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队中有人时刻回头注视着后面,见东方熠紧追不舍,疾驰中粗哑着嗓子低声道:“主人,他追来了。”
搂着惟娉的骑士并不说话,在马队疾驰着转弯的时候,他一手抱紧怀中人,一手猛拉缰绳。
骏马人立而起。
骑士也不等马站稳,搂着惟娉就跳下了马背,又顺手轻轻打了马一鞭子,黑色的骏马立即跟上马队跑了。
骑士抱着惟娉闪身躲进一个漆黑的小巷里。
脚一落到实地上,惟娉就拼命挣扎。
骑士把惟娉身子翻转,让她的背贴在自己强壮的身前。
惟娉刚想大喊,就被一只大手捂住了嘴。另一只大手劳劳地搂住她的腰。健臂如铁,惟娉根本动弹不得。
马队跑过去不久,又有一匹快马疾奔而过。
惟娉看得清楚,马上的人正是东方熠。
她害怕地睁大眼睛,眼睁睁地看着东方熠在离她不到百尺远的地方跑了过去。他定是以为自己还在马队里,去追马队了。
惟娉忽然想到或许她和东方熠就这么错失了,劫匪就要把她劫到一个见不得人的去处,他们再也找不到对方,她再也见不到他了……对自己未来会在哪里还没怎么怕,可一想到再也见不到东方熠,她心如刀绞,泪水忍不住就流了下来,濡湿了骑士的大手。
骑士一手捂着惟娉的嘴,一手搂着惟娉的腰。只觉得柔软的腰纤细得好似搂不住,怀里的身子软得不可思议,丝丝缕缕的香味飘进鼻端,不是任何香料的味道,而是佳人本身的体味,那么好闻,那么**……他终于搂她在怀,多日的渴望一旦得尝所愿,心里忽然溢满了充沛的喜悦感。他不由自主又紧了紧手臂,让强壮的手臂最大限度地挨着那柔软的身子。捂着佳人脸上的手却放了下来。忽觉手上有股濡湿的感觉……
他忙把佳人的身子轻轻转过来。让她面对着自己。
月光下,那张小脸惨白如雪,一双又大又长的凤目定定地看着他。她在哭,却无声无息。只任脸上的泪水像小溪流淌。濡染得脸上全是泛着微光的泪水。娇嫩的红唇也失去了颜色,却美得惊心动魄。
骑士的心里就痛了一下,忍不住放开了紧搂着她的手。
惟娉原本绝望地以为自己会被无声无息地带走。没想到劫匪忽然放开了她。
一得自由,她立即努力镇定,表面还哭得哽咽难言,暗地里偷偷打量劫匪和四周,谋算着逃跑的可能。
匪徒穿着普通的草绿色箭衣,腰扎黑革带,带上配着一把横刀。脸上戴着黑色的鬼面具。身形高大挺拔,膀阔腰圆,看着就力大矫健,气势卓绝。
惟娉再想到这人利落的身手和高超的骑术,看来在他手里逃跑是不大可能了,那么他为什么劫持自己?为色?为财?
想到她身穿男装,看起来像个少年,这人应该不会是劫色的。或许是为财。这人看着气势非凡,也应该不是一般没有头脑的小混混,只怕是哪个匪道上的枭首,以为自己是有钱人家的公子哥,这才绑票……
为今之计先保住命要紧。
惟娉擦掉脸上的泪,哽咽道:“壮士请不要伤害我,我是京城有名的大商家和家的独子。只要你给我父母送信,父母定会倾尽所有,换我回去。”
骑士没说话,只是看着她的目光里多了些玩味。
看来是打动他了。惟娉暗暗咬牙,伸手拉下腰上系着的半圆翡翠舞凤玉佩,双手奉上,道:“这是信物。壮士可让人送到泰安街上名唤和当的当铺里,那家当铺是我家开的,父母一见,就知道我在壮士手里,自然对壮士惟命是从。”
这玉佩本是一对,她的是飞凤,东方熠的翔龙,合在一起恰成一个圆。而且这玉佩本是她和东方熠的定情信物,本是和家的香宝行的制品,和家一见,便知道是她的东西,定会禀报国公府……
骑士炯炯有神的眼睛在面具的后面看着她,点点头,低声道:“不错。很机智。”
惟娉一怔。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识破了她的谎言不成?可她说的有关和家的事半点也没有假话,泰安街上是有个和当,也确实是和家开的,和家也确实有个独子……应该没有破绽,劫匪定是在试探她。
惟娉更慌恐不安——倒不用假装,她确实是怕得不得了——道:“壮士不信可派人去打探,小人绝无半点虚言。”
骑士语气里含着怒意:“我若不知道和当的本金中也有东方家一半的股份,拿了这玉佩送到和当,东方家必定得到你的消息。然后再设计,那时我必然被擒,而你也会毫发无伤的被救,是不是?”
