夜色中一道耀眼光华闪过,男尸头颅冲天而起,少年将手中布一展,一把接住包好。随即足尖一点,身子斜斜飞出,人已在亭外。就见他在空中身子一扭,回手一刀向后挥去,与此同时天际的乌云中有电光闪动,云层中徘徊的隆隆雷音如巨兽喉间压抑的吼声。这一刀划的无声无息,看上去软绵绵的甚是无力,刀光过后却听得咔咔咔几声巨响,厅中三根一人和抱的实心柱子齐刷刷断作两截,一下失去了支撑,绿瓦的顶子轰隆一声掉了下来,将整个亭子盖了个严严实实。刀势余劲还未消,全数落在亭外池中,又是砰的巨响,一道长长水幕爆起足足有十来丈高,漫天的水花在月色莹莹下,颗颗如宝石般闪亮,竟是分外绚烂的美丽。
好一刀雷动!
池中残亭,寂寥长空下如一座巨大的墓冢,埋下了两个曾经叱刹风云的名字,无语沉默着,再去找那少年,却早已去的远了。
半月后,江湖爆出一个惊天消息,那臭名远扬的萧峥云居然是为了继承长兄仇应雷遗志,忍辱负重十八年,默默背负江湖人的唾弃,只为击杀无奈。可就在就要见到无奈前一天被一少年所杀。
而那少年,同样提着萧峥云的人头,投入无奈局门下去了。
哗然!整个江湖哗然!证明一切属实后,那些曾经或骂过,或刺杀过萧峥云的人沉默了,而沉默过后是无比的羞愧,羞愧过后是对萧峥云油然而生的尊敬和对那无名少年切齿的愤恨。
时光又这么匆匆过了五年,依旧是纷乱的江湖,依然是杂乱的人生,又是一个腊月初八,一个平常寒冬夜,一个不平常的寒冬夜。在这个夜里异变陡生,横行江湖数十载的无奈局总堂一夜间成了一座死城,死城!群龙无首下的无奈局在江湖群豪围攻下不到一月间便分崩离析。
流言四起,人们纷纷传说一个叫仁九的年轻人,一个无奈极其信任的年轻人,一个年纪轻轻就跻身十大长老的年轻人在那一夜突然暴起。月夜下他面目狰狞如魔,他的左手成刀,刀如暗雷,右手成掌,掌似排云,所到之处血流成河。
他是谁?从哪来?为什么这么做?没有人知道。
传说于是也就成了传说。
又过了那么几年,人们对那段往事也就渐渐淡忘了。也就成了大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也就成了孩童间绘声绘色的故事。
只是路过扬州那座破败亭子的旅人,每每到腊月初八那天总会看见一个圆圆脸庞姑娘,扶着一位瞎眼的老妇人,长久地站在那儿,仿佛在等待着,等待着某个游子的归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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