惟娉大吃一惊。他提起东方家,难道他认识自己,是有意劫持自己不成?而且不是为财,那是为什么?政敌?不会动她一个内室之女;仇家?难道是东方家得罪了这人,他才抓了自己……既然如此那她大概会是个诱饵,也就是说一半会还不会遇害……找机会逃跑不是不可能的吧?
骑士见她明眸闪动,惊恐却不急躁,欣赏地道:“以一介娇弱女子,竟然企图设计抓捕劫持你的人,忠勇伯夫人,你当真胆大包天!”
这声音是熟悉的,那双含有怒意的眼睛里的神采也是在哪里看过的……惟娉看着那双眼睛,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她情不自禁地上前一步,伸手去抓那人的面具。
劫匪也不躲,任她把脸上的面具掀了下来。
面具下露出一张年轻的脸。剑眉飞扬,又长又大的眼睛虎虎生威。挺直的高鼻,棱角分明的唇,这一切让那张脸看起来不只英俊,还威严而高贵。
惟娉呆住了,喃喃着:“……陛下?!”
景熙帝看着惟娉,很平静地道:“很奇怪吗?以为皇帝就不可以是匪徒?匪徒的行当我干过。十八岁那年带兵在西北一个小镇,被敌人围困三个月,城里粮草用尽,我亲自带人化妆成匪,打劫了附近的村庄。才使得军队撑到了援军到来。可村民却饿死了不少。江山,也是我抢来的……娉儿,我骨子里有很强的匪性——所有的皇帝骨子里都是最高明的匪徒。”
居然自称“我”,弃了那个代表着身份至高无比的“朕”字不用。这是以不是皇王的身份跟她对话了。
惟娉一双小手紧紧捏着那张面具。看着景熙帝的眼睛。
就是这双眼睛里那熟悉的狼一样的神情。让她没摘掉面具没看到他的脸之前就认出了他。
也是这样的神情在她救他之后就决定未嫁前绝不在他面前露面。
在皇家梅园里那次不是她第一次看到他这样的眼神,在救了他之后,他偶尔清醒时。就以狼样的眼神盯着她,那时她就是怕他的,只想着离他越远越好……
她嫁了,他也登基为帝。他要顾着很多方方面面,顾着朝里的势力平衡,后宫还有那许多的佳丽,她不过是个平凡的女子,他美人环拥,没多久就会把她忘了……
万万没想到今天他居然做出这样不顾身份的事……倒像是什么都顾不得了!
这样的人是危险而不理智的。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惟娉怕的就是这个。她心里顿时大乱,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景熙帝看着她,默不作声,只是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
小巷外又传来马蹄声,还有东方熠焦急地叫“娉儿!娉儿!”的声音。
想必东方熠追上了马队,却不见妻子,才又返回找吧?
景熙帝相信这时候京城已经暗暗戒严,京城守卫司的人也会全城出动搜捕劫匪,甚至还会调动羽林卫……东方家有把京城翻过来的能力。
可那又如何?
他才是皇帝。东方家无论做什么,他弹指间就会让东方家所有努力飞灰烟灭,甚至毁灭整个东方家族!
景熙帝看也没看巷外,看着惟娉,冷冷地道:“听到了吗?他在害怕。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失去了你,让人怀疑他到底有没有保护你的能力。”
听着东方熠声声唤着自己,惟娉心急如焚,可这时候,她更不能喊,不能让东方熠知道她在哪,和谁在一起。
皇帝扮成匪徒劫持她,说明皇帝还有所顾忌的,有顾忌就会有所收敛,如果挑明,那他行事就无所顾忌了……
不若从长计议。
一个人一旦有了**就会无所顾忌,可如若这**消失了呢?
惟娉垂下长卷浓翘的睫毛,避开景熙帝的目光,低声道:“他当然能保护我。”
景熙帝讥诮一笑:“这个时候?这个地方?你确信?”
惟娉在说真话激怒他,还是说假话哄着他之间犹豫了一下。随即想到说假话未必能搪塞过去,就算此时搪塞过去了,那以后呢?重症必得用重药,少不得冒激怒他的危险,若真的激怒他,也不过是恶运提前,万一说通了他,就是彻底解决了麻烦,再也不用提心吊胆……
惟娉鼓起勇气,大胆地看着景熙帝的眼睛,柔声道:“照比陛下来说,夫君定不如陛下强大。毕竟,陛下有至高无上的权力赋予的强大力量。夫君只是一个人。可他若知道我有危险,必会尽他一切所能,不顾一切保护我救我……”
景熙帝的长眉挑了起来,黑亮的眼睛闪过狂怒的风暴。“你是说我只因有权力才有力量?!”
惟娉施了一礼,柔声道:“陛下息怒。陛下如若不是帝君,只作为一个男子,也是奇伟的大丈夫。今陛下为帝王,富有四海,拥有后宫佳丽无数。夫君却只有妾一人。何必以大富之身而图贫者微寒之衣?”
景熙帝怒道:“我岂是那贪得无厌之人!只是……你不一样,娉儿。你跟别人不一样。你跟我走,我再另赐美女给东方家,无论多少都行!”
无论多少都行?以一换多,看起来倒是赚得很。只是他可曾考虑过她的意愿与感情?
是的,他是帝王,说一不二,他习惯了下令,习惯了别人无条件服从他,他又哪里会考虑到他人的感受,何况是一个女子的感受?
惟娉抬头看着景熙帝的眼睛。大胆地道:“妾敢问陛下为何要妾?”
景熙帝沉声道:“你如此美。难道不自知?却来废话!”
惟娉淡淡一笑:“后宫佳丽又何尝不美?天下女子,美貌者多不胜数,相信有比妾更美上许多的人存在,陛下若想一一招来。只怕后宫再大。也要装不下了。可陛下登基以来并没一次选秀女入宫。可见陛下也不只是要一副美貌的皮囊。陛下也是想您的女人爱您敬您吧?”
景熙帝冷哼。道:“你是说你不会爱我敬我?我哪里不好?”
惟娉温柔一笑,道:“陛下威武英俊,才学广博。又果敢坚毅,英明睿智,当真是天下少有的奇男子,怎会不好?妾若与陛下相识于夫君之前,定会心仪陛下。可现在妾已先嫁了夫君。在与夫君成亲时,便有白头到老、生同床死同穴、不离不弃之约,妾深爱夫君,心里再也无法容下别人。望陛下原宥。”
景熙帝冷笑道:“海誓山盟多为空。你此时无法爱我,我若硬留你在身边,时间长了,焉知你不会依我恋我爱我?”
惟娉看着景熙帝摄人的眼睛,坚毅地道:“陛下若强求,得到的也不过是一副皮囊罢了。何况陛下何必强求?如若无情,哪个女人不相同?如若有情,三千弱水也不如一瓢饮。望陛下三思。”
景熙帝似有所触动,半晌方道:“……三千弱水也不如一瓢饮……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了……”
惟娉尽量镇定:“什么事呢,陛下?”
“在你救我的时候,你就不害怕吗?”
“害怕,妾怕得浑身发抖。”
“害怕为什么还要救?明知危险还那么勇敢地从藏身地跑出来?要知道那时候靳泽很可能连你一起杀了……”
惟娉笑了,笑得温软而甜蜜。
景熙帝看得心头柔软如水,忍不住伸手来抚惟娉的唇瓣。
惟娉轻轻避了过去。
景熙帝的手尴尬地在半空停了停,才放下来,低柔地道:“因何而笑?”
惟娉微笑道:“那时候陛下穿着和妾的夫君一样的衣袍,你们身材又像……”
“所以你以为遇害的是东方熠,你当时想救的是他?”景熙帝的声音不由得冷厉起来。
惟娉从容道:“是。陛下,妾不是故意救您的。”
有怒火在景熙帝黑亮的眼睛里燃烧,半晌,他沉声道:“知道吗?聪明的人不会这么说,他们会说为救陛下不惜肝脑涂地!”
惟娉深知面对的是头危险的狮子,若激怒他,只会被他一口吞掉,却也不能纵容他,若纵容,留给他一丝一毫的希望,危险的都是自己。以柔克刚,尽理从容,他毕竟不是头脑简单,只凭本能行事的匪徒,他是帝王,却因为是帝王,有着比匪徒更强大的力量,更强大的破坏力。她必需小心行事,即要说服他,又要不激怒他。帝王一怒,受损的只怕不是她自己,还有与她相关的各个家族。
惟娉尽量从容道:“妾不敢欺瞒圣上。当时只因妾夫君有情,且用情已深,才冒死相救。”换而言之,如果不是错认他为东方熠,当时是无何如何也不会去救他。
景熙帝满脸都是冷酷的怒容。
惟娉心惊胆战,不知道自己的话会引出怎样的后果,正惊惧不安,忽见那怒火在皇帝的眸中消退,转而代之的是好笑讥讽的神情。
“可你在认出我不是你的爱人时,本可以自己离开,可你没有,你尽你的力量去救我……还说不是故意的?”
那本是出于良善的一时冲动,而且当时靳泽早已经离开。只是这样说他是不会理解的吧?惟娉甚至不知道在帝王的心里有没有善良这个概念,帝王心里想得更多的是利用和利益吧?
一念及此。惟娉故作恐惧地道:“不瞒陛下,当时妾想着您只是受伤,未必有生命危险,您又看到了妾的脸,妾当时又是随您的大军同行,妾若不帮您,您也会遇救,那时您便会问妾见死不救的罪过……妾不敢不救!”
说来说去,还不是尽量跟他撇清关系!景熙帝大为恼火。“你这个小傻瓜!要知道让一国之君欠你个人情会带来多大的好处!你却很怕我报答你,是吗?”
惟娉咬了咬牙。道:“虽然当时妾并不是有心救您。可陛下毕竟为妾所救。那时妾不想要您的报答,现在妾却想挟恩图报。希望能荣幸得到您的赏赐。”
景熙帝一怔,随即神情间恢复了身为帝君的威严,再也找不出一丝柔情蜜意。他眼神高高在上地俯视着惟娉。冷冷地道:“荣幸真是个破坏一切的词……你要什么?你有什么愿望?说出来。朕能办到的都满足你!”
果然是对他有所求。表现得卑下,他便想起自己的身份来,自称也自然而然地由“我”变“朕”了。正是这样才好。
虽然挟恩图报不是她屑于为之的,可如果能因此而换来她和东方熠的平安,那就为之一次,有何不可?惟娉可不是迂腐之人。当下脆声声地道:“君无戏言。妾请陛下赐妾与夫君一生平安幸福,永不分离。”
景熙帝万料不到惟娉要的是这个,他怔了怔,重复道:“一生平安幸福……永不分离……”
“是的。除此,妾别无所求。陛下既然已经答应了满足妾的任何愿望,那就请陛下把幸福赐给我吧。”
景熙帝看着惟娉,神情间满是威压。
惟娉无畏地回看他,又长又大的凤目妩媚清澈,温柔而坚韧。
就算没有帝君的身份压着,单只对人来说,跟强壮高大的他比起来,这小小的女子,柔软娇弱,可身体里却有着他无法压住也无法征服的坚韧力量。
一股无力感忽然袭上景熙帝心头。这小小女子说的对,强求,他自尊不许,也没意思。
他低声道:“弱水三千,却只取一瓢饮……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娉儿,你能告诉我吗?”
惟娉轻轻摇头,柔声道:“这个无人能相告,大概每个人感觉都不同吧,陛下得自己体会了。”
景熙帝无声地叹息,无力地道:“你爱你丈夫……是的,你爱他……看起来无人能改变……那么,去吧,他在找你……去吧!”
惟娉深施一礼。“谢陛下。”她从怀里拿出小刀,双手高举着,道:“陛下虽好意赐刀,可妾不敢留,还望陛下收回。”
景熙帝看看刀,又看看惟娉,低笑一声,道:“拿着吧。朕身为一国之君,哪有给了人的东西再要回的道理。走吧,在我后悔之前……”
惟娉又施了一礼,道:“妾也祝陛下幸福安康。”说完倒退着退出小巷,一到大街上就跑了起来,边跑边喊:“耀之,我在这里!”
惟娉没有回头,也就没有看到景熙帝一直英挺的高大身体在她转身的瞬间向一边墙上瘫靠的情景。
一个人从黑暗里走出来,边走,边掀下脸上的面具,露出一张笑弥陀的脸来,正是骤夏。骤夏扶住了景熙帝:“陛下……不过是个女子。”
“是啊……不过是个女子……”景熙帝重复着,“骤夏,你知道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是什么感觉吗?”
骤夏摸摸脑袋,讨好地笑道:“陛下,臣有一个妻子,五个小妾……臣觉得男子汉大丈夫怎可被一个女子拴在裤腰上,就是天仙也不能……”看到景熙帝黑眼睛威严地瞪过来,忙伸手打自己的嘴。“臣惭愧,臣粗俗。”
景熙帝温和地道:“别打了。无论怎么打,你也不过像个低等的猴子,就知道**……朕也是猴子,配不上她……”
骤夏吓得一声不敢吭。虽然这话是圣上自己说的,可他听到了,也是大不敬,现在圣上是伤心得糊涂了,若是清醒过来,会不会治他的罪?
骤夏只恨自己怎么不在圣上说那句话时耳聋!
惟娉刚跑到人群里。就被一大群人围住了。
这些人一边打量惟娉一边大声地说:“身穿……头戴……花容月貌,没错,就是这小哥了,来人,快通知颉先生去。”
惟娉一听颉先生,就知道他们是颉先生的人,忙问:“颉先生在哪里?与颉先生在一起的那位公子和娘子呢?”
就有人笑道:“小哥儿别急,颉先生马上就到,已经有人快马加鞭去找了。小哥儿坐下歇歇,喝口茶……”(未完待续。)